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189章

發佈時間: 2024-05-13 14: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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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霸道將軍俏軍師(六)

待定下出發的日程,皇上便遣散了眾人。

出了御書房,方行到僻靜處,嚴元昭不由分說,一把將池小池拉走。

眾兄弟早已對嚴元昭跳脫的行事風格習以為常,各自散了去。

“行啊,時停雲。”嚴元昭站住腳步道, “我昨日去將軍府,你倒是沉得住氣,一個字都不同我說?”

池小池說:“也不算晚。我昨晚收到父親家書,才定下此事的。”

“你……”嚴元昭左右環顧一番,壓低了聲音,“你給我一句準話,南疆那里當真無事?”

池小池淡淡道:“欺君之罪,時家斷不會犯。六皇子言重了。”

嚴元昭略鬆了一口氣,又自知失言,便轉換了神態,輕佻地揚一揚扇:“好,我曉得了。……距你離城還有半月之期,想來你忙得很。那壺好花雕,本是供你我坐畫舫賞美人之用,現在看來只能給你壯行了,倒也是不辜負它。”

池小池著意看他一眼,道:“一壺花雕,何談辜負不辜負,別負了一腔青雲志便好。”

嚴元昭不接他的話茬,彷彿剛才在御書房中想要赴邊的人不是他一般,金絲扇面一轉,指向某處:“你有心同我說嘴,不如想想 那悶葫蘆去鎮南關的一路上該如何消遣。”

池小池順著嚴元昭扇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嚴元衡立在不遠處的杏花樹下,正盯著二人看。

注意到池小池看過來,嚴元衡神色微變,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旋即負手走近。

他問:“你病症方愈,只半月便出發,於行軍可無礙?”

他既是公事公辦,池小池自然畢恭畢敬:“無妨,十三皇子請安心。”

嚴元衡還想說些什麼,嚴元昭便不耐煩再聽這二人你來我往的客套之言,揮一揮扇: “走了。”

送別嚴元昭,嚴元衡與他並肩行於宮中。

與嚴元昭不同,嚴元衡是真的話少又沉靜,特地來尋他,只為問他赴邊前需要作何準備。

池小池來前聽了他家先生的課,做足了筆記,自是一一作答,除此之外,他也沒有自作聰明,畫蛇添足地同這位十三皇子攀交情,相反還疏離了不少。

嚴元衡問完自己想問的問題後,二人便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嚴元衡只好吃力地找了個話題:“你有心事?”

池小池低頭含笑:“是。”

嚴元衡:“家事?”

池小池:“算是……家父來信,在信上催我……哎,不提也罷。”

嚴元衡剛剛隱約聽到嚴元昭與時停雲談及“家信”,如今見他含糊其辭,臉色隱隱有點難看了。

他從六歲便同時停雲在一起,最是了解時停雲,此人行事光明,心思澄淨,鮮少如此作態。

他故作輕鬆道:“有何不可說呢。可是有了心儀之人?”

他只是隨口一言,誰想眼前人竟承認了:“……是。”

嚴元衡變色,立即追問:“是哪家千金?若是相看中了,為何不……不將婚儀早早辦了,急於在此時赴邊,又是為何?”

池小池想,嚯,這不是會說話嗎,小嘴叭叭的。

池小池難堪地笑了一笑。

嚴元衡聯想到幾日前他登門時時停雲的古怪舉止,心底越發不安,索性止了步,等他說個分明。

池小池將猶豫的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元衡……”

嚴元衡聽他在這禮法森嚴的宮闈裡喚他本名,心間微暖,發冷的神色也稍稍緩了一緩:“是。……你是時候結親了。親事是時將軍為你擇的嗎?選了哪一家?戶部曲尚書家的二小姐,或是瞿英的姐姐?”

池小池:“元衡,我同你說件事……你莫要告訴旁人。”

嚴元衡莫名有些緊張:“嗯。”

池小池提一提氣,壓了壓聲音,道:“我戀慕之人……是一名男子。”

嚴元衡:“… ……………”

嚴元衡的手指骨節刺耳地響了一聲,抑聲道:“是誰?褚子陵?”

池小池好奇道:“你為何覺得會是阿陵?”

嚴元衡的身體都忍得發起抖來:“當真是他?”

池小池安撫了一下:“你未見過的。”

嚴元衡逼問:“當真?”

池小池無奈道:“……十三皇子。”

嚴元衡方才回神,意識到自己有所失態,便深呼吸一記,平 心神,低聲道:“你是如何想的?一個男子,你與他……時家七代忠義,你要讓時家無後而終嗎?”

“時家怎會無後?”池小池態度溫和地氣人,“家叔是家父同胞兄弟,亦屬本家,只是二叔於武道上天分實在不足,祖父便將時家槍傳與了父親。”

嚴元衡一張俏臉僵得發木: “是嗎。那你此番前往南疆,是打算向時將軍把此事挑明嗎?”

