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165章

發佈時間: 2024-05-13 14: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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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系統VS系統(十四)

午時時分,艷陽高照,一股徹骨的寒意和黑暗吞天噬地而來,將池小池他們徹底籠罩其中。

池小池本不該吃驚,然而事態發展,還是微微超乎了池小池的預料。

按理說,山鬼作為一本小說的初期boss,從科學性和合理性而言,實力設置不會太高,就是讓主角來刷經驗值和聲望值的,之所以有那麼多修士淪陷在此,大抵是因為山鬼佔據了地利優勢,在時雨山中提前設下了某些對尋常修士來說難以破解的陣法,方能屢戰屢勝。

可直到寒意上身,池小池才驚覺,此山鬼之力精純強悍得過了頭。

他身上若無傳承的千年劍意,只拼修為根基的話,竟根本不是這山鬼的對手。

此行目的既然在探明山鬼的意圖,並救出受困於此的同門修士與無辜百姓,池小池便自行放棄了抵抗,閉上眼睛,任意識被寒意裹挾。

但是,還未等寒氣入體,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溫潤白芒覆蓋。

一件帶著體溫的寬大袍服在急速降低的氣溫中從背後溫柔合攏上來,把他妥帖地包在懷裡,卻很謹慎克制,沒有碰到他的皮膚。

袍服外迅速結起了一層冰霜,而袍服內的溫度,比池小池自己的體溫還高一些,所以顯得格外溫暖。

池小池察覺有些不對,剛要睜開眼睛,一片長袖便凌空一揮,擋在他的眼前。

池小池視線被遮擋,但這黑暗卻來得格外令人安心。

他頓了頓,試探著喚:“……師父?”

文玉京的聲音簡潔又堅定地從耳邊傳來:“在。”

幾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時,他們已置身於一處深逾百丈的小天坑里。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無恙,葉既明則暗暗調動內丹禦寒,因此也只是在眉毛眼睛上掛了些冰霜,實際上並未受凍,至於宴金華,由於平日里憊懶,靈力不足,儘管使盡了渾身解數禦寒,依然凍成了三孫子。

待周圍溫度恢復正常,文玉京方才退開一步,單袖一甩,另一手抱劍,四下觀察起來。

根據裸·露出的岩層土質判斷,他們仍在時雨山中,只是被移形換物之法轉移到了這裡。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臨時,葉既明本是想護段書絕的,但被文玉京搶先一步,本就氣悶,如今見他安然退開,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氣度。

若是以前的葉既明,眼看自家小魚被人佔了便宜,即使不會立時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饒,也要說上三兩句酸話才能出了這口氣。

而死過一回的葉既明,只是將方才纏住段書絕腳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回褲管,伸手接住一滴從崖邊落下、即將鑽入段書絕後領的冷水滴,又若無其事轉開身去,不顯聲色,只在心中暗暗記下。

而宴金華緩過神來後,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總算利用自己的先知優勢,篤定地揮了揮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動。這裡有太極陣。”

這次他們走了原著劇情,被山鬼擒獲,丟入了天坑內。

池小池嘗試調運體內靈力,發現未被鎖閉,他的石中劍,文玉京的傘,以及宴金華的佩劍,都沒被收去。

正如宴金華所掌握的訊息,約在距離幾人頭頂三尺處,山鬼埋設下了三迭太極陣。

所謂太極陣,講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勁之效。在陣中,精純的靈力被切割成絲流,以八卦陣型運轉不休。

此陣於常人無害,就算碰觸到,也不會傷及性命;至於修道之人,只要不擅動靈力,也不會出大問題。置身此陣中,如果對著空氣嘿的打出一掌,極容易會出現一掌推出後、掌力被陣法化消輪轉、最終狠狠呼上自己後腦勺的尷尬局面。

這八卦陣,就是為了阻止修道之人御劍逃離天坑所設。

至於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夠徒手攀登上百丈懸崖的普通人,但絕不多見。

宴金華提供的信息還是很有價值的,但是因為在場諸人,刨除宴金華外,兩個讀過原著,另外一個知道宴金華讀過原著,所以,在他深沉地裝了個逼後,除了葉既明維持著自己的弱質書生人設,往段書絕身側貼了貼,求教什麼是太極陣外,其餘兩人都是一臉平靜。

大致弄清了眼前狀況後,葉既明好奇道:“你們懂得真多。”

“我們是修道之人,自然對風水五行有些了解。”池小池轉進如風,隨劇情需要快速調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簡單告知了葉既明他們此行的來意後,便指向宴金華,道,“這是我師兄宴金華,最是通曉五行之術。”

葉既明點一點頭,轉向他,滿眼欽佩道:“原來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華被捧得有些飄飄然,只當段書絕是在和葉既明合力抬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面前長臉。

能在這個穿越者面前被一個主角一個第一配角親口吹捧,圖個一時爽快,想想也不壞。

誰想葉既明話鋒一轉,誠心誠意地發問:“可這著實奇怪了,山鬼捉了我們來,卻不殺不傷,只是囚禁起來,宴仙人,這是為何?”

