悲哀像撲撲的灰,沉沉落滿心頭。戚隱啞聲問:“伏羲大神,若我告訴我哥這些事情,讓他不要去無方送死呢?”
“你無法告訴他,”伏羲道,“天地規則自有禁錮,即便你預知未來,也無法開口告知你的夥伴即將發生的一切。你嘗試改變,但你最終會發現所有努力都付之流水,命途大潮依然向著它原本的方向漂流而去。我的孩子,你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走上必死的宿命。”
“你嘗試過,對麽?”戚隱回過臉,凝視這神祇的黃金眼眸,“你說你從不‘輕易’更改別人的命局,難道也曾有萬不得已的情況讓你破了例?大神,你改過誰的命?”
伏羲靜默地瞧著他,隻道:“我失敗了,孩子。”
白鹿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伏羲,想不到你也有打破天常的時候。你為誰改命?你的舊相好?”
伏羲淡淡轉過眼來,絢爛的光焰在他眸中明滅。他臉龐平靜,“是你的大神巫,薑央。”
白鹿一怔,銀色的雙眸驀然睜大。
“三千年前,你與巫鬱離初識之時,我便已經預知那個孩子悲慘的命運。他的命數關系千萬生民,更關系凡世存亡,那是我第一次試圖插手凡靈的命局。”
伏羲一揮手,周天星辰翩翩落下,環繞在他們周身。星塵猶如撲飛的小蟲,盈盈生光。內中站立起無數半指長的小人兒,星光凝聚在他們身上,他們在荒蕪星塵構造出的山川、平原、峽谷間走動,彼此之間串聯著蛛網般的細絲,伴隨著他們的行動延長又縮短。戚隱驚異地看著這一切,問道:“這是什麽?”
“命盤。”伏羲用手指勾連那些細細的絲線,“它記錄萬物演變和始末,容納一切因果輪轉。我曾嘗試改變巫鬱離的命線,以命盤演算他的未來。然而,這個孩子無論是富貴滔天,還是窮困潦倒,無論是成為部落首領、一方神巫,還是蠅蠅小奴,他都終將走向同一個命運。那就是……”
戚隱喃喃接過他的話,“滅世。”
這是屬於他的宿命,不可違抗,無可更改。那個男人美麗又瘋狂的面目還歷歷在目,戚隱心裡五味雜陳,道:“可他一直以為他在違抗天命。”
“他錯了,他走在他的命途之中。”伏羲輕聲道。
“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他,殺了他不就好了麽?誰都不用死,天下太平。”
白鹿的聲音插進來,“因為滅世不光是他的命,也是你們的命,白癡。”戚隱轉臉兒瞧他,他面色低沉,看不出是什麽心緒,只聽他幽幽地解釋,“就算殺了我的大神巫,也會有第二個人接替他,把你們這幫白癡滅了,履行滅世的宿命。”
這麽說來,命運這種玄乎的東西,當真就是避不過躲不開,也化解不了的麽?戚隱望著那些星塵山川,螢光小人之間細線交錯猶如棋盤。他默默地想,滅了就滅了,沒什麽不好,滅了反而清淨。這世道這樣亂,這命這樣殘酷,每個人像螻蟻一樣爬。然而戚隱知道,他無法逃脫和巫鬱離的戰爭。那個男人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扶嵐在何處重生的人,也是這世上唯一能夠真正殺死扶嵐的人。
“伏羲大神,你找我來,就是要我殺了他吧。”戚隱低著眸道,“可既然殺了他也沒有意義,又何必找我?”