池小池說:“非是如此。他或許還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無意叫他知曉。我若愛一人,不會希冀什麼,只會將他永遠埋在心中,一生許國,終身不娶。”

嚴元衡沒想到會聽到如此坦誠之言,怔愣片刻,神色略略黯然下來:“素常用情深重……我並非是初次赴南疆,但仍有諸多不明之處,這些時日或許還要叨擾府上。……告辭。”

他一拱手,轉身而去,離去的背影是勉力維持的風度翩翩。

池小池望著他的背影,無聲一笑,與他相背而行。

他對原主的夢不願盡信,畢竟眼見也並非為實。

所以他選擇主動出擊。

一封憑空捏造出的家書,測出了兩顆真心。

——六皇子表面紈絝,家國之心卻不輸旁人,雖然私下里與十三關係塑料得很,但在大事上卻有意避免與他相爭。

——十三皇子表面雲淡風輕,對原主的心意倒是滿滿。

這兩日,池小池扮演時停雲,確實積累了不少表演感想。

時停雲能受兩名皇子厚待,雖不能排除起初相交的目的性,但經過這幾日試探可知,時停雲為人爽直,有一說一,是以真心換真心才能得來的朋友。

嚴元衡其人頗重情義,又有少年人難得的豁達心胸,將分寸感把握得極強,與兩個皇子只涉私交,絕不將國事公事混雜入內。

這種自幼培育起來的情感反倒更見純粹。

所以問題來了。

到底是誰能渣得了時停雲?

若是凡常的背叛,不會讓原主說出那樣自認為奴的話,也不會讓他死後亦心緒難平,寧願把身體交與旁人,也要回來復仇。

因此,能傷他至深的,唯有一顆真心。

時家這一代,隻時停雲一個身負將才。

時將軍讓他回望城來,是望他留下子嗣家眷,他卻違背父親期望,回望城許久仍不事正業,成日和六皇子混在一起,作遊戲人生狀。

但從阿書言語間透露的訊息判斷,這位時小將軍回望城整整一年,日日不忘練槍。

昨夜,婁哥和他重新躺到床上後問過他:“或許是時停云無心於婚姻之事呢?”

池小池撐著腦袋對他笑:“先生啊,時停雲今年十九了,按古代人平均年齡算,這輩子都過了快一半了。傳承血脈,誰需要他走心呢,走腎就行了。”

時家雖然沒有皇位要繼承,但從家族重要性來說,也差不離。

而時停雲寧肯違背父願,也不提娶親之事,倒是真有可能在心中暗暗喜歡上了某個不能明說的誰。

……

相較於皇城內的風浪,將軍府內倒是一派的井然有序。

時停云不是第一次赴邊,此時又是兩邊太平的時候,他與十三皇子可與調兵送糧的隊伍同行,共赴邊關。

家中管事的正在忙碌打點,池小池左右無事,索性去了後院校場,銜著髮帶,將束得好好的銀冠扯下,長發向後捋起,用髮帶三兩下束在腦後,又取了往日練習用的銀·槍,簡單操練幾下後,突地聽得身後傳來一聲破空聲。

池小池敏捷回身,橫槊阻擋,銀·槍格開一把鐵·槍,發出鏗然一聲悶響。

褚子陵本也無意傷他,虛晃一槍而已。他將鐵·槍單手轉繞到身後,微鞠一躬:“公子。”

池小池乾脆道:“來一場?”

褚子陵也不含糊:“遵令。”

話音未落,一道銀光呈半圓狀,直襲褚子陵面門,褚子陵也不怠慢,以側邊槍鉤相迎,單以膂力將銀·槍押至地面,騰身落於銀·槍槍身之上,將槍·身壓出一道弧線。

池小池這具身體內仍有用·槍的本能,他側了槍身,順利從褚子陵的壓制下脫離,銀白的槍刃在地面劃出一道光花後,槍身微抖,橫起去擋褚子陵襲來的拳腳。

二人戰得旗鼓相當,約五十餘回合後,褚子陵終是落了下風,鐵·槍呈十字狀脫手飛出。

下一瞬,一線銀光落在褚子陵頸前三寸。

褚子陵舉手,話中含笑:“公子饒命。”

池小池收去槍勢。

剛才,他作壁上觀,發現原主的槍勢倒是收斂得很好,不像是要取他性命的模樣。

比了這一場,二人身上皆是微微出汗,索性並肩坐在校場邊談天。

“你可知南疆之事?”

褚子陵笑道:“不知。子陵只知公子去哪裡,阿陵便去哪裡。此諾直到阿陵死去,終身有效。”

池小池嘆了一聲,單手掩面。

他問:“你昨夜去哪裡了?”

