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夢裡塤歌

發佈時間: 2024-05-03 10: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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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夜遊,淡紅色的蓮花燈照亮腳底下的方寸田地,夏侯瀲和沈玦漫無目的地走,不知怎的就走上了一條窄窄的石子路,兩邊是土牆,沿途堆著簸箕竹竿。沈玦戴了冪籬看不清路,想摘下來又怕被人瞧見臉。廠督遊夜市,不一會兒就得有人山人海來圍觀了。小心翼翼走了半茬子路,踩到一個簸箕踉蹌了一下,被夏侯瀲扶住了胳膊。

“我拉著你走吧。”夏侯瀲說,手滑到他的腕子上,牽著他走。

兩個人在黑暗裡繼續走,一路無言。夏侯瀲從和唐十七接頭之後一路便沒怎麽說話,有時也笑著為他解說路邊的小玩意兒什麽的,但他還是看出夏侯瀲眼睛裡的心不在焉來。到底是故人,情分怎麽能說斷就斷?他在心裡歎氣,此番還是沒有掂量好,夏侯瀲在伽藍長大,故交何其多,這事兒原本便不該讓夏侯瀲插手。

他把手一縮,夏侯瀲的手往下滑,落入他的掌中。他察覺到夏侯瀲的手僵硬了一瞬,然而到底沒有掙開,任他拉著。夏侯瀲的手常年握刀,粗糙得很,像磨刀的砂紙。他們越走越深,人漸漸沒了,隨護的廠衛遠遠跟在後面,寂靜的夾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依然沒有松開夏侯瀲的手,夏侯瀲也沒有松開他的,兩個人就這樣慢慢走。

寂靜裡,沈玦忽然道:“伽藍的事兒還是移交給別的檔頭吧。”

“不行!”

夏侯瀲驀地停了步子轉過身來,沈玦沒有刹住,撞到夏侯瀲身上,夏侯瀲向後踉蹌了一下,不由自主扶上了沈玦的腰。他手裡還握著花燈的燈杆,那杆抵在沈玦的腰側,花燈在杆下晃動不停,昏昏的光在他們臉上躍動,隔著一層薄薄的黑紗,彼此都看見對方的眼睛。

夏侯瀲心裡跳亂了一拍,忙往後退了一步,故作鎮定地問道:“沒撞疼吧?”

沈玦下意識地想說沒有,話到嘴邊又繞了一個彎兒,道:“撞疼了。”

“啊?哪疼?”夏侯瀲低下頭看他的胳膊和身子,大冬天的,穿得厚實,方才那一下撞得也不凶,怎麽就撞疼了?

沈玦來不及思考,隨便謅了個“腿疼”,說出口就後悔了,他撞到哪也沒有撞到腿,一聽就知道在說瞎話。

夏侯瀲笑,“是不是走累了?那歇一會兒。”

沈玦點頭。夏侯瀲把燈擱在地上,蹲下來幫他揉腿。他垂眼看著夏侯瀲的頭頂,道:“交給旁人去辦,對你對東廠都好。”

“你怕我心軟誤了大局麽,少爺?”

“我還怕你心裡難受。”

“有些事情我總要去面對的,”夏侯瀲站起身來,道,“我躲不開,逃不了,也不想躲,不想逃。”

“你非要自己折磨自己麽?”沈玦仍是不讚同。

“少爺,求你了,”夏侯瀲看著他道,“伽藍的事情,我想親自做個了斷。”

沈玦也看著他沉默,最終歎了口氣,道:“若你師弟願意歸順,便讓他入東廠。不過,若他執意不從……”

“那就由我,”夏侯瀲箭袖下的手緩緩握緊,彷彿用盡了全力才把話說出口,“親手殺了他。”

————

今晚的月光白而冷,雪地反射著清泠泠的光,映在百裡鳶巴掌大的臉上,她白得像一個瓷娃娃。她笑著,卻分明有悲哀的味道。持厭低下頭看她,過了好一會兒,很認真地說道:“百裡,你有願望嗎?”

“願望?”

“嗯,我可以幫你。”持厭道。

“如果我的願望是你來陪葬呢?”百裡鳶輕聲道,“你也願意幫我實現嗎?”

持厭猶豫了。

百裡鳶握緊拳頭,眸子漸漸變得陰狠,低聲道:“果然……都是騙人的!”

“我可以把你的骨灰帶在身邊,”持厭忽然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把裡面僅有的三個銅板倒出來,放在窗台上給百裡鳶看,“用這個裝。”

那是一個用得很舊了的荷包,原本是湛藍的顏色,用久了顏色褪了,變成淡淡的淺藍色。百裡鳶眼裡的狠厲消散了一些,問道:“為什麽要用這個?”

