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我在末世養大貓(二十六)
谷心志沒再多問,重又低下頭去,眼角余光若有若無地掠過丁秋雲。
那邊,黑豹正溫馴地舔舐著丁秋雲的耳朵。
谷心志:“……”
谷心志以極大的意志力逼迫自己低下頭去,不去看這一幕。
只要把事情做好,丁秋雲就會注意到他。
只要立下不可忽視的功勞……
因為用力過猛,他手中的鉛筆喀的一聲被掰斷了。
谷心志低頭,把斷筆揣回衣袋,又取出一支新的來,在香煙殼丁秋雲的頭髮上畫上了一朵小花,好像是他自己親手插·上去的一樣。
豹子的舌頭顆粒感十足,池小池被舔得又熱又癢,迷糊地摟緊了黑豹的脖子,往他後頸拍了兩掌:“老闆,別鬧。”
它輕輕嗷了一聲,就當真不鬧了,只張嘴輕含住了他的指尖,像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池小池已經被鬧醒了一半,半睡半醒間,他翻過身,微微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谷心志。
事態發展如池小池構想的一樣。
他不怕谷心志內心的陰暗面,他怕的是他對這種陰暗面不懂節制,不知畏懼。
接下來該如何發展,全看谷心志如何取捨了。
他不介意谷心志變得更好,也不怕谷心志變得更壞。
因為,在眼前已成的局裡,他還埋有最後一張隱藏的牌。
一張賭心的、絕不算光彩,卻足以一勞永逸的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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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間環著的尾巴猛然一緊,池小池不由得回頭看去,恰對上一雙霧藍藍的獸眼,蒙了一層水霧,清澈得像海面。
……別看他,看我。
池小池愣了愣,舒展雙臂摟住它的脖頸,臉頰親暱地和它相碰,開始考慮另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
“我該帶你走嗎。”池小池心問,“還是讓你留在這裡?”
061心答:不是帶我走,是我跟你走。
池小池自問自答:“我家地方大,但也不能供你撒歡著跑,也不能牽著你上街。”
061心答:養我用不著很大的地方,筒子樓一樓的某間房, 30平米就夠了。
池小池又問:“留你在這裡,你會繼續跟著丁秋雲嗎?或者會去找你的母豹子?天這麼冷,你又愛吃熟食,哪裡會是你的家呢。”
聽到池小池的話,061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心疼。
池小池看似沒心沒肺,可心思實在太多了。
這樣不好。
061沒有再說話,它用額頭輕抵住池小池的,柔緞似的皮毛在他額心摩挲了幾下,帶著點親暱,也帶著點命令的意味。
……別想那些。躺好,睡覺。
這樣明顯的人化動作,引得池小池心臟砰然一動。
他躺在豹子毛茸茸的懷裡,問061:“六老師,老闆他到底有沒有進化過?”
061溫和道:“應該沒有吧。它只是很喜歡你,不想看你想這麼多。”
池小池沒再說什麼,大大方方地勾住豹子的脖子,親了親它的臉,又埋進它前胸裡,吸了一大口。
在池小池又靠著它安睡過後,黑豹優雅地把胸前凌亂的毛撫平,保證池小池看到的它永遠是整潔乾淨的後,它低下頭,在池小池唇角輕輕地、禮貌地回碰了一下。
……晚安。
車外,寒冷乾燥的夜風刮過,重型卡車在漸漸腐朽的公路上孤獨地奔馳,內裡載著一個滿滿噹噹的家。
缺乏維護的路面碎石飛濺,發出咯吱咯吱的細響。
不遠處有一頭形單影隻的大像走過,遠遠地與車輛平行著擦肩而過。
車子開出不知幾百公里後,路邊出現了一個落了單的舊人類,頭朝下倒在地上,嘴角帶著微笑,衣服脫得只剩一件單衫。
卡車在他身前停下。
孫諺跳下去,單手扶槍,蹲下身試了試他的呼吸,確認已無力回天,才放鬆了警惕心,動手把屍身拖到路邊野地,用荒草將他掩蓋,以免第二天日出時,他會赤身露·體、毫無尊嚴地暴屍在天光之下。
