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十七)
夜色降臨,窗外才淅淅瀝瀝落起了雨。
泥土被雨浸泡得腥味濃郁,蚯蚓很多,一團團從土裡翻出來,蠕動翻滾,試圖不叫自己窒息。
池小池馬上要進小黑屋了,心情略有壓抑,默唱大悲咒,聊以解憂。
甘彧在他兩頰掃上陰影,好讓他顯得更憔悴些,更符合人物形象:“在念什麼?”
池小池唱出了聲:“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 …”
甘彧當機立斷用陰影刷柄壓在了池小池唇上。
……他懷疑他再唱下去佛祖會記他個大不敬之過。
池小池張嘴咬住了他的筆刷。
甘彧無奈:“松嘴。”
池小池一挑眉,顯然是想做點別的轉移下注意力。
甘彧輕輕捏住他的下巴,又怕太使勁兒弄疼了他,所以只晃了晃,嗓音無奈又溫柔:“別鬧,松嘴。”
池小池看著他,自己也覺得這舉動幼稚得很。
池小池從小怕黑怕鬼,孩子氣和想像力在這方面顯露無疑,一被嚇著了就往婁影那裡跑,因為那裡最安全,而且不會受到任何嘲笑。
小時候,起夜對他來說堪稱人生三大挑戰排名之首。
筒子樓裡最大的特色便是“公共”,廚房、浴室、廁所,無一不公,無一不共。
如果池小池半夜想要上廁所,就得趿著拖鞋,在三亮兩不亮的聲控燈下走過,從走廊這頭到那頭,這對池小池而言,難度不亞於二萬五千里長征。
為了克服他這個毛病,婁影買來學校小賣店裡賣的黃牛皮紙,裁開,用紅墨水在上面畫符,告訴他,拿著這個,半夜上廁所,鬼就不敢靠近你了。
池小池說:“假的。”
婁影好脾氣道:“真的。”
池小池轉一轉眼珠,把折成三角形的黃符塞進婁影兜里:“那你拿著。”
——婁影拿著符,他牽著婁影,就不會怕了。
迂迴戰術,堪稱精妙。
後來,婁影死了,他就不再那麼怕了,偶爾半夜起床,半夢半醒間,還會拖著步子在走廊裡走一圈,想要撞見一隻姓婁的鬼魂,但願望每每落空,讓他終於開始懷疑起鬼的存在。
如果婁哥有魂魄,他為什麼不回來看一看呢。
甘彧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單純覺得這樣犯孩子氣的池小池很可愛,想親一口。
他用手將陰影粉輕輕撣開,確認妝容妥帖後,就放任池小池用他的大悲咒折磨奚樓,自己背過身去,拿口紅和衛生紙畫了一張符,並疊成三角形。
雖然一定沒用,但是哄哄咬他筆刷的池小狗還是可以的。
外科醫生修長而勁瘦的手指折疊起東西來簡直是一場視覺盛宴。
他用指關節將衛生紙邊緣壓平時,馬尾女來化妝間叫他,說夜戲準備開始了。
……她擔憂著小辮男的安危,即使不用化妝也是一臉憔悴。
池小池起身,正要向外走去,就被甘彧塞了樣東西進襯衫口袋裡。
池小池微微揚眉,用目光詢問他這是什麼。
不管是甘彧還是061,都更喜歡把勸慰落實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
一句“別怕”,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撫一撫他的口袋,說:“我就在外面等著。遇到危險,大聲叫甘彧就好。”
池小池進到房中一角站定,隔著襯衣勾勒著口袋中三角符的輪廓,長出一口氣,有點恍惚。
但也只是一點而已,他還沒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小辮男已經把半長的頭髮全部解散,嘴唇死白,他雙目直盯著自己的腳背,目光裡是虛張聲勢的狠厲。
窗外的雨又大了,劈裡啪啦地在窗上匯成一道道細小的水流,將屋內的死寂襯托得愈加可怖。
池小池唱:“冷冷的冰雨在我臉上胡亂地拍。”
忍過大悲咒的奚樓終於是忍無可忍了:“住嘴。”怎麼不拍死你。
池小池:“嘻嘻。”
……奚樓開始衷心期望那女鬼給點力,爭取一舉嚇癱這個癟犢子。
而這回負責撞鬼的也的確是池小池。
按照“關巧巧”那裡的劇本,“關巧巧”會在他們遊戲進程中rua地一下出現。池小池看到死去的女友,先驚後喜,最後竟扯住她不肯放開,屋內亂作一團,而等燈亮之後,眾人發現,池小池握住的不過是他自己的衣角。