褚子陵一笑:“實在抱歉,公子,我偷溜出門了。”

池小池好奇地“嗯?”了一聲。

褚子陵說:“昨日聽府內負責採買的蘇媽說,南城門處有幾株桃花開了,稀罕得很,是望城中開得最早的。子陵想讓公子先於其他人瞧到第一朵桃花,便趁昨日公子睡下,偷偷翻牆去偷摘了幾枝。”

池小池側身問他:“花呢。”

褚子陵笑:“在公子發上。”

池小池一抬手,發現馬尾上確實不知何時多了一枝艷艷桃花,上面還沾著清露,看來他為了防止桃花枯萎,還灑了水,精心養到了現在。

他取下桃花,把玩片刻,又是一聲輕嘆。

褚子陵意識到他家公子心中有事,便側身看向他:“公子?”

池小池道:“鎮南關出了些事情。……你還記得父親的副將溫非儒嗎,他押運一批弓箭時,中了大青山上一股流寇的暗阱,受了重傷。”

“溫副將?”褚子陵吃了一驚,“那定遠城怎麼辦?”

“父親來信提了此事,我正好在望城呆得煩了,索性寫信回了父親,去代守定遠城,不然留張督軍一人在城中,怕是智謀有餘,武力不足。獨木難支啊。”池小池垂眸道,“你莫與他人提及,私下里多備些上好的傷藥,待到了邊關,隨我一道去探望溫叔父罷。對了,千萬要裝作以為他是被南疆人所傷,不然以溫叔父的性情……”

褚子陵點頭。

他隨時停雲去過邊關,見過溫非儒,那是個五大三粗卻死要面子的漢子。

以他的性格,怕是寧可一頭撞死,也要咽了這個悶虧。

他道:“公子,我記下了。”

同他交代完畢後,池小池去湯池中簡單沐浴了一番,折返回屋中,卻見阿書直直跪在他房前,直抹眼淚,婁影坐著輪椅,頭戴遮光的冪籬,在他面前溫言勸說著些什麼。

池小池好奇:“這是作甚?孟姜女哭長城還是楊白勞求黃世仁?”

阿書聽不很懂,膝行至池小池跟前,深叩一首,道:“公子,我……小的,也想隨您去鎮南關。”

“你?”池小池蹲下來,一臉的哭笑不得,“你從小武藝便不足,去了能做什麼?”

“牽馬墜蹬也好,伺候公子飲食起居也罷。”阿書抹淚道,“小的不願在家等您了,太熬人了。您不知道,先前您上戰場,遞上來的戰報一封接一封,小的整日在家提心吊膽,盯著那邊境地圖心焦,生怕哪一封戰報上,就……”

阿書說不下去了,哽咽兩下,年輕清秀的臉頰上皆是淚痕,眼中卻多了幾分決絕:“阿書已把這些年來攢下的全副身家連夜送給了妹妹,雖不能保她一世衣食無憂,但已夠她許配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阿書要跟公子上戰場,哪怕回不來,也能求個安心……”

池小池一拍他的腦袋,嘖了一聲:“說什麼呢?今番與上次不同,又不是南疆造反,只是邕州城白副將不聽號令,傷了……”

說話間,池小池對婁影遞了個眼神過去。

婁影適時地阻止:“……公子。”

池小池佯裝失言,馬上住口。

阿書有點懵懂地抬頭看向池小池。

池小池窘迫地紅了小半張臉,十足是個犯了錯的學生模樣:“……先生。”

婁影忍不住想,他是怎麼做到臉紅都能紅得這麼真的。

“邕州?”阿書詫異道,“公子,我們是去邕州?不是錦雞陵?”

池小池略急促地打斷了他:“阿書!”

阿書一噎。

池小池命令道:“若你想要隨我去,不許對任何人提起此事,這是軍中機密,你可明白?”

阿書驚喜:“公子允小的同去了?”

池小池一擺手。

阿書歡天喜地起身,說了聲自己去收拾乾淨再來伺候公子,便匆匆鑽回自己的小屋,去收拾自己的儀容。

池小池笑罵一聲不穩當,掀袍登登登上了台階,來到他家先生身前,推著他在廊下遛彎。

婁影回頭,輕聲道:“一封根本不存在的信,也能被你用成這樣。”

“誰說不存在了呢。”池小池趴在輪椅上方,心情愉快地滑來滑去,“信可都在他們心裡了呢。”

與時停雲最親近、最得他信任的人,無非嚴元昭、嚴元衡、褚子陵與李鄴書四人。

他們四人,又能分為兩撥。

六皇子與十三皇子是皇族,如果是他們二人要搞事牟利,無非是爭權奪位、篡謀大權那一套。

起初,池小池是比較懷疑六皇子的。

然而六皇子明明想去南疆,卻並沒有去搶奪這個把握兵權、在軍中樹立威信的寶貴機會,甚至在十三主動申領後不再請求同去,顯然是對他有所避讓,不像是憋著一口氣要和十三相爭大位的樣子。