“這是我弟弟縫給我的。”持厭說,“他送給我的東西不多,後來還弄丟了一些,只剩下這個荷包了。”

百裡鳶盯著那個荷包,她一直都知道持厭很想念他那個雙胞胎弟弟,她一點兒也不想自己的骨灰裝在那個人縫的荷包裡。她氣得磨牙,轉過身狠狠踹了幾腳大樹,肚子痛得更厲害了,她感覺到有汩汩的血順著大腿往下流。

她踹了幾下停了,扭頭朝持厭大聲道:“你是白癡嗎!那麽小的荷包怎麽可能裝得下我的骨灰!”

持厭愣了一下。

百裡鳶想要離開,她覺得自己現在很虛弱,她出門的時候忘記戴圍脖,凜冽的寒風灌進衣領子裡,身子由外往裡發寒,肚子越來越痛,她感覺自己站不住了。有個衣裳凌亂的男人出現在前面的拐角,他是出來出恭的,轉眼望見百裡鳶,白生生的臉蛋,嬌小的模樣,心頓時飄起來,眼睛發著光踉踉蹌蹌地跑過來。

百裡鳶嫌惡地皺眉,伸手探進懷裡,握住藏在腰間的匕首。

“滾,你想幹嘛!”阿雛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竄出來,舉著一個掃把使勁兒往那男人臉上打。這個女人凶狠起來像一個母夜叉,原本妖嬈的妝容都鋒利起來。

男人痛呼著逃跑,阿雛扔了掃把,提著裙子跑到百裡鳶跟前,道:“你這孩子,不是告訴你別跑到前面來麽?”

百裡鳶睜著烏沉沉的眼睛看她沒說話,她往邊上一瞧,持厭蹲在窗台上也瞅著她,他剛剛大概想要跳下來攔那個流氓。兩個人都是傻的,她歎了一口氣,拉起百裡鳶的手想要帶她走,忽然看見雪地上的血跡,驚道:“這是誰的血?”

百裡鳶說:“我的。”

持厭也指她,“她的。”

阿雛捉住百裡鳶的肩頭,慌張問道:“你怎麽了?哪傷著了?”

“我肚子疼。”百裡鳶說,“我好像中毒了。”

阿雛愣了一下,問道:“肚子疼?是不是大腿那裡流血?”

百裡鳶點頭。

“以前流過嗎?”

百裡鳶搖頭。

阿雛明白了,又長歎了一聲。她忽然知道帶小孩兒是什麽感覺了,低頭看百裡鳶,女孩兒病懨懨的,像水裡面撈出來的一張紙片人,蒼白癱軟,沒有力氣。她拉起她的手往後院走,還不忘記吩咐持厭:“去煮一碗紅糖水過來。”

“紅糖水可以解我的毒嗎?”百裡鳶問道。

阿雛笑得喘不過氣來,“是是是,不光可以解毒,還可以美容養顏。”

阿雛把她帶回自己屋,把屋子裡的炭籠燒旺,然後從立櫃裡取出月事帶。百裡鳶拿起月事帶,那是一根紅通通的長布條,上面繡了大紅牡丹花,內襯塞了棉花,摸起來軟軟的。兩頭穿了細長白布條,不知道拿來幹嘛的。

阿雛手把手教她怎麽用,連天葵的事兒一並教了。百裡鳶懵懵懂懂地聽著,阿雛幫她系帶子,臂彎籠著她,一縷淡淡的胭脂香味兒傳過來,若有若無地罩著她。她心不在焉地想,這味道在哪裡聞過,好像很多地方都有,紅樓技館裡的女人總是愛這樣的香粉味兒。阿雛遞給她一個手爐,讓她暖肚子。她捧著手爐,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不會死了,竟然有些悵惘,好像她本應該死掉似的。

她的棉褲髒了,阿雛讓她坐到雕花牀上,用棉被擁著裹住她。棉被也是紅的,她知道技館裡都喜歡用大紅被面,這樣男人和技女上牀,就像入洞房一樣,有一種虛假的喜慶。

阿雛也鑽進被窩裡,抱著膝蓋問她:“你這孩子,連天葵都不知道,你娘親沒有教過你嗎?”

“沒有,”百裡鳶低頭看被面上的**花,“我娘親沒有跟我說過話。”

阿雛疑惑地問道:“為什麽呀?”