宴金華僵住了。

……日你媽嗨,書裡沒寫。

《鮫人仙君》連載到這裡時被噴得不輕,作者砍了大綱,很多鋪設的暗線未及回收,就直接扔在了那裡。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簡化成了想要修煉丹精;山鬼與段書絕結交的理由,變成了對段書絕高尚人格和絕對武力的敬服,就連破陣都改用了觀感更爽快的暴力拆遷法。兩大宿敵的牢中會面雖然稍顯兒戲,但後面那場劍鬥還是不錯的,甚至直接壓過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點兒,但不得不說,《鮫人仙君》的確是藉靠著這波莽夫操作,挽回了一部分讀者和訂閱。

大家紛紛表示,耍心眼看著多沒意思,別BB直接幹才是真男人。

宴金華也是持如此觀點的。

但是,作為讀者,他能對作者指手畫腳;作為故事中的人,他卻沒了能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上帝視角,一切情節發展,都必須按照邏輯來。

面對葉既明的提問,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養起來慢慢吃吧……跟圈養羊是一個道理。”

葉既明歪歪頭,繼續提出質疑:“可她為何連宴仙人你們的劍都不拿走?”

……何止是劍,連靈力都沒有封掉。

誰會在圈羊的時候,還給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鍬?

宴金華有些局促了:“……或許是忘記拿走了?”

葉既明啊了一聲,意味深長道:“那她可當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華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葉既明性情促狹,一口一個“宴仙人”,不過是故意逗弄自己罷了,但他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面前行刁難之事?

他甚至有些惱那遠在天邊的《鮫人仙君》的作者,為何不把這段故事的邏輯補全,顛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現在好不狼狽。

宴金華只希望葉既明識些相,不要再問了,見好就收。

很顯然,葉既明並不識相。

他拋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宴仙人,你既精通陣法,可否帶我們出去?”

……宴金華現在深刻體會到了裝逼裝到整段垮掉的感覺。

一眼識出陣法,卻不會破,這和一眼看出數學題是什麼題型,卻除了一個龍飛鳳舞的解之外一個字都憋不出來一樣,毫無卵用。

還是池小池輕咳一聲,適時出來打了圓場:“明兄,莫要為難師兄了。”

葉既明偏頭,在宴金華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宴金華訕訕笑了笑,發現也沒人理會他,更覺如芒在背。

現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過那些書中的配角待遇,還是那種不懂裝懂,最後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連姓名都不配擁有。

宴金華被憋得不上不下、幾欲吐血時,池小池轉頭問文玉京:“師父,我們能出去嗎?”

文玉京抬頭。

在他眼中,縱橫交錯的太極陣和其間埋設的靈力網,構成了一道道立體模型中的函數方程。

他沉吟片刻,說:“不難。”

聞言,宴金華暗罵:裝什麼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劇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嗎?

可他一時金手指欠費,無法動用主角光環驚艷四座,教他做人,只能被迫閉嘴,暗暗生氣。

池小池可管不著宴金華在想什麼。

這種人跟他在第三個世界裡遇到的婁思凡同屬一脈,都屬於自我感覺極度良好的。婁思凡酷愛把自己包裝成聖人君子,以受人追捧為樂,宴金華則是死要面子,自命不凡,目標明確,小聰明也多,卻又沉不住氣,比婁思凡還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對於這種人,直接不留情面地踩上幾腳,他就能在腦內展開異常豐富的腦補,自己就能把自己氣個半死。

他對此人腦內自產自銷的垃圾情緒興趣不高,仰頭望著從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線日光,若有所思。

061問他:“發現什麼了嗎?”

“不多,也不少。”說話間,池小池把手指壓在唇邊,“噓。”

其餘人也齊齊噤聲。

他們都是有修為的人,聽力自是不能與凡人相提並論。

他們都聽到,天坑上面有腳步聲傳來。

不多時,一張人臉出現在天坑上方的邊緣處。

那張臉僅僅是一閃,便在坑邊消失,但大家憑藉目力都認了出來,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並勸他們下山的女子。

葉既明訝然:“餵!”

但倒茶女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便踏著亂石又走遠了。

熟讀《西遊記》,對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懷疑的宴金華立刻給出了斬釘截鐵的結論:“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話音甫落,上面就傳來了倒茶女清澈又無奈的嗓音:“不是說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嗎?”

被秒打臉的宴金華:“……”

上面安靜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女聲弱弱答道:“… …沒抓。”

“把人換了地方關起來,不叫沒抓。”倒茶女說,“而且底下關著的是新的人,我半個時辰前才給他們倒過茶喝。”

另一個女聲不說話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趕考的,放了他們吧。”

和她對話的女聲聲音很軟,可邏輯聽起來有些顛三倒四,能聽得出來,她的精神有些問題,口吻: “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時間就到了。”

“可你答應過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里諸人正細聽著外面宛如小學女生的課間對話,試圖收集更多信息時,突然集體眼前一黑。

等再睜開眼時,他們被移入了另一個坑。

說話聲遠了點,但依然能聽個大概。

弱弱的女聲聽起來輕鬆了不少:“我沒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嘆一口氣:“……你又把人換地方了?”

對方乾脆耍賴了:“沒有。 ”

倒茶女道:“那答應我,今天不抓人了?”

對方是打定主意耍賴到底了:“沒有就是沒有。走了,我要吃飯,昨天說好要吃豆角的,你備下了嗎?”