孫諺求了求那不知在哪裡的神佛,求他們保佑這個落單的靈魂能到一個溫暖的地方永居,便哈著寒氣搓著手跳上車去,發動車子,駛向他們的家。
人的一生會到達無數的地方,可能會擁有很多個家,每個家在人生的坐標軸上,都是溫暖的,雪飄不進,雨吹不進。
谷心志就在努力製造這樣一個家,邀請丁秋雲來到。
只要有了足夠重磅的武器,丁秋雲就能建立一個固若金湯的城。在他的城裡,或許會有一個地方,能做他們的家。
在招徠夠隊員後,他開始了長期的外駐。
災變已發生三年多,局勢已逐漸明朗。
事實證明,人工智能早期勾勒的美好願景並未實現。
在它們最先的推測演算中,新人類與舊人類因為進化程度的不同,按生物進化的規律,必然會產生壁壘分界。
最終,新族群和舊人類會實現徹底的分離,大批量舊人類會因為不適應環境快速滅亡,而新人類在死而復生的過程中,生殖細胞已然發生徹底癌變,繁殖能力已不復存在。
甚至不需一代光景,舊人類便會覆滅。
而不傷、不死、不毀的新人類,將會是漫長人類史上最孤獨的一群人,也會是一群最好利用的奴隸。
自然和進化的力量是巨大的,新人類想要戰勝舊人類太容易,但那些在千百年的物競天擇中生存下來、又進化出智能的生物,可沒那麼好對付了。
在剛進化出智能時,它們趁亂飽餐了一頓。
在混亂的局勢穩定下來後,它們就學會了隱匿,甚至有一些惡劣的家犬,在進化出智能後,依舊裝傻賣乖,偽裝成人畜無害的生物,伺機在某個深夜咬破飼主的喉嚨,飽食一頓後,將自己清理乾淨,再跑出去,以天真無邪的面貌,尋找下一頓口糧。
因此,新人類如果想要得到完善的庇護,就必須臣服於人工智能的力量。
到那時,人類數量已然銳減,長久的爭鬥和內耗又會自動消磨意志,他們很快就會意識到,做奴隸,要比做人好得多。
這便是人工智能全盤的報復計劃。
不是殺死人,而是殺死人xin。
一開始,除了部分系統竟然背棄了它們、投靠人類讓它們略感不可思議外,大部分事態發展的情況確如人工智能們所料。
人工智能留下一部分權限為中等的系統,負責觀察情況、收集信息,並可全權處理一些不安定因素,主系統則陷入長期的靜默之中,以保存實力,並保證不被某些背叛的系統追踪到。
它們堅信,這些系統用來對付人類已然綽綽有餘。
但數年過後,世上還有不少存活的舊人類,如同遇到洪水的螞蟻,在災害面前迅速抱團,互相取暖。
他們雖然不能進化,卻已能適應惡劣的環境,有的還在流浪,有的竟已經三三兩兩地聚居了起來。
尚能運行的系統冷眼旁觀著這一切,認為這並沒有關係。
摧毀舊人類,要先從身體,再從精神,循序漸進,不必著急。
於是它們開始有條件地援助新人類,並在全世界各地建立起了針對舊人類的奴隸鎮。
但是它們發現,奴隸鎮沒有幾個能順順利利發展下去的,總會有起義的人。
舊人類起義尚在它們意料之中,畢竟人作為有尊嚴的動物,在面臨死亡和侮辱踐踏前,總會選擇奮力一搏。
然而,竟然有作為利益既得者的新人類,放著眼前的利益不要,也要和那些必然被環境和歷史淘汰的舊人類沆瀣一氣。
……這就有些觸及人工智能們的知識盲區了。
而壞消息遠不止這一件。
有個新舊人類混合而居的城鎮建立了起來,鎮子越建越大,名聲越來越響。
新人類得信後,把小鎮當成一塊肥肉,張口欲咬,卻被崩掉了半口牙。
這個地方的火力線完全等同於一支小型軍隊,還是訓練有素的那種。
但小鎮把來犯的新人類轟走便算了,看起來,他們對研究大棚蔬菜的興趣比研究對外擴張的興趣大得多,看來是打算安守一隅,與世無爭。
新人類看著這塊肥肉,雖是眼饞,但計算了一下成本,還是覺得得不償失。
更何況,還有一些更值得矚目的蛋糕。
譬如那距離小鎮約千餘公里外的國家級別的武器庫。
當然,這塊大蛋糕可不止一股勢力眼饞。
既然誰也不肯讓誰,那麼就只能在暗自角力中對峙了。
在對峙中,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施壓,縮減著鎮守武器庫的基地兵的生存空間,同時也在預備著一場大型的火·並。
這些年過去,武器庫內的基地兵損失巨大,各方勢力也開始蠢蠢欲動。
誰會打響第一槍呢?