十三皇子雖然心中對時停云有意,面對邊疆之事,也是主動請纓,未曾推辭。

至少從目前看來,二人即使小節有損,大節也無虧。

對兩位皇子初步的試探過後,下一步便是時停雲的身邊人。

池小池並不擔心他們是哪位皇子的眼線,只擔心他們的心思,是否大到懷有吞天之志。

在昨晚,他已修書一封,通過家中豢養的信鴿寄送給遠在鎮南關的時父,還特地用了一張“送必達”卡片,確保這封書信只可能被時驚鴻收到和打開。

信中,他寫道:“家中生變,盼父相協:定遠溫叔,邕州白叔,孰地來敵,佯傷詐敗。”

池小池不能排除身邊兩名小廝都是奸細的可能。

只要他們私下接了頭,交換了信息,便會馬上意識到時停雲懷疑了他們的身份,到時候定然會採取其他措施,要么狗急跳牆,要么溜之大吉。

自然,也不能排除那奸細警惕性高的可能,即使得知消息後也按兵不動,白白放過打個勝仗的機會。

但池小池相信,他們當中若真有異族探子,潛伏到自己身邊,隱忍多年,總要選準時機,做些事情證明自己才是。

再說,他們按兵不動,對池小池而言是於己無損的事兒,何樂而不為呢。

池小池推著輪椅,含笑道:“定遠溫非儒,邕州白鏡湖。就看哪邊會受襲了。”

……

主神空間,“須臾之間”內。

暗紅色的主腦緩緩蠕動,密切關注著池小池那條世界線。

只是它的心情實在算不上愉悅。

在看到趁著夜色從望城內飛出的又一隻信鴿後,主神真的很想把那隻鴿子打下來。

然而這種涉嫌嚴重違規的行為,它也只能想想作罷。

……真是個蠢貨!這麼沉不住氣!

它正暗罵間,陡然聽到“須臾之間”外傳來一通亂聲。

這些日子它已經被一樁接一樁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不由氣道:“怎麼回事?!又在亂什麼?”

“須臾之間”的大門被砰然推開,跑進來一個一腦門子汗的系統,吁吁直喘氣,臉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主神急了:“說話!”

“老闆,我們上週遞交的報告……”那系統吃了一嚇,說話反倒順暢起來,“就是,就是說明系統被異常能量闖入的報告,被修改了……”

“……修改?! ”

系統哭喪著臉,哆哆嗦嗦地把顯示屏上的內容投射到公屏上。

原本白紙黑字的嚴肅報告,被篡改成了一個經過高度磨皮柔光的男人表情包。

“你好騷啊.gif”

……還TM是動圖。

……還TM佈滿了一百頁。

一百個人同時開口說你好騷啊,精神污染可想而知。

主神心神俱裂:“發送過去的時候為什麼不檢查?!”

這個系統是專門負責撰寫報告的,看樣子也被荼毒得不輕:“昨天發過去前……我檢查了……可是,主系統發了回信,問這是什麼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東西有問題……”

“你是廢物嗎?!”主神動了真火,“查!給我查!昨天誰進過你的辦公室?有機會碰到你的電腦?”

“有……”系統顫抖道,“129,872,399,737,121,還有089……昨天是我值班,所以進來問事情的有很多……”

主神勉強冷靜了下來:“089先不用管他,把剩下的人都一個一個調查清楚!”

系統顫聲:“不,老闆……主系統說,我們最近總是出事,要派監察系統再來進行一次全面審核……”

主神一窒:“滾出去!”

那系統便滿頭大汗地滾了。

門一合上,AI就開口徵詢主神的意見:“您好。我們扣留的那條未發放的世界線……”

主神聲音愈發冷了,幾乎是在咬牙切齒:“裝作延遲!能扣一段時間是一段時間!”

事情很快傳開了。

坐班的023心情不壞,光腳架在桌子上劈裡啪啦打遊戲:“管寫報告那個馬屁精總算倒霉了。”

089握住芒果,操縱著能量把芒果皮削掉:“他幹什麼了?”

“你忘了?”023瞥他一眼,“當初61格式化的時候,他說61的記憶沒清理乾淨,跟腦花報告了,把他扔進去第二回,忒不是東西了。……哎,我說,就你這記性還當人爸爸呢。”

089一樂,拖長聲音:“啊——”

023張嘴:“啊。”

089會意,拿小叉子扎了新鮮的芒果塊投餵給023,同時在自己的備忘錄中刪掉了那個馬屁精的名字。

在那馬屁精上面,還有七八個已經被刪掉的系統編號。

089一直以來的人生信條是,只要你成為一個安詳的廢物,就沒人能利用你。

但他也會把那些混雜在系統中、負責給主神打小報告的狗腿標記出來,記在備忘錄上,等待著某個時機,拉他們出來挨一下雷劈。

他相信,主神不管對061和池小池動了什麼手腳,最快今晚,最慢拖到主系統來視察前一天,都得給撤回去,一切都將回到正軌。

而他的預想沒有出錯。

因為系統內外的時間流逝速度不同,池小池在即將動身前往鎮南關的前夜,突然犯起劇烈的頭痛來。

這次,世界線是毫無預警地塞進他腦子裡的,接收的過程格外痛苦,有那麼幾秒,池小池眼前一片昏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被驚醒的婁影從背後緊緊摟著,身體蜷縮,牙齒咯咯地發著抖,過了許久,眼前才浮現出一個少年的影像。