二人走遠了,留下被扔在坑里的人面面相覷。

宴金華率先回過神來:“她們走了,我們快些殺出去。”

文玉京卻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張旗鼓,你生怕引不來山鬼?山中諸陣皆為她所設,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動術法,我們打草驚蛇、空手而歸倒是小事,萬一傷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該如何?”

……宴金華怕的就是打不起來。

如果不打起來,他怎樣漁翁得利?

他故意挑動:“我們有這麼多人,難不成怕她一個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瞇眼,素來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貓的倨傲之氣:“哦?不如請你去攻打山鬼,我與書絕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說這裡誰能毫無顧忌地在身份、地位壓上他宴金華一頭,那非文玉京莫屬了。

宴金華登時啞火,心不甘情不願地一拱手:“小師叔,弟子一時意氣用事,思慮不周,請小師叔莫要怪責。”

文玉京收回視線:“知錯就好。”

宴金華口上認錯,心裡仍是不服:“可我們就白白縱了這山鬼逃走?她抓人來,無非是圖謀奪眼,或是吸取精氣,此等惡物,我們放了她,就是貽害無窮!”

池小池說:“設陣的不是山鬼。”

宴金華差點被口水嗆到:“……啊?”

葉既明贊同地望了池小池一眼。

文玉京淡淡瞄了宴金華一眼:“你看不出來,此地埋設的八卦陣裡沒有鬼氣?”

經此提醒,急吼吼要殺出去求個痛快的宴金華方才意識到,八卦陣裡沒有令人厭惡的氣息,反倒是最純粹不過的道門力量。

這下,連他都不知道這脫韁的情節該如何發展下去了:“……怎會?”

山鬼難道不是鬼?

傳說有什麼錯謬?

還是……

在宴金華頭腦風暴時,文玉京已將方程解出了個初步的答案,動用靈力,細細調整無數逆沖倒行的靈力波流的運行軌跡,試圖通過修改整個函數圖的運行軌跡,開闢出一個能供一人通過的通道。

池小池與葉既明並肩而坐。

葉既明傳音入秘,笑道:“姓池的,行啊你。沒給我家小魚丟人。”

池小池聳聳肩,他並不把此次出行當做什麼了不得的經歷:“帶他出來見個世面而已。”

真正的鮫人仙君,因為目睹世情百態,反倒更懷慈悲之心,見得多了,眼界開闊,被傷的心能好得更快些。

而宴金華也沒閒著。

他的系統把文玉京破解陣法的全過程盡數攝錄下來,做好備案,準備上報。

誰想,文玉京解到最上層的陣法時,又有腳步聲從上面傳來。

那倒茶女再次出現時,池小池站起了身來,靜靜注視著她。

她一字未發,微提裙擺,在崖邊跪下,拜了三拜。

文玉京停下了破解陣法的動作:“姑娘,請起。”

她還是堅持叩完了三次,才站起身來:“我哄她睡下了,才來找你們。我想求你們一件事。”

池小池卻打斷了他:“為了保證我們聽到的是真實的故事,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倒茶女一怔。

池小池仰頭問:“你叫夙姬,那她叫什麼名字?”

在場諸人都愣了,包括上面的女子。

半晌後,她輕輕笑了,用極懷念的腔調道:“程無雲。”

其實,對山鬼夙姬而言,她與神女程無雲的相逢,沒什麼波瀾壯闊的情節。

最開始,不過是一個人,遇到了另一個人。

程無雲,一名出身世家、卻自修道學、閒遊四方的女修士,因其天賦絕倫,容姿妍麗,見過她的人,相較於“程道長”或“無雲君”,更願稱其為“神女”。

千年前的某日,程無雲路過時雨山,聽聞山上有一山鬼作祟,便登上山來,一探究竟。

當時正值一個星夜,夙姬剛得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好看得不該屬於一個內心齷齪的登徒子。

她坐在山中竹林間的一塊石頭上吹竹笛,享受著短暫的視力帶來的快樂。

她看見了程無雲,程無雲也看見了她。

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著她。

她是小地方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沒讀過書,程無雲青衫仗劍,氣質卓然,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來收她了。

夙姬呆望著程無雲,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點慌亂:“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親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訛傳訛,以音傳音,嫌棄她的本名太過柔婉,不如夙姬聽起來有鬼妖的媚氣。

程無雲坦坦蕩盪走至她身前,伸手輕撫了撫她許久未洗的頭髮,一綹一綹地結在眼前,上面滿是塵灰和油泥,但是很軟。

此鬼身上戾氣不重,且恩怨分明,從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著死前怨念深重,以至於每一雙偷來的眼睛都用不長久就會因體內怨毒而損壞。

只是眾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擔了許多虛名,甚至將連年的干旱也怪罪於她。

程無雲撫著她的發,問:“山中有麂子,怎麼不用它們的眼睛?”

夙姬小聲道:“它們沒了眼睛,無法捕獵,活不下去。”

程無雲輕輕笑了,眼睛彎起來,很美。

夙姬眨著視力漸退的眼睛,歆羨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無雲問:“你想要嗎?”