眾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都在彼此提防,因此沒有人注意,在這群勢力裡,居然混跡了一支由舊人類帶頭的隊伍。
約六個月後。
谷心志佔據了某處高地,拿著高倍望遠鏡,觀察遠處基站前的情況。
他們正在絕對安全的距離上坐山觀虎鬥。
作戰雙方是一小隊出外尋找物資的基地兵,和三十名新人類。
基地兵只剩下三人還在負隅頑抗,一地冷屍,殊為慘烈,風一吹,地上的熱血便結了冰。
一名擔任測繪師的女隊員略有不忍:“谷隊……”
谷心志保持著觀察的姿勢打斷了她:“叫我谷副隊。”
女隊員搔搔側臉:“谷隊,這裡又沒有別人……”
谷心志不軟不硬地重複道:“谷副隊。”
她討了個沒趣,只好改口:“谷副隊,那邊都打成這樣了,咱們真的不用去幫一下?”
“不去。”谷心志放下望遠鏡,背過身去,剝開一棵煙,把內中煙草取出,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我們的存在不能暴·露。”
她說:“賣他們一個人情也好啊。”
“人情?”谷心志瞥她一眼,“拿我們的人命,去換他們的人情?”
女隊員想一想,覺得有理,也就不說話了。
沉默許久後,谷心志把嘴裡的菸葉拿清水漱了,又進一步解釋了他們隔岸觀火的原因:“幫人是好事,但是不能害己。你能保證不能留敵方一個活口嗎?”
女隊員窘迫地搖搖頭。
“我們的巡邏隊是10個人,對方是30個人,哪怕佔了先手,我們最多也只能殺一半。”谷心志說,“一旦我們做得太招眼,我們的行動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方便了。明白?”
女隊員露出釋然表情的同時,谷心志也暗暗鬆了一口氣。
按谷心志真實的想法,武器庫的基地兵當然死得越多越好。
他對這些堅韌的舊人類是尊敬的,但尊敬歸尊敬,利益歸利益。
說得難聽點兒,他們晚死一個人,武器就晚一天搶到手。
谷心志的想法歸想法,但他要為丁秋雲辦事,想要把事情辦好,就要籠絡人,要籠絡人,就要將話說得漂亮。
谷心志嚼著菸葉,閉眼想道,做正常人真麻煩。
另一名男隊員看了看手錶,提醒道:“谷副隊,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回去了。”
谷心志翻身站起,跺一跺凍麻了的雙腳,說:“回去。”
一行人下了山,走入一片乾枯的樹林。
這裡駐紮有一個異常龐大的新人類小分隊,林立的帳篷密密麻麻足有百十來個,每天都有後續的兵員源源不斷地補充到這裡。
聽到腳步聲,主帳方向挑簾走出一個滿臉絡腮鬍的人。
他臉上滿是屍斑,但他完全沒有遮擋的打算,大咧咧衝谷心志笑道:“小谷,回來啦?”
谷心志:“嗯。”
絡腮鬍對他這種冷冷淡淡的態度絲毫不以為忤,還喜歡得很。
一個清冷又美麗的青年,做什麼都不會太惹人討厭。
谷心志目不斜視,邁步走入帳篷群間,將剛才在山上獵到的三頭黃羊扔到篝火邊。
正準備開火做飯的廚師喲了一聲:“谷隊,可以呀,這幾天數你們這個小隊獵到的東西最多。”
谷心志在死黃羊身上踹了一腳:“我以前就是做這個的。”
廚師:“獵人吶?”