“關巧巧”本來就是鬼,因此來去無踪,連特效都不需要,可以說是從根本上造福後期工作人員。
關燈前,“關巧巧”特意進了一次房間,對池小池抱歉道:“別怕啊,都是演戲。”
這話語內容與她歉疚的眼神都足夠真誠,只是想到上午泛舟時她冷若剃刀的眼神,池小池只覺得脖子發涼。
燈關上了。
整個房間陷入徹底的黑寂,唯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池小池去數呼吸聲,很好,加上他是四個,暫時沒多出那個“第五人”。
第一輪,他身處d位,也是“關巧巧”曾經站過的位置。
小辮男站a位,他單手扶著牆,朝b位的馬尾女走去,腳步像是拖在地上,沙沙作響。
屋內有光源,窗戶也並未封死,偶爾一道白閃閃的電光在天際扯過,映亮房間中四人的身影,個個都煢煢的,像極了幽魂。
小辮男纏滿創可貼的手搭在馬尾女右肩上,又冷又軟,隔著衣服馬尾女都被冰得一個激靈。
她甚至不敢回頭,邁步出發,小跑著往c位的雀斑男趕去。
雀斑男被她一掌拍得踉蹌出幾步,滿怨念地轉頭看她一眼,才一步步朝池小池摸去。
溫厚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池小池往前走去,心裡又黑又沉,想,會不會她就在下一個轉角,垂著手,低著頭,等著我。
他不自覺把手探入兜里,靠著衛生紙符咒賜予自己的力量邁步前行。
然而他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下一處牆角因為小辮男的離開而空了下來。
他依照遊戲規則咳嗽一聲,又向小辮男現在所處的牆角走去。
就位之後,他抬手拍一拍小辮男的背,摸到了一手冷汗。
小辮男卻沒急著走,幽幽回頭望了他一眼,似乎在確定來者是否真的是人。
恰在此時,一道閃電劈過,將屋中所有人的臉映至煞白。
那眼神之神經質已經不屬於一個正常人,甚至有野獸似的暗光,鈍刀似的,割得池小池神經一木。
但池小池確實能扛。
他視若無睹地站定,任小辮男向前走去。
“關巧巧”一直沒有出現,他們就在空蕩蕩的房子裡轉著圈。
漸漸的,幾人的情緒都或多或少焦躁起來。
她什麼時候會來?
等待恐懼降臨,要比恐懼本身更恐怖。
池小池都轉得有點麻木了,站在牆角等待下一輪雀斑男的到來時,他沒話找話地跟奚樓貧嘴:“感覺像是老驢拉磨。”
奚樓:“驢,你好。”
池小池:喲呵,會懟人了。
等了一會兒,奚樓說:“驢,你怎麼不說話了。”
池小池用牆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藉以掩飾自己的腿軟。
見池小池還不說話,奚樓沉默片刻:“跟我說點什麼。”
雖然池小池人皮嘴賤還欠抽,但他膽小奚樓還是知道的。
讓他來做這樣的任務,終究還是難為他了。
池小池想了想,也體諒了奚樓這份苦心。
他感動地唱歌壯膽道:“看見蟑螂我不怕不怕啦。”
奚樓:“……”草泥馬,突然很想吃驢肉是怎麼回事。
池小池等在原地,聽到雀斑男朝自己一步步走來,也做好了前往下一個角落的準備。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池小池正欲邁步,喉頭卻猛地一窒,被那隻冷手碰到的地方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血肉一寸寸麻木凍結起來。
——那不是雀斑男的手。
是一隻女人的手,纖細,柔軟,卻又冷得出奇。
池小池僵硬著扭過頭去。
連天雷都配合著這場演出,轟然一聲,雪白似練的閃電劃破長空——
“關巧巧”正站在池小池背後看著他,巧笑倩兮,似乎是想要與舊日情人說些情話,但她一張口,內裡就露出瞭如同七鰓鰻一樣的肉齒,一圈圈地翕動著,直通到了咽喉裡去。
可還沒等池小池產生什么生理反應,“關巧巧”反手就被一個狗系表情包糊上了臉。
“你莫挨老子!.jpg”
池小池:“……”嘴角控制不住上揚。
有了表情包一沖一緩,看不見那張一言難盡的臉,池小池迅速找回了感覺,順勢將那一點且驚且恐的表情過渡成難以置信的笑意。
“……巧巧?是你嗎?”