“不,孩子,我並未開啟黃金大目預知滅世的結果。”伏羲收起命盤,緩緩道來,“滅世已經開始,卻並未結束。我不知道你們的命運將走向漫漫長夜,還是重見天光。若我不曾預知,這一切就沒有答案,你們就還有生機。”
戚隱明白他的話,就像從一個黑盒子裡抓鬮,沒人知道盒子裡裝的到底是生還是死,那麽他們就還有機會。聽起來像是自欺欺人,可的確沒有旁的法子。有的時候結果是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這希望就像吊在老驢眼前的蘿卜,佑引所有人追著往前跑。明明知道不會有終點,硬是要磋磨地延捱下去。
但戚隱又隱隱覺得不對,心裡有什麽東西戳著他,讓他不舒服。他凝眉靜思,忽然想起來白鹿在神墓裡告訴他的預言。伏羲登臨泰山,卜天下大卦,得“人族興、妖魔盛、大神隱”的卦辭。滅世和興世,兩個完全相反的神諭,怎麽會同時出現?戚隱驀然抬起眼來,凝望那個煢煢的神祇。
白鹿沉聲開了口:“伏羲,你騙了我們麽?你說你開啟黃金大目,卻並未窮盡你能看到的一切,你根本不知道凡靈的未來,‘人族興,妖魔盛’的神諭又從何而來?這是個謊言麽,你對諸神撒了謊麽?”
魁偉的神祇並不窘迫,只是輕輕頷首,道:“不錯,薑央。那是我的彌天大謊,神應運而生,應劫而死,千百年來,諸神順法從道,無敢違之。唯有告訴諸天神祇這個謊言,他們才能幫助我護佑戚隱的步伐,將他一路送往霜雪神心,換取凡世一線生機。”他望向遠方,星塵熠熠閃爍,然而這光輝終究有盡頭,光輝盡處,是無限黑暗。他不再多說,卻反問白鹿,“薑央,你當年斬角灑入九山,為何要給予妖魔繁衍的本能?”
白鹿“嘁”了聲,“他們沒辦法自己造自己,倘若不會繁衍,第一代死了就沒了,那小爺豈不是白費功夫?”
“千百年來,俗世凡靈求告大道,欲登天而長生。然則凡靈愚昧,不知即便我等神祇,亦並非與天同壽。這世上從來沒有真正的長生秘法,我的神巫在肉身不敗的噩夢裡腐敗,巫鬱離在不死的詛咒裡瘋狂。延續血脈的方法從來只有一個,”伏羲的目光落在戚隱的眉間,“那就是繁衍。”
他的目光平和嚴靜,在他的目光下,戚隱好像站在山崖邊,遠眺無聲漲落的茫茫大海。他也被這寥廓的重山疊海注視著,就像伏羲注視著他。
“孩子,你的出生凝聚著無數人的努力。你的祖先誕生於我和女媧的掌心,我們將他們放置於天穆之野。他們學會耕種、放牧、保存火種。天殛之戰,他們背井離鄉,向北遷徙,度過旱夏與寒冬,躲過野獸與妖魔,在烏江水畔重新扎根。由此一代一代傳續,才有戚慎微,才有孟芙娘,才有你。你們這一族的血脈流傳千年,深藏在你的血肉、經脈、骨骼,這些血脈也將傳承給你的子孫,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伏羲頓了頓,複道,“我的孩子,女媧摶黃土而成人,你們是神祇的造物,是神祇的後裔,你們活著,我們便活著。”
“這是你的私心麽,伏羲大神?”戚隱輕聲問。
他注意到這沉默的神祇說到巫鬱離時既無憤恨,也無厭惡。神的臉龐無哀無怒,他只是靜靜敘述一切,彷彿在說一個令人遺憾的故事。世間廟祠雕刻伏羲女媧,永遠使他們垂目而視。戚隱隱隱約約明白,或許這是因為神俯瞰世間,芸芸眾生在苦難中煎熬,而神注視他們的苦難。
眾生是誕生在他和女媧掌心的孩子,那麽巫鬱離,那個獵殺諸神的家夥,在伏羲的眼裡也是個被苦難鞭笞的孩子麽?