他坐在被血泥污染的山坡上,微微喘息,腿往前支著,小腿迎面骨微微凹陷,像是斷了,他腳下扔著一個被砍爛了的銀盔,身側倒臥著他奄奄一息的白馬。

他身側插·著彎了的白銀·槍,沾滿已乾涸的鮮血的睫毛看上去格外長。

風從他身後刮到身前,撩起他的髮帶,讓他看上去像是噙咬著染血的髮帶,在發呆。

那是十三皇子嚴元衡第一次赴邊疆時,看到的戰場上的時停雲。

他看到自己,搖搖晃晃地起身,拖著傷腿下拜,眼裡盡是少年人的清光。

他笑得燦爛,一如既往地沒什麼禮節:“元衡,你來啦,見到你真好。”

嚴元衡上前攙扶:“是父王派我前來支援……”

時停雲與他雙手交握,抬起眼來,笑顏晃人得很:“那便謝皇上,恩賜十三皇子於末將。”

188.霸道將軍俏軍師(七)

時停云初次到國子監,時年六歲,比他侍奉的十三皇子嚴元衡大上三月有餘。

下學時,博士為嚴元衡解惑,時停雲站在窗邊為嚴元衡收拾筆墨。

八歲的六皇子嚴元昭趴在窗戶上來瞧新鮮,身後跟著低眉順眼的小瞿英。

嚴元昭:“嗨,你是時家的大公子?”

時停雲落落大方,毫不拘謹:“是啊。”

嚴元昭進一步搭訕:“時停雲,是哪三個字?”

時停雲笑答:“回六皇子,停雲靄靄,時雨濛蒙。”

“雲弟弟。”嚴元昭早就知道他的姓名,親熱道, “我這裡有好吃的糕點,是西域來的,宮中除了父王,也就我有了。你要來吃嗎?”

“多謝六皇子盛情……”

時停雲抬眼看了還在問問題的嚴元衡,對浣筆歸來的另一名伴讀耳語兩句,不顧他小聲的勸阻,道:“我這便來了。”

他輕捷無聲地翻窗而出,甚至沒能引起嚴元衡的注意。

嚴元衡向博士請教完問題,才發現自己的兩個新伴讀跑得只剩下了一個,剩下的那個正誠惶誠恐地抱著書袋看他。

聽他說了時停雲被六皇兄叫走一事,嚴元衡也沒怎么生氣。

嚴元衡早就听過時停雲的名號。

他是時驚鴻將軍獨子, □□異常,被父親寄予厚望,就連父王對他亦是寵愛有加,年節裡又是賜菜又是賞物,足見他受重視的程度。

況且又是那位六皇兄將他喚走,他生氣也無用。

嚴元衡微嘆一口氣,剛剛出門,便見時停雲用帕子托著幾塊糕點飛快奔來,見了十三皇子,便一把捉住他的手:“十三皇子,久等了。請往這邊來。”

行事素來端莊謹嚴的嚴元衡被拉得一趔趄,稀里糊塗地和他一道在國子監的走廊裡七拐八繞地繞了許久,把另一名小伴讀甩下老遠。

等到了一處風景宜人的小涼亭,時停雲才停下,單膝下跪,把手裡捧得穩穩噹噹的糕點呈給嚴元衡:“請十三皇子用糕點。”

嚴元衡站穩腳跟,略微有些氣喘:“這是六皇兄的?”

時停雲坦蕩盪道:“是啊,是請我的,我拿來了些,十三皇子午膳進得太少了,正好墊墊肚子。 ”

嚴元衡盯著點心,抿一抿嘴巴:“我不餓。”

但糕點的香氣刺激了早已空癟的胃,嚴元衡腹內發出咕嚕一聲悶響。

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大半。

時停雲站起身來,笑瞇瞇推薦道:“用午膳時,我瞧出十三皇子愛吃甜的。停雲一個個試了過去,這三種糕點最甜。十三皇子當真不試一試嗎?”

嚴元衡偏過臉,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貪饞:“六皇兄尋你何事?”

“他沒說。”時停雲擺弄著手中帕子的花邊,“左不過是給我些好處,要我做他伴讀,替他添份助力嘛。”

宮中的孩子最是早慧,更別提是受母妃教訓影響、從小謹小慎微的嚴元衡了。

他豁然一驚,趕忙去捂他的嘴:“你小聲些!這話不可亂說!”