房間內重歸黑暗,他反手抓住“關巧巧”衣袂,一滴淚怔怔忡忡地懸在睫邊,將滴未滴。
“巧巧?”馬尾女驚呼起來,“巧巧來了?”
她怕得恨不得奪門而逃,如今還要強顏歡笑,嗓音裡就浸了哭腔,而走到一半的雀斑男聽到前方動靜,哎喲臥槽一聲,登登登幾步退回了原先的角落,反應倒都真實得很。
與此同時,與他身處房間同一水平線的小辮男露出了扭曲的笑意,一把斷刃匕首被他攥在了手裡。
那匕首從中間斷開,僅存的半面鋼刃上刻描著無數斑駁的咒紋,隱現流光,詭譎難言。
……機會來了。
他活命的機會,來了。
這是小辮男在他的第六個任務世界裡從一個捉鬼的道士那裡偷來的。
這斷匕功效等同於被開過光的桃木釘,能夠將鬼魅的魂魄定鎖在一具身體內,並殺傷她的靈體。
倘若“關巧巧”用了死奪之法,只要察覺不對就能隨時從這具身體裡脫出,那他是萬萬不敢動用這保命道具的。
然而她偏偏用的是麻煩的生奪,只要將她封死在這身體內,叫她無法回到相片中,那她就再也沒辦法興風作浪了。
小辮男觀察過,她沉迷演戲,在演戲過程中下手,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機會。
在黑暗裡,不用面對她的臉,真是太好……
他袖中藏著斷匕,滿心歡喜,跌跌撞撞地靠近。
因此房間內的燈光驟然亮起時,他悚然一驚,馬上將袖間的一點寒芒納回,隨即而來的是翻湧著濃濃惡意的憤怒。
——誰他媽開的燈?
但所有的憤怒,在他轉頭看到一樣東西時,都被潑上了一盆冰水,只有深入骨髓的冷。
“關巧巧”已經如劇本里一樣,在關燈後消失了身形。
但他看到的東西,比任何血腥的、扭曲的東西都更恐怖百倍。
那幅《少女的祈禱》,不知何時竟掛在了房間內靠門一側的牆壁上,正對著小辮男的臉。
照片中的少女姿容端莊,裝扮古典,唇色殷紅,如有鮮血點染,她居高臨下又靜默無比地註視著小辮男,就這樣看著看著,一顆腦袋便掉了下來,裡面盡是蠕動翻滾的線狀紅蟲。
小辮男呆愣片刻,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轉身撞破玻璃,縱身躍入雨簾中。
其他人都只是看到了這幅突然出現的照片,而唯一能看到異變的池小池,眼前被一個貓系表情包“我要這個!你給我買這個.jpg”霸占全屏。
……對不起,是表情包蒙蔽了我的雙眼。
然而,小辮男慘叫墜樓,已經足夠他聯想到畫面中是什麼內容。
他衝到床邊,將窗戶插銷抽離,一掌推開已是搖搖欲墜、破碎支離的窗玻璃,俯身朝下看去。
池小池臉色驟變。
馬尾女此刻也衝到窗邊,強硬擠開了他半副身子。
池小池喝道:“別看!”
但已經晚了。
馬尾女一眼看下去,瞠目結舌,一轉身竟直接嘔吐了出來。
……彷彿方圓十里的蚯蚓都集中在了這窗下似的,一群群蚯蚓扭動蜷曲,肥碩的身體一節節收縮著,構成一片活動的暗紅之海。
小辮男跌入蚯蚓蟲海之中,毫髮無損,但等他發現自己身處何地時,幾乎是在瞬間便陷入崩潰之中。
他從地上爬起,瘋狂衝離蟲海,一腳踏下去就是啪嘰一聲,無數蚯蚓在他足下粉身碎骨。
他狂亂地揮動著手臂:“離我遠一點!離我遠一點!”