百裡鳶說:“小時候有個算命的來我家,說我是惡鬼投胎,將來會克死父母。我爹娘害怕,就把我送到山上的尼姑庵裡住。算命的說庵裡的佛氣可以鎮住我,讓我不作妖。”

“算命的說的話也信?我小時候有個老瞎子還說我將來能當皇后呢!”阿雛看了看百裡鳶,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就一直住在庵裡呀?”

“嗯。那個地方很冷,天天都下雪,什麽也沒有,隻長一種紅色的花兒。庵裡只有兩三個老姑子,走路都喘氣兒。我只能自己一個人玩兒。我有的時候會堆雪人,給它們取名字,假裝它們是我的好朋友。”

“你一次也沒有回過家嗎?”阿雛問她。

百裡鳶道:“回過。逢年過節的時候爹爹會派人來接我回府,老姑子跟我說,我有好多兄弟姐妹,要好好討好他們,他們才會讓我留在家裡。我去雪地裡捉了一隻雪狐狸,雪狐可難抓了,我在雪地裡設了好多陷阱,凍得手指都爛了才抓到一隻。我把它關在籠子裡帶給他們,一開始他們挺開心的,可是五妹妹調皮,把手伸進籠子裡被雪狐咬了。爹爹娘親說我不吉利,一回來就讓妹妹受傷,還把雪狐打死了。”

“怎麽這樣啊,是她自己伸手的,關你什麽事兒!”阿雛為她抱不平,氣得滿臉通紅。

“後來,我做糯米團子給他們吃,他們也不要,說惡鬼做的東西,吃了會生病。其實糯米團子很好吃的,我吃我自己做的,從來沒有生過病。”百裡鳶把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慢慢道,“九歲那年回家,二姐姐看我可憐,邀我跟他們一起玩兒。他們爬到假山上去,我害怕,在下面等他們。九弟弟被二姐姐撞到,摔到我腳邊上死了。二姐姐怕爹爹娘親責罰,把罪過推到我身上。我說不是我乾的,是二姐乾的,爹娘不信。我求其他兄弟姐妹幫我作證,沒人理我。他們明明都看見了,可是沒人替我作證。從那以後,爹爹娘親就不讓我回家了。”

阿雛聽了揪心,而百裡鳶神情漠然,繼續道:“後來我才明白,二姐才是他們的姐妹,我不是,我是惡鬼,惡鬼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他們不幫我作證。其實爹娘應該殺掉我的,既然不喜歡,就殺掉好了,幹嘛留著我的命呢?”百裡鳶抬起臉來,竟然笑了笑,“阿雛姐姐,你說對不對?”

“呸呸呸!說什麽傻話!錯的是他們,不怪你。兄弟姐妹年紀小不懂事,也就罷了,可天下哪有這樣的爹娘!”阿雛把她按進懷裡,“我們阿鳶最好了,人漂亮,心也好,還會捉狐狸,做糯米團子。阿鳶,你做糯米團子給姐姐吃好不好?”

百裡鳶被按得憋氣,滿鼻子都是她身上的胭脂味兒,她想要掙出來,阿雛偏不讓她動。她沒辦法,隻好說好。阿雛笑眯眯放她出來,刮了刮她的鼻子,又問道:“那你和夏侯呢?他不是你親哥哥吧?”

百裡鳶搖頭說不是,“哥哥是我在雪地裡撿的。他一出生他娘親就不要他了,他爹爹把他當奴隸使喚,他和我一樣,所以我認他當哥哥。”

阿雛輕輕摸她的臉頰,她瓷白的小臉兒在手心裡好像一捏就會碎掉,阿雛微微地笑著,眼睛裡有很柔軟的光,“其實姐姐也沒有家人。我很小的時候,爹爹得罪了當時的司禮監掌印魏德,家裡被東廠抄了,我連爹爹娘親的模樣都不記得了,單記得那些凶神惡煞的東廠番子。阿鳶要是不介意,可以認我當姐姐哦。”

百裡鳶沒答應,隻道:“可我是個壞蛋,你不會喜歡我的。”

阿雛輕輕拍了下掌心,道:“太巧了!我也是個壞蛋!”

百裡鳶一愣。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天天鑽別人家的狗洞,爬樹偷別人的棗子吃。”阿雛笑眯眯道,“怎麽樣,壞蛋小妹妹,敢不敢認壞蛋大姐姐當姐姐?”