時停雲便不說了,託了托手裡的帕子,示意他快些用。

嚴元衡卻將糕點收起,一本正經道:“餐前不可濫用甜食,會壞胃口。”

時停雲一笑:“那便留在飯後了。”

彼時,嚴元衡再如何謹慎,也不過只是一名稚童。

他心中躊躇了許久,才在那日分別前,開口問時停雲道:“……你會去嗎。”

這本是句沒頭沒尾的話,但時停雲卻聽得懂。

他笑說:“時停雲明日會來陪十三皇子讀書,後日也會來。一年也來,十年也來。”

或許是一語成讖,時停雲當真做了嚴元衡十年伴讀。

整整十年。

十年,也改變了許多事情。

幼時謹小慎微的嚴元衡以真才實學漸漸壓過了嚴元昭,頗受皇上愛重,而嚴元昭也一改早些年的勤勉慧敏,不再苛求上進,越來越有紈絝之風,叫皇上頭痛不已。

與這二人相比,時停雲的性情倒是沒有大變。

從初識起,他便是個逍遙快活的人,彷彿萬事都不能牽累於他。

正如他十五歲時酒後狂言:望城新輩,唯吾獨秀。

時停雲對望城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不已。他第一次帶嚴元衡溜出宮,去賭坊贏了十兩銀子,又拿這十兩銀子帶他玩遍瞭望城,去茶攤聽說書,磕三文錢一碟的瓜子,鑽在人群裡看皮影,瞧西域人玩蛇,甚至湊到西域人身邊,用西域話借來他的蛇,盤玩一陣,又拿來嚇唬嚴元衡。

嚴元衡不怕蛇,淡淡道:“胡鬧,小心被咬。”

時停雲笑話他十二三歲就活成了個老學究,他也不生氣。

嚴元衡從不對時停雲生氣。

他很喜歡看著他做事情,不管是練槍、練字、抄寫、洗硯、飲酒,他做來都與旁人不一樣。

嚴元衡不很懂這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想,與任何一個人在一起這麼久,大概都會有這樣不同尋常的感情吧。

然而,自從褚子陵進時府後,情形便與往日不同了。

原本一心一意記掛著嚴元衡喜樂憂愁的時停雲身旁,開始無時無刻不跟著一名小廝,叫時停雲珍愛不已。

褚子陵天生一雙笑眼,慣會來事,長得也極俊俏,時停雲也說,當初在眾多小廝中挑中他,就是因為他笑起來賞心悅目。

事實證明,時停雲眼光著實不壞,褚子陵學什麼都極快,嚴元衡曾親見時停雲教他時家槍中的回馬槍式,褚子陵只看過兩遍,便輕鬆演出了全式。

時停雲愛才,同嚴元衡共坐飲茶時,仍不忘誇耀褚子陵與誇耀自己:“我可真是撿到寶貝了。”

嚴元昭冷哼一聲:“一個略聰明些的小廝,也值當你拿上檯面來一次次說?”

時停雲替褚子陵說話:“他不是小廝,是塊璞玉。你們待看罷。”

一旁的嚴元衡不語。

他想,我的璞玉,也養了一塊他的璞玉嗎。

他微微垂下長睫,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試圖忽視心中那隱約的不適。

而在某次馬球比賽后,他再也不能忽視了。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在比試中拿馬刺紮傷了馬,馬兒受驚發狂,驟然發力,把那公子掀下馬來,時停雲恰在近旁,飛身下馬,將那公子接住,保住了他一條小命,而褚子陵躍身直發狂的馬背上,在滿場驚慌的馬嘶聲中,一下下收著馬韁,竟叫那狂馬慢慢安靜下來,繞場騎行一周,旋即來到護住那醉酒公子的時停雲眼前。

褚子陵微勒韁繩,馬高昂前蹄,長嘶一聲,在時停雲面前一步開外的地方站住了。

馬鼻噴出的熱息掀起了時停雲的頭髮。

他抬頭望著馬背上的褚子陵。

褚子陵則俯下身來,將馬韁遞給了他。

而急著從馬場另一端策馬趕來護著時停雲的嚴元衡,清楚地聽到褚子陵在交還韁繩時,對時停雲笑道:“公子在下,子陵在上。這樣好嗎。”

嚴元衡看到向來瀟灑的時停雲愣了愣,緊接著抿唇一樂,竟像是窘迫了的樣子。

嚴元衡未曾見過這樣的時停雲。

他心裡酸澀得厲害,下場喝了幾杯熱茶,仍是難以平復。

嚴元衡撫著茶杯肚,小聲問自己,這是怎麼了。

後來,南疆造反,戰事吃緊,十六歲的時停雲奔赴戰場,身邊帶著一個褚子陵。

戰事持續兩年,最終在距錦雞陵不遠的大青山上進行決戰。

皇上實在憂心時驚鴻的安危,於是,同樣憂心時停雲安危的嚴元衡自請前往邊疆。

待他率兵到時,決戰已然結束,南疆投降,戰事落幕。

嚴元衡見過時將軍,代宣聖旨,議過正事後,才壓抑著內心緊張,詢問時停雲身在何處。

他在大青山戰場邊找到了時停雲。

野風之中,時停雲坐在斜坡上,銀盔跌落,長發凌亂,正靜靜坐在那裡想著心事。

而他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打掃戰場、長身玉立的褚子陵的背影上。

嚴元衡叫了他一聲。

時停雲這才轉過頭來,拖著傷腿跪下致意,嚴元衡急忙去扶,又聽到了他久違的玩笑腔調:“謝皇上恩賜十三皇子於末將。”