小辮男拉扯著自己的衣服,抖落爬進去的蠕蟲。
但他的精神狀態已經徹底土崩瓦解。
他叫嚷:“它們在往我耳朵裡鑽!它們在往我腦子裡鑽!”
他指的是蚯蚓。
在他看來,那些暗紅色的、蠕動著的軟物,正以緩慢的速度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進入,進入他的骨頭,血肉,就像是找到了冬眠的窩,盤曲著身體鑽了下去。
他慘叫著、撲打著自己,儘管他身上已經沒有幾條蚯蚓。
池小池叫他:“回來!快點回來!”
——這個場景,這個走向,怎麼有點眼熟。
雨天,癲狂,夜奔的男主
小辮男對池小池的呼喚置若罔聞,披頭散發地奔向了游泳池。
池小池睜大了眼睛,返身衝出房間,朝樓下奔去。
聽到門內慘叫,一直等待門邊的甘彧推門而入,見池小池拔足想跑,他眼疾手快,一把奪住他的手腕。
池小池想從他手裡掙脫出來:“出事了!”
但甘彧的反應比他更快,聞言拖住他,大步流星往樓下奔去。
“我陪你去。”
衝出古堡別墅,池小池看到了極為恐怖的一幕。
——攝像追趕著一路冒雨夜奔、涕泗橫流的小辮男,似乎將他的瘋狂視為了演出的一部分。
冰冷的鏡頭,冰冷的雨,發狂的人,冷靜的攝製組。
這一切構成了一個太荒誕恐怖的畫面。
導演似乎很喜歡這突如其來的精彩劇情。
“很好,很好,不要停!”
“攝像!跟上他,別跟丟!”
……npc們把發生的一切視作表演,並為之鼓掌叫好,而池小池的呼喊被淹沒在雨聲中,幾不可聞。
而結局是,小辮男慌不擇路間,爬上了高達十米的游泳池跳台,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導演振臂一呼:“cut!”
……是真的cut了。
小辮男頭朝下跌入泳池,被雨水蓄出一個底兒的水面上漾出一絲一絲的紅白穢物,只有身體還間或地抽搐著。
池小池趕到泳池邊時,小辮男已經被061打上了馬賽克。
即使如此,甘彧仍不放心地橫身攔在池小池跟前,盡力將這一坨馬賽克與他劃清關係:“別看。”
隨之趕來的馬尾女看到小辮男的屍體,揪著自己的頭髮,發出撕心裂肺卻無聲的慘嗥,嘴巴張得極大,能看到鮮紅的喉腔。
她跌坐在池邊,眉目間的瘋狂漸漸被冷酷取代。
誰也沒去過問她與小辮男的關係,能做同盟的,非特殊情況外,不是親人,也勝似親人。
她自言自語道:“他死了。是按照劇情死的。”
她又道:“是那個婊·子養的殺了他。”
觀察到她的反應,電光火石間,池小池眉間一動,徹底想通了這個世界的機制。
眼見馬尾女眼中紅意遍布,殺機漸生,池小池飛起一腳,把她直接踹進了游泳池。
她竟然沒摔暈,搖搖晃晃地就要往起站,一旁跟來的甘棠見狀微嘆一聲,縱身躍入游泳池,乾脆利落地一記手刀,正中她後頸麻筋,將她劈暈了過去。
把濕漉漉的馬尾女撈上岸來,池小池為自己的失手開脫:“非我也,腳也。”
奚樓:“……”這時候皮一下真的會很快樂嗎。
甘彧一看池小池的臉,就猜到他大概是想到什麼了,一面脫下衣服避免叫他淋到雨,一面問:“怎麼回事?”