夙姬搖頭:“我不想。”她想要看著這雙眼睛,一直看著。

大抵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她只是第一眼看見程無雲,就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是個親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著,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無雲從自己的行囊裡取出一隻小小的甘露白瓶,內裡的靈泉緩緩滴入夙姬眼中。這是師父在她臨行出山前贈與她的珍寶,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時間一片清明。

程無雲道:“以後好好用這雙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無雲要走,夙姬攔著不叫她走。

程無云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臟兮兮的少女:“我是當真要走。姑娘,請了。”

夙姬兇道:“不許走。”

程無雲:“姑娘,我要去遊歷,這是師門讓我去做的,我不能違抗師命。”

夙姬:“遊歷是要做些什麼?”

程無雲:“行遍天下,增長見識,除惡妖,降惡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無賴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會吃人。”

程無雲家學淵源深厚,平素接觸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鄉野的潑皮姑娘糾纏過,好在她脾氣向來不壞,問:“為何呢。”

夙姬說:“那樣你就會來除我了,我就又能見到你。”

程無雲被這小鬼的怪言怪語逗樂了:“莫要渾說。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習,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說:“我不要得道,我要跟著你。”

她又補充一句:“你去哪裡,我都跟著。”

程無云初涉世間,不很懂得人情,沒想到渡化鬼還要冒著被鬼纏上的風險,她坐在這隻小鬼身邊,陪她苦惱了半夜,但還是想不到能帶走她的好辦法。

她死於此地,是地縛之靈,強行帶走,她會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飛煙滅。

她只好趁著夙姬睡過去時,躡手躡腳地離開。

明明是一件積累福報的好事,卻做得如同做賊,程無雲也有些惆悵。

但她卻在離開時雨山一里後,從身後不遠的陰影處拎出來了一個險些魂飛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時仍是個孩子,獨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讓她更多了幾分固執的獸性,誰對她好,她就願跟著誰。

程無雲終是不忍見她這樣死去,冒險讓她寄宿於自己體內,總算保住了她一條小命。

與一隻來歷不明的小鬼共享身體,若是程無雲的師兄師父在,大概會叱罵她瘋了。

好在夙姬很乖。

時年正逢旱災,她撿了具女身餓殍做身體,借屍還魂,重新做回了人。

人有飢餓,乾渴,種種苦痛,不一而足,難以一一道哉,但夙姬還是歡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無雲面前轉圈圈。

程無雲問她:“和我用一具身體,不好嗎。”

夙姬背著手,反問她:“背著我,不累嗎。”

程無雲摸摸她的頭,她也低著腦袋受了。

她們是主僕,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許久未碰的人世規則後,是這樣定義她們的關係的。

夙姬沒有靈力了,所以程無雲陪在她身後,慢慢地走。

二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夙姬給程無雲倒洗臉,給程無雲梳頭、研墨,抱劍,程無云不許,她就偷偷做,還蹭程無雲的書看。

她看不懂字,就學著程無雲的模樣,一頁頁翻,一頁頁猜,程無雲看她這樣,有些心疼,便念給她聽,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點點學會了認字唸書。

一隻長於鄉村、亡於山野,最後又被撿回家的小野狗,嘗試慢慢馴化自己,讓自己變得可愛些,再溫馴些,好養活些。

她想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想變得更好。

然而,世事終究無常。

和夙姬在一起遊歷五年後,程無雲遇見了自己的劫。

程無雲廣渡世人,卻渡不得自己。

她戀上了一個年輕的世家公子。

如果只是癡戀不得,也不過是個神女有意,襄王無夢的故事。

那公子很是紈絝,但待程無雲很好,夙姬在旁,看著也是歡喜。

她從不奢望獨占程無雲,她只是僕,最多也是友,只要程無雲高興,她便高興。

和大多數富貴人一樣,公子對道學頗感興趣,想求長生,程無雲便教他如何進行基礎的打坐調息,他卻對丹修更感興趣。

他性格幼稚,和夙姬一樣,總愛纏人,於是程無雲也有些愛屋及烏,總順著他,告訴他各種煉丹秘法,交代他千萬不要外傳。

公子笑道,我只想同你一起長生不死,怎麼會外傳呢?

可一步登天的不死丹藥,世上並不存在。

而能一步登天的,往往是邪道。

而公子屬意的,從來不是那些只能益壽延年的藥丹。

他的房中,除了程無雲這朵白玫瑰外,還生有一枝帶毒的紅玫瑰,一個千嬌百媚,不知比程無雲嬌豔多少的女妖修。

公子與妖修,只看中程無雲,卻從未將一個小小的侍女夙姬放入眼裡。

等他們順利騙得程無雲信任,實現七日的陰陽調和,再將她丹田爐鼎取出,那侍女就派不上用場了,只需下些毒,謊稱暴斃,一卷草蓆裹了,扔進深山里便可。

他們的計劃很順利,程無雲被下了藥,受了□□,她瘋狂抵抗,卻被那嫉妒成性的女妖修生生劃爛了半張臉。

夙姬早就將公子視為程無雲的夫婿,提前被他設法調走,替他去鄰城送信,往返差不多需要七日光景。

夙姬心念程無雲,買了漂亮胭脂,星夜兼程,在第七日清晨趕了回來。

但在程無雲與公子落腳的道觀裡,她遍尋不著程無雲。

她問一個道姑:“請問看到我家程姑娘了嗎。”