“可以這麽說,”伏羲抬起幾乎透明的指尖,凝聚一點微光,“我將以我最後的神力愈療你的反噬,屆時,你將完完全全容納白鹿的心臟。孩子,你的反噬已經愈發強烈。你以為是你的肉身太過脆弱,承受不住神祇的心臟。但事實並非如此,脆弱的不是你的肉身,而是你的神魂。這也是巫鬱離放任你們來到此處的原因,因為他知道,你終有一日會魂飛魄散。到那時,薑央將自然而然接管你的肉身。”
白鹿撇撇嘴,頗為嫌棄地說:“我的大神巫智謀出眾,偏這眼神兒不好。怎麽挑了你這麽個大黑小子當我的肉身,小爺若成了你這副傻樣,寧願自掛東南枝。”
戚隱:“……”
說實話,有時候真想這頭鹿死了算了。
“神祇隕落,人間道法衰竭,英才泯滅。孩子,到那時,你將是唯一一個能與巫鬱離匹敵的對手。”伏羲溫聲說。
戚隱說不行,“我們不知道屬於他的那片扶嵐花在哪裡,如果不毀了神花大根,即便殺了他他也會重生。”
“一切因果皆有跡可循,”伏羲道,“我將為你開啟黃金大目,讓你探知他的過去。他是你最強勁的對手,了解他對你有益無害。”
“小爺不同意。”白鹿沒好氣地說,“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有什麽可看的。”
伏羲很淡地笑了笑,“薑央,你懼怕回憶麽?”
“我怕什麽?”白鹿怒道,“我怕讓這小子看見小爺踹你的金光大臉。”
伏羲並不理會他的氣憤,正要為戚隱療傷,戚隱攔住伏羲,“伏羲老爺,我師兄雲知向來與我走得近,你沒有看過我的未來,也就是說,你也沒看過他的未來。你並不知道他會不會死在這裡,對麽?”
“不錯。”伏羲道。
戚隱抱起兩臂,聳聳肩,“實不相瞞,滅不滅世救不救世什麽的,我真的無所謂。你的預知到滅世而止,想必你也知道巫鬱離滅世,還有我一份功勞在。他們死不死活不活,我實在不想管,我隻想去那個‘高高的地方’,把我哥找回來。如果巫鬱離願意靜下心,和我好好談談,說不定我們倆還能冰釋前嫌,握手言和。他既然能造我哥,想必也能再給我造個肉身,到時候白鹿復活,我和我哥出海隱居,大家都如願以償。”
“孩子,你要向我許願麽?”伏羲並不憤怒,只是平靜地詢問。
“不是許願,是交易。”戚隱道,“伏羲大神,你用你最後的神力,讓那個滿嘴跑馬的狗賊重新活蹦亂跳。我去幫你殺巫鬱離,將他的人頭送上你的祭台。”
“那麽我將無法療愈你的反噬,你很可能因此在與他的交戰中喪生。”伏羲道,“你也很可能敗在他的手下。”
戚隱神情淡淡,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神心反噬,像個無法無天的愣頭青。他沒什麽滋味地笑了笑,“其實我不是很討厭我那師叔,畢竟人家長得漂亮,不發瘋的時候還挺溫柔。要麽我還是跟著他滅世吧,說不定他能讓我當個大總管什麽的。”
伏羲凝望著他,黃金色的眸子裡沒有情緒。神祇的威壓一如既往,山嶽一般無形壓頂,讓人不自覺屏住呼吸。戚隱故作輕松地站著,脊背挺得筆直,直視他熾熱的黃金雙眸。額頭卻不自覺滴下了汗,戚隱覺得自己的脊柱下一刻就要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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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默然無言,戚隱總有一種被他看穿的感覺。
白鹿一副站乾岸看好戲的樣子,滿臉嘲諷,也不知道在嘲笑戚隱還是伏羲。
“如你所願。”伏羲最後道。
戚隱出了口長氣兒,這樣威脅伏羲多少有些不厚道,畢竟人家老爺子還費心費力想要療愈他的病症。但戚隱沒旁的法子,為了雲知那狗賊的小命,也隻好委屈伏羲大爺了。
“那麽,開眼吧大老爺,”戚隱捏了捏拳頭,骨節哢哢作響,“讓我看看,我那師叔的過去到底是何等的……波瀾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