當夜,嚴元衡在行軍帳篷內,做了個極不妥當的怪夢。

一夢過去,他心中著實不安,吃驚於自己的歹念,只好趁天色未明,在軍帳邊悄悄埋下了自己的褻褲。

戰事已了,時將軍讓時停雲返回望城養傷。不過,誰都猜得到時將軍的心思。

——時停雲是時候婚配了。

但回城一年多里,時停雲多與嚴元昭混跡一處,有傳言說時停雲好龍陽,不是與那六皇子嚴元昭,便是與十三皇子嚴元衡。

不知是何緣由,嚴元昭總愛拿這些荒唐的事情來與嚴元衡說笑。

嚴元衡聽得心煩,客氣道:“六皇兄,此等鄉井流傳的無稽之談莫要亂傳,若是叫素常知曉,太不像話。”

嚴元昭以金絲扇掩口:“十三弟,玩笑而已。但你說,若是讓停雲在你我中二選其一,停雲會選誰?”

嚴元衡強自按捺住心中衝動:“六皇兄請慎言。”

當夜,嚴元衡按他的習慣早早入睡,心中卻忍不住想,若是素常來選,定是會選六皇兄了,他們二人自小算是不打不相識,有許多話可說,六皇兄為人又活潑……

為此,他足足晚了一個時辰才睡著。

第二日,頭昏昏沉沉的嚴元衡想,自己真是庸人自擾。

時家有家業要繼承,時停雲定會和一個女子在一起的。

然而,時停雲在望城中足足淹留一年半,皇上多次過問,時家二叔也常請媒婆上門說親,把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踏破了,時停雲卻都一一婉拒,全然無意於此。

在嚴元衡聽說父王打算為時停雲賜婚不久後,鎮南關外陡傳噩耗。

時驚鴻將軍暴斃,死因為鴆殺。

副將在將軍當日的饅頭內發現有鴆毒,廚子喊冤不止,卻被憤怒的將士認為是南疆奸賊,亂刀斬殺。

將軍向來小心,每每進食,都以銀針試毒,因此誰也不知鴆毒是如何被將軍誤食的。

噩耗傳來,皇上思及與時驚鴻幼時伴讀之情,驚怒焦急,竟至吐血。

嚴元衡心中惦念,依例侍疾過後,猶豫再三,還是出了宮,去了將軍府。

招待他的是李鄴書,他紅著眼圈,道,公子醉了,阿陵在陪他。

時停雲給了自己一夜時間,供自己酩酊大醉。

嚴元衡要阿書莫要通傳,獨身一人緩步走到時停雲屋外。

他聽到時停雲在說話,竟是在說嚴元昭的事情。

時停雲道:“……我,知道元昭心事。他小時候,以為自己對皇位有一爭之力,便想要與我修好。後來,元衡後來居上,他自知不及,索性不再相爭,再與我交好,只盼將來新君即位,能得一個安穩日子。我知道他總是對你呼來喝去,但他為人當真不壞……”

嚴元衡吃驚。

他與這小廝說得也太多了些吧。

他想要進去製止,卻不自覺地站住腳步,想等他說自己。

然而,苦守半晌,他只等來一句簡簡單單的評語:“元衡,他……前途無量……”

“為皇上,為父親,為他們二人,我要……”內裡的人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又軟回床上,“嚴家的江山,時停雲來守……”

內里傳來褚子陵的聲音:“公子,莫要鬧了,早些睡吧。”

“……阿陵。”停了半晌,嚴元衡聽到時停雲含著哭腔啞聲道,“阿陵,我沒有父親了啊。”

嚴元衡心裡剮著似的一疼,剛要推門入內,便聽到內里傳來一聲類似親吻的吮吸聲。

緊接著他聽到褚子陵低聲道:“公子莫要傷心。阿陵隨公子同赴南疆,生死相隨,一世不負。”

嚴元衡臉色大變,幾乎是逃離了將軍府,只在時停雲率軍離開望城那日,遠遠地伴在病弱的父王身側,目送著時停雲離開。

從那時起,嚴元衡便只能從戰報上聽到時停雲的訊息。

直到死時,嚴元衡都在後悔,當年他離城時,沒能同他好好說上一句話。

……

這次世界線注入的過程格外漫長而緩慢,池小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原主時停雲每一點每一滴的痛楚和愛戀。

他視嚴元昭嚴元衡為至交摯友,心中卻只愛褚子陵一人。

褚子陵是他一手打磨出的璞玉。

起初,他想助他脫離奴籍,後來,這塊璞玉實在太過奪目,不知不覺便奪去了他全部的視線。

然而,男風在世人眼中只是一樁不算太風雅的愛好而已,時家家訓,也絕不允許納妾。

時停云不願牽累其他姑娘,又不願將自己的心事告與褚子陵,平白亂了他的心,索性自己斷了念頭,只願一生許國,永不娶親。

而父親亡故,將他瞬間推至以前從未想過的高位。

他來到鎮南關,匆忙接手南疆軍務。

父親亡故後,南疆人立時而動,完全可以猜到是哪方勢力在背後投毒暗害。

北府軍軍紀森嚴,乍換將領,雖不至生亂,卻難免暗自憂心:

少將軍上過戰場,做過戰將前鋒,在軍中倒有些威望,卻從未擔任帥職。

時停雲真有能力帶領整個北府軍嗎?