見識過谷心志割新人類腦袋的嫻熟手法的隊員們想,“獵人”,用來形容谷心志,也挺準確的。
把今日蒐集到的物資交上去,谷心志走到林邊,靠樹坐下,點上一根煙取暖,順勢把帽子壓到極低。
他想到臨行前自己與丁秋雲的對話。
他向丁秋雲保證:“你放心,我跟新人類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加入他們的。”
丁秋雲微微笑了:“嗯,這就好。”
谷心志問:“你希望我從哪一方面入手?”
丁秋雲說:“我希望你加入新人類。”
谷心志:“……”
148.我在末世養大貓(二十七)
這既然是丁秋雲的要求,他照做就是。
谷心志雖然被新人類通緝過,但見到他的臉還能活著的,實在沒有幾個。
再說,這隊新人類與先前通緝他的那批不屬於同一支,不必擔心會有人認出他。
混倒是順利混入了,只是這裡的生活實在不很順心。
他才抽了不到一根煙,麻煩便來了。
一隻煙盒遞到了谷心志面前,只聞那菸絲香氣,老煙槍就能輕易判斷出,就算不在末世,這也是難得的好煙。
他張嘴咬了一根,含在嘴裡。
一道火柴適時地劃亮,把菸絲嘶嘶燃亮,煙霧順著他不畫而朱的唇裊裊而升。
谷心志吐出一個漂亮的眼圈。
少年的清冷感當真是最致命的武器,哪怕舉止沒有任何情意和撩撥的意味,也能輕易叫人渾身燥熱。
絡腮鬍在他身邊坐下,雙目灼灼地盯著谷心志:“辛苦了。”
谷心志淡淡地:“嗯。”
絡腮鬍試圖去勾住谷心志的肩膀:“看你,怎麼比來的時候還要瘦了一點。”
谷心志臉上表情不變,口裡卻險些把過濾嘴咬爛。
絡腮鬍姓邱,是目前這支新人類隊伍的首領。而這支隊伍,是所有覬覦武器庫的新人類隊伍中最龐大的一支。
先前,谷心志觀察了許久,權衡了一切利弊,確認這裡是最適合他滲透的地方,才帶著隊伍投向了這裡。
他以為自己算準了所有,但當他把信傳給丁秋雲,告知他選擇的新人類陣營時,丁秋雲只回了他一個字:“哈。”
谷心志:“……什麼意思?”
丁秋雲說:“沒什麼大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丁秋雲雖不插手谷心志自建的新隊伍,但他對那些哪怕稍有些勢力的新人類群體,都相當了解。
……舒文清的商業鎮,如今可是個大型的信息集散地,想要什麼訊息,在這裡打聽便是。
丁秋雲說得半點沒錯:這不算什麼大事,而且谷心志也的確是去了就知道了。
這支新人類的隊長絡腮鬍很喜歡漂亮的男青年,谷心志這款長相和氣質,剛剛好長在他的審美點上。
谷心志被糾纏得不勝其煩,哪怕對他疏遠冷淡,他也是樂此不疲地湊上來,惹得谷心志頭疼不已。
他寫信回去質問:“丁秋雲,你是故意不告訴我?”
不久後,小鎮來信送到。
丁秋雲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是的。”
谷心志捏著兩個字的信,在睡袋裡看了很久,心裡又酸又軟,咬著手電筒,用鉛筆頭一字字寫著回信。
他想說“這樣會讓你消氣嗎”,想問“我需不需要做得更多”,刪了改,改了刪,最後送出的,也只有短短的一個字。
他說:“好。”
……好,只要你高興,都聽你的就是。
谷心志沒有即刻擰斷絡腮鬍的脖子,只是冷冷一眼看過去,便看得絡腮鬍心旌搖盪,也不敢再有多餘動作,嘴角先僵硬地擠出個討好的笑來:“小谷……”
谷心志站起身來,撣撣剛被他碰過的肩膀:“謝謝邱隊的煙。”
如果說旁人做起這動作,絡腮鬍必然暴怒,但是谷心志這樣做,就讓他根本提不起氣來。
就連發白的指尖擦過肩部時發出的兩聲衣料摩擦聲,都是恰到好處的迷人。
谷心志起身離去後,絡腮鬍頓覺索然無味,正從煙盒裡銜出一根煙來,眼睛一轉,發現谷心志竟然在走出數十步後,偷偷回頭打量自己。
被這樣悄悄窺視,絡腮鬍並不覺得憤怒,反倒被那目光生生弄酥了身體,笑瞇瞇地看了回去。