“別墅中只有’關巧巧’一個鬼。”池小池把自己的猜想精簡化,道,“她選擇屠戮對象的標準,是對象心中的’惡意’。”
104.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十八)
冒著已呈瓢潑之勢的大雨,甘彧縱身跳下水位越來越高的游泳池,背起昏迷的馬尾女,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古堡之中。
他們沒有別的地方能躲避。
即使知道“關巧巧”在古堡裡,他們也非回去不可。
臨走前,池小池回頭看了一眼正被工作人員扶抱起的小辮男的屍身。
他像一口破了洞的麻袋,被人扛上肩膀,和道具一起被搬運到旁側的小屋。
小辮男披散的頭髮被腥濃的血和冷雨聚成一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血水。
池小池別過臉來,不再細看。
古堡客廳中一片死寂,除了“關巧巧”下了戲專心去睡美容覺之外,所有的人都聚在了一起。
那幅照片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少女唇齒微張,茫然又憂悒的眼神我見猶憐。
只是誰也不敢再直視那照片。
高壯女蜷在沙發里,眼底極冷,牙齒咬得發了酸也渾然不覺。
聽雀斑男說小辮男跑入雨中,她就知道他回不來了,卻又抱著一絲微茫的希望,所以只敢留在古堡中等待。
……等待,總比親眼見證要好得多。
然而親耳聽到他已經死去的消息,她仍是抑制不住地崩潰了。
他們四個是在網上結識的,從第四次任務開始結盟,一路走到這裡。
他們的聯盟聽起來既兒戲又不牢靠,他們全都不算聰明人,好在運氣不壞,又足夠團結,竟也磕磕碰碰地走到了今天。
四人都曾拉過彼此的後腿,也都救過拉後腿的人,吵吵鬧鬧,磕磕碰碰,卻始終是全須全尾的四個人。
小辮男還曾開過玩笑,說就看哪個不插眼的倒霉蛋先掛,害得大家連一桌麻將都湊不齊,到時候大家別急著哭喪,先一起唾棄他再說。
可現在誰也沒力氣唾棄他了,連哭也哭不出來。
高壯女與雀斑男統一地麻木著臉,雀斑男讓昏迷的馬尾女睡在自己腿上,用毛巾輕輕擦拭著她擦破了皮的臉。
在靜寂中,奚樓忍不住開口:“你說的’惡意’,具體是指什麼?”
池小池披了袁本善遞來的浴巾,任他在身邊陪著,仰倒在沙發上,睫毛微濕,眸色冷淡。
他說:“從一開始我就在想,這個女鬼殺人的規律究竟是什麼。”
既然別墅中只有一個鬼,那麼她選擇殺戮對象的標準也該只有一個。
最初倒霉的是關巧巧,她死於長達三日的精神浸染。
池小池結合任務要求,推想她是純屬倒霉,被出來巡遊挑角色的女鬼看中了。
然而小辮男的死推翻了他的想法。
奚樓想到已經摔成爛西瓜醬的小辮男,心有餘悸:“是因為關巧巧和他都想殺了女鬼?”
關巧巧砸了畫像,而小辮男懷疑按照劇本走向,下一個被殺死的會是自己,手上又握有某樣能克制邪祟的道具,因此起了相殺之心。
池小池卻搖了搖頭:“你別忘了,關巧巧連照片裡有鬼都不知道。”
奚樓想想,覺得也對。
那麼她和小辮男的相似點是什麼?
她做了什麼事情?
結合“惡意”這一關鍵詞,奚樓只細思片刻便恍然大悟,與池小池異口同聲道:“……純陽的眼睛。”
那個時候,她一心想要謀奪宋純陽的眼睛。
但奚樓旋即發現了異常:“不對,那個時候袁本善不是也——”
池小池補充道:“不只是他,還有我。我也在算計關巧巧的命。”
池小池輕敲了敲太陽穴:“回憶時間。”
奚樓:“什麼時間?”
“關巧巧發作的時間。”池小池說,“她回到房間,過了大概一兩個小時才有了被窺視的感覺。 ”
那個時候,女鬼也許在袁本善和關巧巧之間有所猶豫,甚至連池小池也可能在她的觀察名單之內。
但在袁本善放棄掠奪眼睛的計劃後,關巧巧心中的惡意徹底蓋過了他們。
如果他們算見死不救,那關巧巧背叛好友、挖眼謀命的舉動足足要比他們惡劣十倍有餘。
人的惡意淤積在心裡,容易變成一灘腐爛的污泥,淤泥的味道牽引著女鬼,讓她找到了關巧巧,也找到了想要殺她的小辮男。
她不是只痛恨“殺鬼”這個行為。
她真正厭惡的,是“惡意”本身。
當初,宋純陽被奪去雙眼,女鬼大抵也是被他對關巧巧和袁本善的濃重恨意吸引來的吧。
奚樓恍然:“那要過關豈不是很簡單。只要按照要求,不出戲,不想別的,控制住自己不要產生惡意……”
池小池反問:“簡單?”