道姑點頭,把她帶至後院柴房,直接鎖起,前去通禀公子,乞一個發落,是一劑毒湯藥灌下去,還是著人亂棍打死。

丹室內的程無雲,在昏沉中隱約聽到了道姑的禀告聲。

公子與妖修只覺大事將成,誰也未曾想,程無雲會在第七日,丹藥將大成之際拼死逃出。

程無雲衣衫襤褸,一路跌撞著直奔柴房,一邊奔跑,一邊運強力逼出自己的內丹。

以她現在的殘損的修為,是絕對逃不走了。

起碼,要護住夙姬,她從時雨山里撿來的,陪了她五年的小姑娘。

她拼盡全力,徒手破鎖,在妖修追至前,抓住了縮在角落裡的夙姬。

夙姬手裡還握著那盒胭脂,看到程無雲這般模樣,又驚又怕:“程姑娘?!你這是……”

程無雲抱住了她,摀住了她的嘴,將掌中流光的內丹餵入她的口中。

她貼在夙姬耳邊,說:“你好好的,好好的。”

說罷,失去內丹、傷勢過重的程無雲氣絕而亡。

妖修追至,眼見即將到手的內丹不見踪影,氣急敗壞,一劍抹了夙姬脖子,亂劍捅了數下屍身,又剖開她的肚子,卻發現內丹不在,方才洩氣,以為程無雲是自毀內丹,喃喃罵了幾句,也只得作罷。

二人的屍身被扔於郊外野山上,只待被野狼吞食。

當夜,夜間。

那公子驚醒來時,已被潑了滿身的酒,而滿身鮮血的夙姬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的床側,往床上扔了一個火折子。

火勢轟然四起,公子慘叫著滾成一團,連聲喚著來人來人,可整個道觀都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除了幾個在火海中呻·吟的,苟延殘喘的,已經沒有旁人。

那妖修亦睡在公子身側,火起時被波及了一些,好在她通曉靈術,掐了個避火訣,拔出劍來,便與夙姬戰在一處。

夙姬劍法竟是不差,一招一式,皆有程無雲的影子,只是她畢竟只是凡人,且這具身體毫無靈根,她被壓制得極狠,那女妖得了便宜,更是殺招頻出,誓要把她活捉,再把她生吃,或者還能吸收到七八成藥性。

但每一劍砍到夙姬身上時,夙姬都像是覺不出痛來。

長生不死,長生,不死,不代表著不會疼。

但夙姬仍像是毫無所覺。

等到女妖察覺不對時,再下死手,卻被夙姬抓住空檔,一劍削下右側臂膀。

女妖痛嚎著跌倒在地,翻滾不止。

夙姬沒有停手,一劍,又一劍。

一個凡人,在滾滾火海中,把一個女妖碎屍萬段。

她帶著一身火,抱著程無雲的劍,踉踉蹌蹌從道觀下山來,回到了郊外野山上,先去小溪里洗了個澡,再把安頓在一處廢棄茅屋裡的程無雲的屍身背起,上了路。

她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被追殺,也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於是,她重返時雨山,把程無雲在西山山麓葬下。

埋下好友屍身後,她不知道要幹些什麼。

好在,她早已不是那個想靠殺人來留住程無雲的無知小鬼了。

程無雲想要的世界,想要的她,她都會為程無雲盡量保全。

她回到時雨山,在山中造了一間小茅屋,開了一片菜畦,日日耕作。

山下的時雨城有神女祠供奉,香火不絕,上面有寫著程無雲的名字。她也偶爾去拜過,看著那幾經修繕的玉身神女像,有點不服氣地想,還是程姑娘要更好看些。

鐘磬輕響,碧煙繚繞。

身旁的女子求著姻緣,渴望嫁與一個如意郎君,而原該被神女殺死的山鬼夙姬與她並肩而跪,卻不知道求些什麼。

她想了很久,雙掌合十,虔誠道:“祝程姑娘身體康健,歲歲都有好吃的。”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程無雲讀過的書,她早已倒背如流。

後來,連書也腐蛀了,一點點化為塵沙土灰。

為了消磨時光,她又找了其他書來讀。

夙姬一點點褪去過去流俗的小村姑形象,越來越像以前的程無雲,而且更穩重,更溫柔,更包容。

除卻不老不死不傷外,她仍是凡人。

歷代星辰從她頭上徐徐流過,而她始終未曾離開時雨山。

人之愛恨,有些如錢塘之潮,澎湃而來,滾滾滔天,哪怕只絢爛一瞬,也要將自己狠狠撞在岩石上,換一片白浪,濺濕一片衣角,也算留下過一片痕跡;有些則如山間的潺潺溪泉,有時甚至聽不見水流聲,轉眼,世上便已千年。