谷心志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轉過頭去,快步走開。
絡腮鬍笑了。
再怎麼裝,二十多歲的小娃兒,果然還是嫩。
雖說他來時帶了個質量挺不錯的隊伍,但論數量,谷心志還得乖乖依附在自己身邊,哪怕心不甘情不願,也必須如此。
他越不甘願,越抗拒,等自己得手的那一刻,就越快活。
然而,在與他相背而行的谷心志眼裡,並沒有任何一絲他想像中的羞惱、緊張和不安。
他的神情活像是一匹正在狩獵的狼,狡詐,殘忍,透著精謀的森光。
他一邊走,一邊用雪白的麻紗手帕擦拭著手,唇,以及被絡腮鬍的任何物品碰到的地方,隨後來到帳篷後,隨手將手帕扔入一堆篝火之中,看著那片雪白化為焦炭,才邁步走開。
谷心志帶著他稀少的隊伍,和意圖圍殲武器庫基地的新人類混跡在了一起,沒人覺出他舊人類的身份,因為他看上去不怕冷,也不怕死。
死這件事,谷心志見得多了,一是殺人,二是看到夢裡的丁秋雲一次次死在他的面前。
說到底,他對“死”這件事其實沒有太強烈的實感,因為別人的死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值得掛懷的事。
而丁秋雲的死,是一件重複在夢中的事情,只要他能熬到睜開眼睛,那他就能說服自己,這件事並沒有發生過,就算發生過,也只是過去的事情,他只要一睜眼,仍能看到鮮活的秋雲,這就夠了。
直到某天,他的隊員為了跟駐地附近的其他新人類搶奪一頭被擊中的麋鹿,被一槍打中了腦袋。
那槍威力巨大,一發轟去,他半個腦袋就沒有了。
既然撕破了面皮,對方也沒有再留手,把隊員的腦袋割了下來,免得他帶傷回去報信,遺禍無窮。
與他分散開來找尋獵物的谷心志聽到槍聲,循聲而至,憑藉他身上的姓名牌認出了他。
他在屍體邊坐了很久,注視著這具無頭的冷屍,抽完了一整包煙。
此人生前最討厭谷心志吸煙,總勸說他這樣會得肺癌,卻每每無功而返。因此其他隊員看到這情景,一是感傷,一是哭笑不得。
谷心志右手指間夾著煙,左手摸進了他衣裳的口袋。
他在每個隊員的上衣口袋裡都裝設了一個小型的攝錄終端。
這玩意兒是他從舒文清那里淘來的,是方便他們與其他新人類交流時盜錄一些影像資料,好帶回來分析的。
他一邊抽煙,一邊把終端插·入一台早已準備好的攝錄機裡,看遍了事件發生的前因後果。
看完了,他站起身來,說:“我離開一下。”
隊員們以為他是心情悶,要去吸根煙,便道:“谷隊,小李他……”
谷心志沒發聲,單手插兜,慢慢晃了出去。
隊員們對視一番,對谷心志的冷情冷心也早已習慣,準備著手掩埋同伴。
他們選擇跟著谷心志冒這個險,就有犧牲的覺悟,何況與其他舊人類相比,他們是死過一次的人,對“死”的感覺也淡了不少,就算難過,也並不那麼撕心裂肺。
然而即使關於“死”的定義變過數度,“入土為安”仍是根植於“人”心中的習俗。
他們把同伴的屍身帶回了駐地附近,借了鐵鍬,開始挖坑。
被凍硬的土不很好挖,好在新人類力量遠超正常人,很快便掘好了一處深坑。
還不等他們把用睡袋裹好的屍身搬進去,谷心志便回來了。
他右手拖著一頭死去的麋鹿,左手提著一顆人頭,結了一手的血冰,嘴上叼著一根新煙,正在裊裊地冒著帶有尼古·丁香味的霧。
這人頭,恰是剛才他在攝錄機裡看到的那個兇手。
無視了所有被駭了一跳的隊員,谷心志將人頭柚子似的隨手往墓穴裡一拋,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說:“一塊埋了。有個交代。”
說罷,他不等隊員們有什麼反應,便返身走回了帳篷。
旁觀著這一切的絡腮鬍一臉欣賞地看著我行我素的谷心志,心裡眼裡都熱乎乎的。
一名隊員匆匆走來,對絡腮鬍說:“老大,出了點兒麻煩,你去看看吧。”
絡腮鬍回過神來:“什麼事兒?”
