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迎接
在歇朝前幾日,御史大夫顧咏受人彈劾,被罷免出京,無獨有偶,吏部例行考銓時出了差錯,一連串的人都遭受了處罰,其中就有裴元舒。這接二連三的事情終於讓夜懷央明白,原來楚桑淮說的玩一玩是這個意思。
他已經厭倦了失敗帶來的挫敗感,當楚驚瀾歸政已經成爲無可避免的事情時,他决定順水推舟,讓楚驚瀾陣營的人浮出水面,然後再一個一個解决他們,直到把楚驚瀾的羽翼剪除乾淨,最後再來對付孤立無援的他。
但楚桑淮有一點沒想到——顧咏本就是計劃中被犧牲的那顆棋子。
王都南門。
年關將至,出入的百姓已經不多了,又逢大雪,城門外的官道上一片蒼茫,幾乎連路都看不清,更別提人影了。
一輛簡陋的馬車停在背風的斷壁旁,車漆已暗得看不出原本的顔色,輿架和輪軸用的也是極爲廉價的材料,風輕輕一吹,從上到下都在搖晃,簾子被車夫使勁按住才能勉强不被吹跑,看起來甚是凄凉。
顧咏穿著一件灰白色的夾襖端坐在車厢內,雙手攏在袖中,取暖之物只有個巴掌大的小爐子,膛內的幾顆小炭頭閃著微弱的紅光,發出的熱量還不够熱杯水的,以致邊上的僕人不斷呵氣搓手,他却只是安然閉目養神,彷彿一點兒都不覺得冷。
過了許久,僕人忍不住了,主動開口勸道:「先生,這天氣實在太惡劣了,我們再耽擱下去,等會兒怕是要被風雪堵在半道上了。」
「再等等。」顧咏淡然吐出三個字,眼睛都沒睜開,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僕人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好時不時掀起簾子瞟一眼,期待著來人儘快出現。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他願望,城門那頭忽然響起了嗒嗒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聲音漸重,不久,茫茫大雪之中浮現出一人一馬的輪廓,踏著冰屑飛馳而來,很快就到了馬車邊上。
「顧先生,在下來晚了。」
來者是個年輕人,翻身下馬之後朝著車窗拱了拱手,單薄的衣裳下肌肉賁起,一看就是練家子。僕人瞧他長相頗凶,心裡便有些發怵,顧咏却沒有任何异樣的神情,還對他還施一禮,極具儒者風範。
「麻煩小兄弟在這風雪交加的天氣跑一趟了。」
年輕人心裡一暖,剛肅的面容泛起了笑意,「顧先生哪裡的話,能爲您這種德才兼備的長者送信是在下的榮幸,只是以防被人跟踪就繞了些遠路,所以才來遲了,還望先生海涵。」
顧咏溫聲道:「小兄弟言重了,老夫多等些時候不要緊,安全爲上,切不能拖累了你家大人。」
「先生大義,在下敬佩。」說完,年輕人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了顧咏,「這是大人讓我捎給先生的,請先生看完之後立刻焚毀。」
顧咏拆開信封一看,上面隻寫了幾行小字——今日無法相送,來日定當親迎,賢兄且回鄉安住,朝中一切就交給愚弟吧。
閱完之後顧咏似乎頗爲欣慰,臉上褶子都擠在了一起,花白的鬍鬚亦微微顫動,隨後將信紙攢成團扔進了爐火之中,幷轉過頭對年輕人說道:「請小兄弟幫老夫傳一句話,時局險惡,賢弟當多加小心,三殿下便托付給他了。」
三殿下是他們這幫老臣子以前對楚驚瀾的稱呼,既然他如此說,看來那人亦是楚驚瀾的舊臣。
「在下記住了,這就回去轉達給大人。」年輕人稍稍退了一步,然後恭敬地鞠了個躬,「恕在下無法遠送,願先生一路平安。」
顧咏笑著頷首,旋即放下了簾子,車夫甩起長鞭,馬車終於晃晃悠悠地啓程了。
前路依舊風雪迷眼,路面亦冰凍難行,即便馬蹄包著粗布仍會打滑,所幸沒走多遠就遇上兩行清晰的車轍印,積雪都被碾開了,想必剛有人從這裡過去不久,車夫欣喜地趕著馬兒駛了過去,到此總算平穩了些。
僕人好奇地朝外頭望瞭望,隨後向顧咏回禀:「先生,前頭的樹下停了輛馬車。」
顧咏道:「既然借了人家的道,理應向其致謝,經過時稍微停一下吧。」
車夫得令,緊緊攥住了繮繩,隨後逐漸放緩速度,到那輛馬車時旁邊剛好停住,顧咏正欲隔著車簾向主人致謝,不經意看見了車輪上的鹿角徽記,頓時定住了目光,就在他怔楞之際對面的簾子也掀開了,露出一張冷峻而熟悉的臉。
「顧老。」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差點令顧咏老泪縱橫,當下便深深地伏低了頭,顫聲道:「老臣——拜見王爺!」
自打楚驚瀾回朝至今,礙於朝野耳目衆多,所以他多番相約都無法得見,就連制定計劃時都是那位大人在中間傳話,沒想到在他即將離開這裡之時居然見到了楚驚瀾,教他如何不激動?