安穩的日子本能一直過下去,誰想,半月之前,一夥盜墓賊不知聽信了哪門子謠言,說時雨山中有山鬼墓,內有寶藏,找來找去,找到了程無雲的墓。

千年樹旁千年墓,此處著實最為符合,於是盜墓賊抬鏟便挖,夙姬聽到動靜,遠遠奔來阻止,卻被粗蠻的盜墓賊一鏟子打倒。

千年血液滲入泥土,異變隨之而生。

剛才毆打夙姬的盜墓賊被一隻從地底伸出的手拖入泥土,筋骨盡斷之聲不絕於耳。

眾賊被駭得肝膽俱裂,四散奔逃,卻又有六人被怪力生生扯入土壤,渾身骨殖摧折,死無葬身之地。

那便是程無雲的鬼魂千年後出世的第一日。

千年祈願,生祠贊力,使得程無雲身體不腐,但她卻也變成了時雨山的地縛靈。

她生前遭受巨大打擊,神誌潰滅,記不得自己是誰,智識皆歸於幼兒,卻雛鳥似的認准了夙姬,小尾巴似的綴在她身後,好奇地問東問西。

千年前,千年後,程無雲與夙姬徹徹底底調換了位置,無論是性情、學識、還是人格。

但是,二人仍是彼此好友,此心可鑑,千年不易。

在世人心目中,復活、作亂、殺人的,是千年前禍亂四方的山鬼。

對夙姬來說,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神女永遠就該是神女,幹乾淨淨,漂漂亮亮地站在那裡,煙火繚繞的,很美,很好。

夙姬跪在山洞口,將她們的故事歷歷講述完畢。

061難掩驚訝,詢問池小池:“你怎麼會想到她是山鬼?”

池小池說:“明明是一個沒有法力的弱女子,守在山道上做好事,總要有些能解釋得通的緣由。在關於山鬼的傳說裡,只出現過兩個女性,夙姬,還有神女。”

061說:“那為什麼不猜她是神女呢?”

“我以前接了一個關於盲人的本子,去特殊學院進修過,知道盲人的一些特徵。”池小池說,“她身為凡人,聽力太敏銳。”

在山道時,她不必回頭,就能準確辨認出來者是“四位客人”。

要知道,文玉京走路如貓,近乎無聲。

而在和天坑里眾人開口說話時,她的聲音並不很大,而底下人回話時,往往迴聲嚴重,甚至會蓋住原聲,她卻能輕易辨出對方在說什麼,根本不需對方重複。

池小池也只是猜測,不過就目前情況而言,他是賭對了。

“程姑娘靈力雖強,卻很聽話的。”夙姬講述完畢,想替好友說些好話,她頓了頓,似是想到剛才程無雲的耍賴,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就是偶爾太過任性。”

文玉京問:“那些盜墓賊暫不論,她擒抓百姓與道門之人,是為何故?”

夙姬幾乎是有些窘迫了:“是這樣,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不懂生辰是什麼,便一直纏著我問,我告知她,生辰便是誕生之日,凡人慶賀生辰,需得摯友親朋到場,熱熱鬧鬧地慶祝一場才好。她覺得時雨山太過冷清,恰好有道人來調查盜墓賊被殺、山鬼重出一事,她便將人捉了來,關在後山千洞的洞底,還拿陣法封上,說要……要他們等明日同我慶祝生日,就放他們離開。好在那些被捉來的人與靜虛峰的道長都是好人,聽完我的解釋,便都說再留幾日也無妨,只是我與她誰都不能下山去靜虛峰通報情況,她離不開,我走 遠,她又心眼太實,不肯放走一個人回去說明情況,著實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池小池默然。

如今,他們聽到的,才是《鮫人仙君》的作者真正想講的那個故事的全貌。

沒什麼血火廝殺,沒什麼跌宕起伏,甚至也不是故意想賣百合,就是兩個女孩子彼此扶持的故事。

所以段書絕不殺她取走丹精,因為完全沒有必要。

所以段書絕與她結為至交,而山鬼夙姬,也在後期為段書絕送來了自家釀好的酒,儼然已是相交不壞的摯友。

165.系統VS系統(十五)

他們在洞裡多待了一夜。

夕陽西斜時,程無雲為他們移來被褥,又摘了野果,送了清水。

這是夙姬的要求。

身為一縷幽魂,程無云不知冷暖,不知飢飽,她不懂夙姬這樣請求的原因,但還是乖乖照做了。

很多事情,程無雲都不很明白。比如,她設下的太極陣雖然有千年靈力加持,但硬要破解,或是暴力破山,另外殺出一條路來,並不算難,那為何,身為靜虛峰六君子之一的三師叔會如此輕易地被她困住呢。

第二日,太極陣不攻自解,段書絕等人在相鄰的坑里,見到了被坑了三四天有餘的三師叔任聽風。

幾人相會時,任聽風正在叮囑一個腳程快的弟子:“速去速回,告知師兄,說眾弟子安然,隔日便迴轉,勿要掛懷。”

弟子領命,正欲離去時,任聽風叫住了他:“通報之後,早些回來。減了一個賀壽的人,不好。”

一轉頭,任聽風瞧見文玉京,便搖著小竹扇,主動迎上,笑道:“罪過罪過,當真是讓師兄掛懷了,竟把六師弟都派了來。”

文玉京淺笑:“好在有驚無險。”

任聽風道:“險也未必,驚亦無妨,莫提莫提了。文師弟,可帶了銀錢來?”