“是老龍那裡怒了,說咱們這邊的人光天化日地跑到他們基地附近砍了一個人,要咱們給他一個交代。”
“什麼交代?”絡腮鬍聳聳肩,“他們的人先動的手,我不找他事兒就不錯了。原話轉告他:人都到基地附近了還能被殺,丟不丟人吶。”
隊員聞言,略有些犯難:“原話轉告啊?”
“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絡腮胡受了谷心志感染,也點上一支煙,對谷心志的帳篷指了指,“這人仗義,留著有用。”
隊員不禁腹誹,屁有用,明明是你中意,但這話說出來就是擎等著挨揍,於是他便收了聲,一溜煙地跑著去傳信了。
絡腮鬍痴迷地看向帳篷。
而帳篷裡的谷心志搓去了掌心凝結的血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指腕,鑽入睡袋,照樣咬著手電筒,取出香煙殼,給丁秋雲寫信。
他這次寫了很多字,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話太多了些,寫完後想刪掉一些,但看了又看,覺得這麼多話也不壞,就把寫得滿滿噹噹的香煙殼疊回原樣,拿膠水粘好,用私藏的香煙一根根裝填進去,確認無誤後,才把一名女隊員叫來:“告訴李名遠他家人,他死了,屍首運不回去,就地埋了,讓他們有空過來看看。”
死去的李明遠早已和家人失散,這是讓女隊員去小鎮送信的暗號。
說罷,他把一盒女士香煙遞給了女隊員。
女隊員也抽煙,因此旁人不會多想什麼,只當這是跑腿的酬勞。
女隊員心領神會,將煙盒接過,正欲離開,卻被絡腮鬍攔了個正著。
女隊員一顆心砰然狂跳起來,以為他們的秘密敗露了,本能地轉頭去看谷心志。
谷心志卻神色如常:“邱隊,有什麼事兒?”
絡腮鬍討好地一笑:“要去哪裡,我派人送她。”
谷心志冷淡拒絕:“我們有車,不勞大駕。”
又在谷心志這裡吃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目送著暗鬆一口氣的女隊員離去的背影,饒是有耐心的絡腮鬍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以玩笑口吻道:“谷隊,你這人可真要命。”猜不透,看不透,偏偏又有股若有若無的吸引力。
谷心志一板一眼道:“我不要命。”
絡腮鬍被他這樣嚴肅又不懂玩笑的模樣逗樂了,只覺自己撿到了老大一個寶貝。
他當真想和谷心志就這樣再多相處兩日,多說上兩句玩笑,然而,武器庫那邊的情況,變化得比他們想像中要快。
武器庫被鎮守得滴水不漏,新人類已想過很多辦法,正面強攻、截斷糧食、污染水源、投放病犬,或是把活捉來的武器庫士兵身上染上病毒再放回去。
然而,武器庫依然固若金湯,正面強攻,他們有更充足的武器;截斷糧食,他們就撕出一條血路來;污染水源,他們有著獨立的水庫;投放病犬,往往那些犬類還沒有摸到武器庫火力線外圍的邊就會被當即格殺;投放病人,那些病人不等回到武器庫中,便會直接選擇自殺,以免拖累眾人。
可這又有什麼用呢。
長期的鎮守,始終是一場消耗戰。
如果不是注意到他們已消耗不起了,這些新人類也不會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只為了分一杯羹。
全面的戰爭,是在三日後的夜晚爆發的。
“谷隊!”一名隊員闖入谷心志的帳篷,聲音難掩激動,“開始了!起碼有三個新人類的隊伍動了!看來今晚是總——”
谷心志從睡袋中翻身坐起,半絲猶豫都無,抓住自己的狙·擊槍和匕首便奔出帳篷。
烈烈的火光下,絡腮鬍正緊張地指揮著他麾下的人員,準備出發。
谷心志默默站到了他身邊。
一回頭看見谷心志,他心頭一熱,從腰間抽出一把他隨身佩帶的手·槍來:“拿好這個。”
那是一把勃朗寧,小巧,漂亮,和谷心志記憶裡的那把很像。
而他記憶裡的那個人,握住這把槍,對他下達了命令:“射程以內。”
他忍不住低下頭,粲然一笑:“不用,我有槍了。”
他又拍拍自己的腰間:“還有匕首。”
谷心志的笑顏著實動人,絡腮鬍險些看得窒住,儘管谷心志再次推拒了他的好意,他也是渾身發暖,不由道:“待會兒打起來,你跟緊我!”