「無須多禮,本王今日是來爲您送別的。」楚驚瀾面色淡然,話語却如一陣暖風吹散了縈繞在周身的冷意。
顧咏大喜,一時又有些惶然,忍不住急道:「王爺,老臣如今是戴罪之身,您不應前來相見……」
「不來見顧老一面,本王於心難安。」楚驚瀾看著他,目似清波,皎然生輝,「您的犧牲本王銘記在心,水遠山長,惟願珍重。」
「有王爺這句話老臣已經知足,只盼能活到海清河晏那一天,親見王爺大業得成,老臣便再也沒有遺憾了!」
話裡的意思昭然若揭,楚驚瀾却未回應什麽,隻向他拱手致意。
到那個時候,不知又會多出幾個像顧咏這樣爲大局而犧牲的臣子。
顧咏知他內心是沉重的,所以也沒有再說下去,再次行了個跪拜禮之後便向他告別,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返鄉之路。之所以如此果斷是因爲他知道,早晚他們還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届時一切都不同了。
馬車漸行漸遠,很快就被大雪掩去了踪迹,這邊的翠帷也悄然垂落,兩角系著的銀制鈴鐺晃出了清脆的響聲,本來極爲悅耳,不料摻進了細細的咳嗽聲,楚驚瀾登時回過身來,將邊上那人的斗篷攏緊了些。
「都說了讓你別跟來了,萬一風寒加重了怎麽辦?」
一張白晰的小臉從他懷裡抬起來,旋即漾開一絲薄笑:「本來就要來接大哥,又正好替你打掩護,怎能不來?」
原來,夜懷禮恰好也在今天休假回到王都。
這件事夜懷央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趕巧,前幾天從東凰宮回來之後她就病了,許是在冰冷的玉磚上跪久了,加上汗水一激,冷熱交織導致染上了風寒。楚驚瀾一天三頓盯著她喝藥,偏偏沒什麽成效,都好些天了還是咳個不停。
今日她執意要來接夜懷禮,楚驚瀾攔她不住,只得叮囑月牙爲她穿厚實些,又讓人把火爐絨毯等東西搬上車之後才讓她出來,但風雪實在是太大了,稍稍吸氣,帶著冰碴子的凉氣就飛進了嘴巴和鼻子,凍得她嗓子發癢,愈發止不住咳嗽。
楚驚瀾抬手取來茶盞,夜懷央就著喝了幾口溫水,咳意暫時壓下去一些,隨後便衝外頭揚聲道:「辭淵,你去前方看看。」
按時間推算夜懷禮也該到了,可別是被大雪攔在半路上了,這天寒地凍的,官道上又渺無人烟,可禁不起耽擱。
辭淵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剛要揮起馬鞭朝前奔去,一團灰濛濛的影子突然出現在紛紛揚揚的冰雪之中,他凝目遠眺片刻,繼而欣喜地回禀:「小姐,大少爺到了!」
夜懷央的臉龐驀然一亮,急忙推門下車,只見一輛印著同樣徽記的馬車從官道那頭勻速駛來,青幔厚屏,載雪覆霜,在她期盼的眼神中越來越近,直至身前,徐徐停下。隨車而來的風勢未曾减小,夾雜著冰屑雪籽,刺得臉生疼,她稍稍掩面擋了一陣,再睜眼望去,那個俊逸挺拔的身影已經下了車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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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夜懷央開心地撲上前去,少女嬌態畢露,夜懷禮也隨之展開雙臂將她迎入懷中,雖然身披冰冷鎧甲,眉眼盡染霜雪,却透著一股柔和的氣息。
「天氣這麽冷,你不在家裡好好待著,來接我做什麽。」
「因爲我想你了啊。」夜懷央甜甜地笑著,模樣甚是可愛,夜懷禮見狀,一顆心彷彿跌進了絨絮裡,柔軟地跳動著,共鳴著。
上次鬧得那麽厲害,最後他還不告而別,這次他以爲夜懷央不會再來接他了,可她竟是一點芥蒂都沒有,還笑著說想他,好像不曾受過任何委屈,教他怎能不心疼?
夜懷禮暗自嘆了口氣,斂去起伏的情緒,緩緩收攏雙臂將夜懷央抱緊,不經意地抬起頭,瞧見前方那個昂然挺立的人影,臉色驟然冷凝,滿腔柔情收得乾乾淨淨。
他怎麽會在這?
兩個男人直立不動,視綫在空中交匯,迸出細微的火花,夜懷央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仰起小臉看了看他們,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哥哥,我們一起回本家吧,伯父伯母還等著……」
「不必了。」夜懷禮冷冷地打斷她,「我還要去兵部述職,你跟他回去吧。」
說完,他鬆開手朝自己的馬車走去,步履極快,夜懷央想去拉他却被帶得一個趔趄,不小心吸了一大口凉氣進去,霎時彎下腰嗆咳起來。
夜懷禮聽她咳得狠了立時刹住了脚步,回過頭却見到楚驚瀾一個箭步跨了過來,堪堪接住失力墜地的嬌軀,捧起她的臉一看,已是滿頭冷汗。
「央兒?」
夜懷央張了張嘴,發不出半點兒聲音,喉嚨似被粘在了一起,一陣陣地扯著疼,夜懷禮立刻大步邁了回來,剛握住她的手便發現盡是綿密的汗水,刹那間,他臉上那張冷硬的面具竟然碎成了渣子。
「快上車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