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比人心的結構更複雜。
恰在這時,馬尾女長長吐出一口氣,醒轉了過來。
甘棠動了動嘴唇,徵詢池小池意見:再打暈?
池小池微嘆。
……還有十天,總是打暈有什麼用。
況且他們還有戲要演。
馬尾女捂著頭晃晃悠悠爬起,逐漸回憶起暈倒前發生了何事,卻並沒有立即歇斯底里,而是把自己蜷成一團,肩膀一下下顫著,每一下都顫得悲痛難言。
向來嘴碎的雀斑男擁住她的肩膀,一下下安撫著她。
痛勁兒緩了過去,隨之而來的便是排山倒海的恨意。
她猛然從沙發上翻下,瞪著雀斑男:“匕首呢。”
恨到濃時,她已經顧不得什麼保密不保密了。
高壯女臉色一白:“不是廖哥拿走了?”
廖哥是小辮男,本名廖武。
馬尾女把濕透的頭髮一把攏在腦後:“沒有,他跑出去的時候手裡沒有拿著匕首——”
她的話提醒了自己,拔足狂奔出去,絲毫不顧那黑暗中是否有隱藏著些什麼。
人在情緒波動劇烈時,腎上腺素會急速分泌,忘記恐懼,同時也喪失理智。
幾分鐘後,馬尾女又一身**地衝了回來,後頭跟著同樣變成落湯雞的高壯女與雀斑男。
她直奔池小池而來,抬手就是一個耳光起手式。
甘棠一步橫攔在池小池跟前,一把奪住她掄圓了的右手,手指發力,登時將馬尾女的手腕捏出了咯吱咯吱的骨響。
甘棠出口的依然是讓人心醉的吳儂軟語:“不要打架,有話好好說。”
……相比於她的行為,可以說非常沒有說服力了。
女人打女人,雀斑男也挑不出錯來,嘴唇蠕動片刻,本想說點緩和氣氛的話,馬尾女便擰過臉去,目眥盡裂道:“秀林!”
被點名的雀斑男張秀林渾身一震。
那匕首是他們保命用的東西,如果被另一方搶走,豈不是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況且只是搜個身而已……
雀斑男咬咬牙,說了聲“得罪了”,一臂格開甘棠,伸手去抓坐在甘彧與袁本善之間的池小池。
然而他的手堪堪伸到一半,還握住對方手臂的甘棠猛然將馬尾女甩出,一腿掃出,勾住雀斑男脖子,纖腰一擰,飛身借力盤坐上雀斑男肩膀,雙腿肌肉緊繃,向後死死鎖住了他的咽喉!
雀斑男驚恐萬狀,憋紫了一張臉,被墜得控制不住向後倒仰摔去。
在落地瞬間,甘棠腰腹發力,自地上反彈跳起,膝蓋抵上雀斑男胸肋,一縷髮絲從臉頰側邊垂下,絲毫氣喘也無。
她溫聲道:“得罪了。”
池小池與奚樓:……哦豁。
甘彧站起,口吻與妹妹是一脈相承的溫和堅定:“譚小姐,有什麼話請你慢慢說。”
馬尾女本名譚悅,她揉著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抬起血絲遍布的眼睛,緊盯池小池,恨不能將他嚼碎了嚥下去:“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的!是你們趁亂偷了我們的匕首!”
池小池挑眉,問雀斑男張秀林:“匕首,就是你說的’秘密武器’?”
張秀林苦著臉。
“你裝什麼傻?從頭到尾,你都把我們騙得團團轉!”譚悅怒道,“你是瞎子嗎?!你為什麼裝瞎?”