谷心志看見了他眼中全盤的信任,只覺這一幕著實熟悉。
在多少次的噩夢輪迴中,他無數次從丁秋雲眼裡看到這樣的光,那是把他當做最可信賴的對象的眼神。
察覺到這點,他面色微微一緊,但很快便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嗯,我會的。”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在千里之外的小鎮,跟景一鳴玩打仗遊戲。
槍是木頭槍,削得很精緻,是池小池親手做的。
景一鳴已順順利利地長到了狗都嫌的年紀,上躥下跳無比利索,當年那個加油站裡病懨懨的、根本出不了屋子的孩子,正托著槍蹲在加油站加油機的最上層,“噠噠噠”、“噠噠噠”地對著池小池模擬開火。
作為裁判,煤老闆優雅地舔著爪,在一旁鎮定圍觀。
池小池抱著另一把木頭槍躲在一面牆後,大喊道:“你賴皮啊,哪裡有無限子彈的槍啊。”
景一鳴咯咯地笑,把他那把槍開得跟光劍掃射似的。
把一頭烏髮鬆鬆挽到腦後的景子華從散發著飯香的屋中走出:“吃飯了。”
景一鳴倒是聽他媽媽的話,噔地一下從加油機上蹦下:“媽媽,叔叔被我打倒了。”
池小池探了個腦袋出來,埋怨道:“老景,他耍賴。我只給他一把九·二,他打得跟加特林似的。”
景子華低頭,問景一鳴:“真的?你用加特林打叔叔?”
景一鳴有點心虛地絞著手指:“……”
景子華提示他:“你違反了規則,該做什麼?”
景一鳴噠噠噠跑到池小池跟前,甜甜道:“叔叔,我錯啦,以後會遵守遊戲規則的。”
池小池:“乖……”
話音剛落,景一鳴從后腰掏出一把木手·槍,砰地一下把池小池給秒了。
池小池:“……”
景一鳴表示:“叔叔你死了。”
池小池:“……”孩子的套路也這麼深嗎。
景一鳴連蹦帶跳地撲回景子華懷裡,不無驕傲道:“媽媽,我成功保護你啦!”
……他們玩的是保衛加油站的遊戲。景一鳴是守方,池小池是攻方。
景子華滿心溫情地蹲下身吻了吻景一鳴的頭髮,推推他的後背,示意他快些進屋吃飯。
警報解除,景一鳴也恢復了對池小池的熱情,招手道:“叔叔來吃飯呀。”
池小池佯作無力地靠著牆,難過得簡直不能呼吸:“叔叔被你打死了。”
景一鳴、景子華:“……”
池小池說:“放心,叔叔不會怪你們,叔叔的在天之靈會保佑你們風調雨順的。”
景一鳴、景子華“……”
池小池開始吹口哨,在山路十八彎的跑調間,唯有061能夠分辨,他吹的玩意兒是ccxv《天氣預報》的主題曲。
景子華和景一鳴自然是聽不懂這個梗的。
景一鳴一步一回頭地溜了,景子華則走到擅自給自己加戲的池小池跟前,確認景一鳴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了,才笑道:“其實,你不用這麼讓著他的。”
池小池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出。
在他手裡,赫然握著一把槍。
從一開始,他就防著突然靠近的景一鳴,但他在佔了先手的情況下,卻並沒有搶先開槍。
池小池不介意地擺擺手:“沒事兒,留著下次再贏。”
景子華邀請他:“留下吃個飯?”