文玉京解下腰間錦囊。

任聽風道:“謝了,師兄回山,拿那株雪蓮還你。”

他將錦囊拋給弟子:“去買些禮物來。既是來做客的,沒有伴手禮,可是大大失了禮節。”

不只是他們,那些被程無雲強制扣押的人一個都沒走,包括那些普通人。

有個獵戶還挺豁達的,抱著一隻羊皮酒囊,笑出一口憨厚的大白牙:“來都來了,還被關了這麼多天,怎麼也得好好吃一頓,撈個本吧。”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吃的,餛飩是夙姬親手包的,餡是從山內掐來的新鮮薺菜,勝在新鮮可口,卻總不如那些飯肆裡賣的美味,長壽麵的味道倒是不錯,但她買來的面數量並不多,包了餛飩,剩下的做了幾碗麵就沒了。

這些面是幾日前,夙姬與程無雲結伴下山時採買來的。程無云不肯離開夙姬,夙姬就只能選在入夜後進城,唯恐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騷亂。

夙姬進糧鋪買麵,程無雲就在外面乖乖等著,卻不小心嚇到了半夜起來開窗的人。

怕事情鬧大,夙姬只能帶著買好的幾口袋麵,攜程無雲匆匆離開,也不大敢再入城中。

食物不夠,好在有酒。

酒都是夙姬親自釀的,埋在竹林下,那是她從書上學的技法,釀過就埋在當初她遇見程無雲的竹林之下,有的時候她都忘了自己在哪裡埋過酒,尋酒宛如尋寶,她花了不少時間,才挖出了幾壇,提早備下。

被竹泥溫養的酒,過了百年千年,口感醇冽,竹香撲鼻。

程無雲見到眾人時,被夙姬打扮一新,還換上了新衣,看上去倒是比過生日的夙姬更喜慶些。小半張面具掩去了她被毀去的容顏,露出的那一半臉小小尖尖,相當美麗秀雅。

好在她現在並不清楚臉上的傷意味著什麼,看到大家,便行了個男子禮節:“多謝你們,來陪阿夙過生辰。”

在程無雲的那個年代,女子與男子行禮方式還是相同的。

她好像已經全然忘了是她把大家綁來的,或者說,以她現有的認知,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不妥。

夙姬很無奈地笑,在她身後,對眾人一一還禮,也是替她向眾人賠禮。

任聽風一笑,抬手揚袖,用竹扇壓住一側的禮箱,道:“這是我們靜虛峰所贈的禮物,還請姑娘笑納,祝姑娘快活人間世,平安百千年。”

程無雲聽了祝詞,自是歡喜,顛顛地跑來,直接將禮箱拆了開來。

夙姬滿臉歉意,但在場之人無人介意。

大家都願意相信,夙姬將來會把程無雲教得很好。

獵戶撿了好幾塊形狀特異的石頭,一個書生把自己書箱裡的書送了出去,一個上山來採菌蘑的婦人采了滿滿一把山花。

程無雲最喜歡這花,接在懷裡嗅了又嗅,還動手往自己頭上插,結果把一頭梳好的秀發給糟蹋得亂蓬蓬的。

無法,夙姬只能拉她在一邊的岩石上坐下,解散了她的頭髮,重新梳理。

程無雲舉著花給她看:“花。”

夙姬:“花很好看。……程姑娘,莫亂動,看前面。”

程無雲便乖了,抱著一懷的馨香,嘴上猶不停下,自言自語:“花真好看。明天我把一山的花都摘給夙姬,夙姬就高興啦。”

夙姬握著她濃密的一頭烏髮,動作溫柔地梳理著:“不要了,偶爾摘一捧,夙姬很歡喜;全摘來,夙姬就不高興了,花在它該在的位置就好,程姑娘也是,不要動,乖乖的。”

程無雲聽話地嗯了一聲,繼續轉動著手中的花,讓花瓣一下下蹭過她的臉頰。

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小碗薺菜餛飩,池小池取了一隻小勺子,一口一口細緻地吃完了一整碗。

這也算是和段書絕一起分享了。

在小碗見底後,他體內的段書絕動了。

他拿著勺子,在碗底上寫:“這就是人嗎。”

這是句挺沒頭沒尾的話,但池小池想,自己知道段書絕想表達什麼。

池小池換了左手拿勺子,回答他:“是的。”

上輩子,段書絕被宴金華謀算了個徹底,幼時困於一片海域,後來困於漁光潭,相交寥寥,最真實的溫暖,只來自於他的小黑蛇。

但葉既明並非是人族。

他見到的人,是宴金華,以及被宴金華蒙在鼓中、不明真相、對他喊打喊殺的靜虛峰中諸人。

他沒見過這樣的情景,所有人均無多言,默契地維護著一隻鬼的心願,不存疑,不攻訐,不心懷歹意,他上輩子從未見過的三師叔,在一眾和樂的人群中搖扇飲酒,閒散自得,彷彿叫他看到了另一個境界。

人,也是有境界的嗎。

這才是人的樣子嗎。

段書絕在疑惑,池小池便為他答疑。

“是的”。

這才是人應有的樣子,他所見的那些黑暗與不公,的確存在,但萬幸,那並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全部。

段書絕難得多話,他沉銀片刻,用勺子在碗底一字一字地寫:“我想知道更多。”