池小池輕嘆一聲。
剛才的四角遊戲,到底是對他的精神造成了衝擊,以至於出現了紕漏。
他對譚悅本能的兩句“別看”,暴·露了自己隱瞞的事實。
袁本善叫他裝瞎,是想在任務世界裡獨占他,畢竟沒有人會願意和一個瞎子組隊,只會敬而遠之,那麼他們就可以放心地共享信息了。
而池小池接管這具身體後繼續裝瞎,是因為這次任務世界用的是宋純陽的本名。
除非這個世界除池小池這方的四人全部死透,否則一旦讓他們知曉他有一雙陰陽眼,傳揚出去,那宋純陽後半輩子怕是要完犢子了。
但如果含糊其辭,或者態度強硬,事態只會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內部分崩離析,戾氣增加,惡xin循環,死的人只會更多。
眼見劍拔弩張的氣氛已成,奚樓終於想明白這個世界的難度在哪裡了。
他們演戲時,哪怕反复提醒自己要忠於角色,認真演戲,卻總不免擔憂自己飾演的角色如果死去,現實中的他們是否也會死,想來想去,憂則生怖,就會想要搏上一搏。
小辮男廖武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說,即使池小池現在說出這個世界的機制,又有人會信嗎。
誰敢拿自己的命去試驗推論是否正確?
萬一在電影裡死了,他們就真的死了呢。
且不說廖武剛剛才以那部電影男主的方式死去,匕首一消失,裝瞎的事情又暴露無遺,池小池在譚悅他們面前的信任值已跌至谷底。
一環套一環,最終沙堡傾頹,人人自危,惡意愈濃,死得愈快。
第八個世界,考驗的是最不可捉摸的人xin。
奚樓想到了池小池那句反問。
……“簡單?”
當真是一點都不簡單。
人的信任建立起來,需得經年累月、悉心經營,破壞起來卻只需要幾處蟻穴即可。
奚樓喉嚨一跳一跳地發著緊,瘋狂思考池小池現在該如何應對。
池小池幽幽道:“樓樓,是不是特別緊張啊。”
奚樓都要上火了:“這時候你還有心情講這些!”
池小池說:“我只需要說兩句話,做一件事,就能讓他們冷靜下來。你信嗎。”
奚樓:“……”這是什麼神棍口氣。
語罷,池小池抬頭看向譚悅,伸向鎮定道:“因為我能看到人身上的氣。……死氣。”
池小池摘下自己右側的美瞳,露出一隻琥珀色的眼珠。
這只異色瞳孔著實玄幻,說服力極強,從小有多少人都被宋純陽這雙眼睛騙過,真心實意地認為他是真有大靈通的。
譚悅傻住了,與張秀林和高壯女邱明明面面相覷。
池小池指向譚悅:“比如你現在,身上的死氣比任何人都濃郁。”
奚樓霍然明朗,暗暗喝了一聲彩。
果然,最高明的謊言永遠是半真半假的。
兩句話,一個動作,池小池竟真的鎮住了他們。
譚悅呆怔一會兒,反問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池小池反駁:“這種事情,我恐怕沒有義務在一開始就廣而告之。況且這個技能並沒有什麼正向作用,只能在悲劇發生前提醒一句罷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提醒廖——”
“我下午找過廖先生。”池小池打斷了她,“他讓我滾。……譚小姐,你應該聽到的。”
下午時,池小池的確在休息時找過廖武,提醒他不要動殺心。
但廖武焦躁不堪,怒吼著讓他滾。去拿水的譚悅不知所以,還過來調解了兩句。
……那時,廖武的精神已經被親蝕得深了,無藥可救。
譚悅面孔漸漸發白,捂著臉頹然坐下,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
池小池重又戴好美瞳,披著浴巾坐回原位:“如果你懷疑是我們拿了你們的秘密武器,你大可以搜身。我根本不知道你們的秘密武器是什麼。廖武跑出去後,我和你,甘醫生和棠棠一起追了出去,同去同回。老袁還有你的兩個同伴留在古堡。我們沒有時間去拿你們的什麼匕首。”
譚悅發了一會兒痴才想起池小池方才說了什麼,抬起頭來,嘴唇隱隱哆嗦起來:“你說,我身上有死氣……”
池小池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嘆得譚悅冒了一身雞皮疙瘩。
池小池並不接這個問題,反倒反手拋出了另一個問題:“廖武打算在拍攝時對’關巧巧’下手。你們想想,那個時候,誰離廖武最近?”