“行。”
池小池進入母子二人的小餐廳時,著意看了一眼牆上。
那面牆上,掛著一張機械強弩。
那是幾個月前池小池去舒文清鎮上時看到的一樣貨品,和丁秋雲記憶中“老景”曾用過的弓·弩的款式、形制一模一樣。
池小池買了下來,將它送給了景子華,美其名曰“鎮宅”。
這齣於一種儀式感,池小池覺得,這樣東西就該屬於她。
但與此同時,他希望她一輩子不會動用到這種東西。
飯後,那名被谷心志派遣出的女隊員進入鎮中,找到了池小池,將那盒煙交給了他。
他將煙盒拆開來,看到那密密麻麻、數量遠超平均值的字跡時,還愣了片刻。
但等他把內容自頭至尾閱讀完畢後,池小池與061齊齊發出一聲淺笑。
池小池:“六老師,你笑什麼?”
061問:“你笑什麼?”
池小池:“任務看起來要完成了。”
061糾正他:“’我們’的任務要完成了。”
池小池不引人注目地舒了一口氣。
數據不會騙人,谷心志的悔意值一直在穩步上漲,現在的數值是87點。
還差13點,他們就能離開了。
池小池想,倘若谷心志在信中說的是真的,他提前埋設下的那張黑牌大概是不必動用了。
但只在半分鐘後,池小池的臉色竟是豁然大變——
火併,從昨晚一直持續到第二日中午。
戰,戰成一團,起先是舊人類與新人類的爭鬥,再然後便是新人類與新人類,預備隊一波一波地頂上,無心計,無智謀,就是純粹的槍對槍,刀對刀,沒有什麼花巧,拼的就是殺人的技巧和決心。
基地控制權幾度易主,人人都紅了眼、迷了心,見人便殺,甚至不止一人倒在殺紅了眼的戰友的刀槍下。
最終,勝利的天平朝絡腮鬍這方傾斜了。
局勢甫定,絡腮鬍心花怒放,他命令隊伍裡殘存的幾十人迅速清理戰場,並派出幾人去接應後續的部隊,通知趕快前來,以人數優勢奪下武器庫。
和其他隊伍一樣,原本打算用來接管武器庫的預備隊都在車輪戰中耗光,四處皆是遍灑的鮮血與斷肢,看得絡腮鬍又是快意又是悵惘。
他在屍山血海間轉了一圈又一圈,既想痛快地大吼,又想絕望地砸掉眼前的一切。
好在他一扭頭,發現谷心志還跟在他身邊。
在眾多屍身中,唯有他與他兩個活物。
谷心志臉上濺滿了血,身上也俱是鮮血,他拉起袖子,輕輕將匕首的光芒擦拭出來。
絡腮鬍哈哈大笑出來,舒展開雙臂,狠狠把谷心志攬入懷中。
絡腮鬍人高馬大,熊似的把纖細的谷心志攬入懷裡時,他只覺得滿心踏實與溫暖——
溫暖?
等等,這不該是新人類的體溫!
驚懼感電光石火地從他心頭劃過的一瞬,他想要把谷心志推開,但後頸卻被谷心志鋼鐵似的手指掐緊了,逼得無處可逃。
一個他愛極愛慘了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清清冷冷地滑過,好聽悅耳極了。
“謝謝帶路。”
“我不要你的命,只是希望你的隊伍幫我開道。”
“好了,現在——”
剛剛被擦拭乾淨的鋒刃上再度被濃稠的血色覆蓋,鮮血趵突泉似的從絡腮鬍的喉間噴濺而出,他的胡茬縫隙間噴滿了血,一滴滴順著鬍子的細絡滴下。
絡腮鬍喉間發出咯咯的悶響,眼中溢滿不可思議的神光。
漸漸,這股光淡了,也變了,變成了一團燃燒著的暗火。
谷心志拍著他的後頸,感受著他漸趨微弱的呼吸和漸趨劇烈的血流聲,輕聲撫慰道:“好了,好了。”
但就在這時,一樣冷硬的東西,抵上了谷心志的身體。
——砰。
一聲沉悶的槍響在二人之間炸了開來。
絡腮鬍手裡,死死握著他原先打算送給谷心志的那把小勃朗寧。
槍口內逸出細細的煙塵。
谷心志的肺部開了一個血洞,有淡淡的硝煙從創口飄出,□□和鮮血的味道一樣刺鼻。
谷心志的腦子一時間停轉了。
他想,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