池小池回他:“不如慢慢去看。”

段書絕:“多謝池先生提點。”

池小池:“免。這餛飩挺好吃的,你寫完沒,寫完我再去盛一碗。”

他又去盛了一碗,餛飩的熱氣撲到臉上,很舒服。

久未開口的061笑說:“你挺適合悟道的。”

池小池說:“悟什麼,多活活,總能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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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哪裡有那麼多的極惡極醜,極善極美,大多數都是灰色的罷了,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太壞。

池小池見過最好的人,也見過最壞的人,他從不懷疑惡的存在,卻也不會為此去質疑任何的好。

在他最恨、最不像人的那段時間,他會和婁影發短信。

那個時候,婁影已經無法回复他了。

不過,池小池會默認他看過了,或者正在看。

不管他有多累,多痛恨,只要在睡前,用自己那個小小的、功能簡單得只有通話和發短信的手機發上一條短信,他就能心安地好好睡上好幾個小時。

“婁哥,晚安。”

“今天考了第一。想你了。”

“有人找我拍戲,聽說是一個很有名的編劇看中我了,是不是假的啊,我要不要去?”

“婁哥,我睡前有喝牛奶。一大杯。”

雖然在以後,這種療法的療效漸漸削弱,但好在婁影不會換號碼,始終在那裡,溫柔地隨時準備包容他。

為著這份溫暖,池小池也盡量去保持自己的心,好讓它不要變得太多。

然而,無論如何,他終歸不是以前的那個池小池了。

葉既明感到了他的沉默,便陪他一起在歡聲笑語裡坐著。

文玉京被任聽風叫去喝酒,他們也能趁機說些閒話。

葉既明叫他:“姓池的?”

池小池:“嗯?”

葉既明:“姓宴的老王八蛋,是怎麼對夙姬和程無雲的?”

上輩子,他也只是耳聞過此事,主題還是誇耀宴金華擁有著如何的雷霆手段。

池小池冷笑。

上一世,在奪取鮫人千年劍意的宴金華帶領下,時雨山付之一炬,程無雲遭受重創,被活活拖離時雨山範圍,灰飛煙滅,夙姬被擒投爐,宴金華意外獲得長生不死之藥,歡欣鼓舞,意氣昂揚,好不得意。

葉既明聽聞,差點當場氣死。

但一轉頭,看到宴金華遠遠坐著,滿臉強行壓抑著的不甘,面前的餛飩也沒動上一口,不曉得是沒胃口還是不相信山鬼他們,心中的不快立時散去。

這輩子夙姬和程無雲好好的,又得到了靜虛峰三師叔和小師叔的認可,他就是後來走狗·運,得到什麼了不得的機緣,怕也找不到下手奪丹的藉口。

既寬了心,葉既明張望四周,心下不無感慨。

他沒有讀過那本《鮫人仙君》,隻大致知道劇情。

時雨山,是原本的他該和段書絕遇見的地點。

葉既明問:“你說,那名筆者,到底打算怎麼寫我和小魚的初遇?”

池小池問:“這要問你了,如果你是在時雨山,第一次見到段書絕,會怎麼樣?”

“我跟他不熟的話,當然會看不過他的偽君子相,要找機會教訓一頓了。”葉既明說,“不過大概不會在給夙姬過生辰的時候,等下山再說罷。”

池小池飲了一杯竹酒:“那,這大概就是作者本來想寫的故事了。”

酒足飯畢,眾人辭行。

送走這些萍水相逢的善心人,夙姬轉身回到山中,卻遍尋不著程無雲的踪跡。

她繞山而行,不急不慢地輕聲喚著:“程姑娘,程姑娘。”

在路過當初那片二人相會的竹林時,程無雲從其中竹子上跳下來,落在她身上,沙沙地帶下一片搖落的竹葉,格格地笑著。

她一點重量都沒有,可以輕鬆背起來。

過去溫儒端莊的神女,趴在山鬼的背上,剛剛才梳好的頭髮都散了開來:“都送走了?”

夙姬背著她,說:“送走了。”

程無雲說:“那現在輪到我了。”

夙姬說:“好好好,送你回家。”

她背著她,往她們共同的家走去。

程無雲抱住夙姬的脖子,思念起方才離開的眾人:“他們人真好呀。明年還會來嗎?”

夙姬說:“那是緣分了,不必強求。聽我的,以後不要抓人了,可好?”

程無雲說:“不抓。”

夙姬:“生辰的時候也不能抓。”

程無雲愣了愣,趴在她背上艱難思索了好一會兒,才下了決心:“嗯,不抓。”

……這就算達成協議了。

程無雲乖了一會兒,又提出要求:“今天的書,你還沒有讀給我。”

夙姬:“想听哪個?”

程無雲說:“《詩經》。”

夙姬便隨便揀了一篇,輕聲背起:“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山鬼念一句,神女跟著念一句。神女不很懂是什麼意思,咿呀學語,學著她的說話腔調與發音。

她時而恍惚,覺得字詞熟悉,場景也熟悉。

彷彿在久遠之前,再久遠之前,她也這樣帶過一個人。

自己念上一句,她便學上一句。於是千年光陰也不顯得難熬,一日一日,就這樣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