客廳內一片寂靜。
想到那個可能xin,譚悅一干人都是一副搖搖欲墜、面如金紙的模樣。
池小池輕描淡寫地補上了一句:“有可能是她拿走了你們的東西。她知道你們要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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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小池著實擅長這種連消帶打的操作,一番佑導過後,他們全都冷靜了下來。
死者已矣,生者還需要為自己和他人考慮。
該怎麼辦?他們手中已經沒有武器了,而且目的恐怕也已被“關巧巧”知悉……
……池小池要的就是現在他們這樣六神無主的狀態。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聽進自己的話。
池小池順勢而為,把自己的推想娓娓道來。
他沒有提及關巧巧,只說如果對女鬼有惡意,可能就會招致禍患。
他現身說法,提起今天上午自己在拍戲時曾對“關巧巧”動過殺念,當時“關巧巧”的反應就已經讓池小池起了疑心。
在精神脆弱時,池小池為他們灌輸的內容,足以叫他們深信不疑。
那三人失去同伴,又再次失去了義憤填膺的力氣,消化著池小池提供的信息,木木呆呆地各自起身休息去了。
池小池翹著二郎腿歪靠在沙發上,瞇著眼睛,像是倦怠的貓。
確認人已走空了,他朝甘棠伸出了手。
甘棠微微頷首,邁步走出古堡大門,掀開門口未鎖的油漆斑駁的郵筒蓋子。
一旁的袁本善睜大了眼睛。
甘棠從郵筒裡拿出了那把刻滿咒紋的斷匕。
就連奚樓都難掩震驚:“她是什麼時候——”
池小池說:“我注意到廖武跑開前,掉了樣東西在蚯蚓群裡。”
甘棠軟聲道:“李秀林和邱明明不敢看那群蚯蚓,從二樓來了客廳,我跑在最後,拐去蚯蚓群裡,把東西撿回來,藏在身上,等到進入古堡前,又暫時寄放在這裡。”
去的時候,馬尾女譚悅關注的重點是她的盟友廖哥,自然不會關注到甘棠曾消失過一小段時間。
而等四人折返回來,古堡裡等候的李秀林和邱明明又把全部精力放在廖哥死去的噩耗和昏厥的譚悅身上,也無法注意到遲入門一步的甘棠在外做了什麼手腳。
……很完美地利用了時間差和心理盲區。
奚樓詫異地問池小池:“……你什麼時候跟她商量好這個計劃的?”
池小池笑笑。
一句話也沒有多商量,不過是在下樓時向她遞了個眼神,又比了個撿東西的手勢而已。
這大概就是所謂默契了。
袁本善沒想到池小池還留了這一手,笑逐顏開:“純陽,你太棒了!”
池小池挺費力地笑了笑:“匕首先放我這裡吧。”
袁本善略略猶豫,眼角余光掃過甘家兄妹,顯然是不大放心:“不然放在我這裡?”
池小池不置可否:“老袁,咱們不能留著這東西。這是別人弄來的保命符,等到離開這個世界,我會再想辦法還給他們。”
聞言,袁本善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不由道:“純陽,你也太……善良了。”
實際上他想說的是幼稚。
到了手的東西,憑什麼要再還回去?
“我們只是暫時保管。”池小池裝作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軟軟道,“武器會讓他們有反抗的勇氣,但現在他們只需要好好演戲。”
經過今天晚上,奚樓是真的有點佩服池小池了。
觀察力、總結力,以及應對危機的急智,把控全場的話術,讓他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第八個世界是以人xin中的怯懦佈局,而池小池竟能將這份怯懦直接反用,壓制了大家蠢蠢欲動的殺心。
池小池也確實累了,搖晃著起身,卻一個腿軟栽回到了甘彧身上。
甘彧一直保持著與他的距離,此時才發現他嘴唇白得不尋常,一張臉倒是水紅水紅的,搭上手試一試溫度,竟燙得甘彧一縮手。
……淋雨,驚嚇,外加情緒緊繃,一系列驚嚇,直接導致了他著涼扑街。
他拿滾燙的額頭頂著甘彧的肩膀,貪戀著那一點清涼的體溫。
袁本善焦急地詢問“怎麼了”的聲音也漸行漸遠,他耳畔唯有眼前人咚咚的心跳聲,彷彿與他的心率重合了一般。
咚咚,咚咚。
甘彧又疼又急,情急之下衝口而出:“小——”
保密機制立時啟動,他根本發不出最後那個字來。
他終是放棄了,把他擁在懷裡,無奈又心疼地一嘆。
……你呀。
作者有話要說: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了……【縮頭
池總carry全場沒有在虛的!
下章池總生病!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