百裡鳶沉默了好久都沒說話,阿雛有些尷尬,心裡忽然後悔自己口無遮攔。阿鳶穿得這樣富貴,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閨女兒嘛,怎麽會認她一個贖不了身的官技當姐姐?可她向來都是這樣,想到什麽說什麽。媽媽說過她很多次,她就是改不了。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頭,忙為自己找台階下,“哎呀那個……我只是說笑……”

“姐姐。”百裡鳶忽然道。

阿雛呆了一下。

“姐姐,”百裡鳶躺下來,睡在她懷裡,“你不是說我可以認你當姐姐嗎,現在我同意了,以後你是我姐姐了。”

阿雛心裡好像被敲了一記,腮邊有眼淚掉下來,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重重地“嗯”了一聲。坐了一會兒,又赤著腳下牀,風風火火朝門外趕,氣道:“這夏侯怎麽回事?煮個紅糖水要這麽久!”

把門打開,持厭剛好走到門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阿雛趕他進來,持厭把紅糖水端上炕桌,再把炕桌端到百裡鳶跟前。阿雛又在抱怨炭火不夠暖,要持厭去拿廚房拿雪花炭回來。持厭依言去了,扛了一簸箕回來,把炭加到炭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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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裡鳶坐在牀上,用銀簪探了探紅糖水,沒有毒。她扭頭看外間坐在炭籠前烤火的兩個人,阿雛嘰嘰喳喳說著什麽。這個女人長了一張十分聒噪的嘴,永遠也停不下來。一會兒說這幾天老鴇對她很好,沒有逼她接客,一會兒又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持厭雖然好,可惜是個傻的。

持厭在烤濕了的衣襟,一看就沒在聽。百裡鳶把紅糖水全喝完了,肚子裡暖暖的。她躺下來,用阿雛的大紅棉被裹緊身體,眼睛還看向外間,阿雛在卸妝,現在她只能看到持厭了。

他臉上用脂粉做了改動,不是原本的面貌,但眉目沒有變。他其實長了一雙很鋒利的眉眼,可他身上有股呆氣,總是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好像誰都可以欺負他。於是眉眼裡的戾氣全消了,只剩下恬淡的安然。

他們其實很早就見過面了,在她還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每天盼望著快點過年快點回家的時候,她是在那座大宅子裡見到了他。她一個人睡在沒有生炭火的屋子裡,婢女和老媽媽在隔壁屋賭錢打馬吊,她一邊發抖一邊聽她們喝了酒醉醺醺的笑罵聲。她記得也是這樣裹在棉被裡,可那時候的棉被很硬,冷得像一塊鐵,用力抱緊了也抱不出一點暖意。她隻好改成抱自己的膝蓋,一面數著綿羊期盼自己快點睡著,只要睡著就不冷了。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一陣塤聲,悠悠揚揚,像夜空裡的風。她一下子清醒了,塤聲一直飄,她再也睡不著了。她望著黑漆漆的牀頂望了很久,悄悄從牀上爬起來,隻穿了一件單衣就赤著腳下到地上。她先爬在地上聽了一會兒牆壁,確定隔壁的老媽子和奴婢們不會突然來看她,然後披上夾襖,爬上杌子推開窗,從軒窗翻了出去。

那塤聲在寂靜的夜空裡飄蕩,像朔北的雪花,也是冷冷寂寂的。她聽著塤,覺得心空空落落,像一個破舊的皮囊,可以裝進去很多很多風。她光著腳走在回廊裡,順著塤聲走,腳凍得冰冰涼涼也不停,月光下的回廊是銀白色的,曲曲折折向前伸出去。她踩著堅硬的地面,覺得那飄忽的塤聲好像要帶她去一個鬼魂棲息的地方。

她最後在花園裡找到了那隻塤——那是一個年輕人,似乎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間,身上披了灰白色的披風,不知道是原本就那個顏色還是洗得褪了色。他坐在池塘邊上吹塤,月光灑在他的肩頭,他像一個隨著月光降臨的鬼魂,似乎天一亮,他就會隨著月光一起蒸發掉。

她偷偷蹲在抱柱後面一邊搓手一邊聽他吹塤。她疑心這是一個夢,不敢動也不敢聲張,怕一出聲,那個吹塤的鬼魂就飄走了。空靈的塤聲像淒清的月光在青白色的園子裡蔓延,籠罩了她全身,她自己也變成了月光裡一個青色的剪影,小小的一團,像一隻小獸。她默默地聽,全心全意地聽,冰涼的塤聲帶著她的思緒,變成小小的蜉蝣,飛出去很高很遠。她忽然就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滴到手背上。

她想她遇見了一個和她一樣的人,他們一樣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