時停雲從來不會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一絲脆弱,偶爾與將士對飲時,還有心說些昔日望城內的趣事,與將士們一道笑得前仰後合。

直到某次,在左弼山間的一場殊死之戰後,他的副將褚子陵在戰中失踪。

向來穩如泰山的時停雲第一次失了態,在大雨傾盆的夜裡衝出帥帳,縱馬至山間,一具具翻著屍首,試圖找出褚子陵。

他從十二歲時起就在一起的玩伴,他的璞玉,他在軍中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他的……

在他拉起一具滿臉鮮血的屍體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驚異的聲音:“……公子?”

褚子陵在混戰中,被馬刀砍中後背,昏厥過去,在死人堆裡躺了許久,又被大雨澆醒。

失而復得的狂喜海浪似的將時停雲淹沒。

他聽到他的聲音,不發一言,跌撞著上前,抓住褚子陵沾滿污泥的頭髮,徑直吻了上去。

當夜,雨聲不絕,倒在泥地裡的時停雲與他接吻時嗆了水,劇烈咳嗽起來。

他想放縱自己一回。

今晚,只有今晚便好。

他喚他:“阿陵。”

褚子陵拍著他的背:“公子,我有名有姓,叫我褚子陵。”

時停雲咬牙悶聲道:“褚子陵,你背上有傷,公子許你… …上來。”

眼前人愣了一下,便低頭吻了他眼角的一小塊傷疤,彎了眼睛:“公子……將軍,小的多有冒犯,望請恕罪。”

當夜,時停雲攜褚子陵,帶著幾名遺漏的傷兵返營。

二人共乘一騎,任誰都看不出什麼端倪。

只在下馬時,褚子陵不動聲色地扶了一把時停雲。

時停雲好氣又好笑地瞪他,咬牙忍著身上不適步入營帳,心中卻有一顆大石落了地。

他本以為褚子陵對他無意,因此才不願挑明,誰想他竟與自己有著一般心意。

對時刻身處陰霾、卻要勉力強撐的時停雲來說,這點慰藉便足夠了。

南疆戰事越發吃緊,南疆人似能料到北府軍的每一步動向,戰術毒辣陰狠,好在時停雲本身也是機敏多變,應時而動,硬是在夾縫中艱難地打了數場勝仗,更是在白蛉峪利用地形和陷馬坑,以五千兵馬吃下了南疆九千騎兵軍,在軍中漸漸奠下聲望。

將士們都稱虎父無犬子,時小將軍確有乃父之風。

喪父之痛,漸漸被向勝利傾斜的局勢掩去。

南疆人費盡心思謀得的先機,在一點一點喪失。

一日,時停雲在帳中讀信。

好巧不巧,他的兩位好兄弟,在同一日先後來信。

嚴元昭問他近況,死沒死,死了就不用回了。

時停雲在一張紙上頂格寫滿了一個“沒”字,一封回信便宣告完成。

嚴元衡則來信問他是否安好,把一封信活活寫成了一篇措辭優雅而古板的駢體文。

時停雲又頂格,寫滿了一個“好”字,交與手下副將,讓他寄出,突然聽得外面傳報,說一戰終了,不出所料,北府軍取勝,褚副將乘勝追擊,率兵追逐小股殘兵而去。

時停雲擲筆,罵了一聲胡來:“窮寇莫迫,與他說了多少次!”

他站起身來:“孫副將,點一隊親兵,隨我去接應一下,以防萬一。 ”

孫副將從前任主帥時驚鴻年輕時便跟隨於他,性格較為寬厚,對少將軍的意氣用事也頗無可奈何。

……少將軍終究是武將出身,早已習慣親身征伐,總不肯安坐帳中。

時停雲策馬而去,卻不想在追去的一條小路上,遇了他曾經靠此獲得大捷的陷馬坑。

陷馬坑是連環陣,剛入其中時,陷阱上方的偽裝較為結實,越往前,陷阱上鋪設的偽裝便越脆弱,等先頭部隊察覺時往往為時已晚,腳下的陷阱已經坍落,而走過的陷阱也被接連不斷的馬蹄踏松,一陷便是一大片。

儘管時停雲在察覺不對後立刻叫停後隊,四野響起的喊殺聲與落下的箭雨,還是在一瞬之間奪去了大半兵士的性命。

時停雲卻不在漫天箭雨的覆蓋範圍之中,只有兩隻雕刻著南疆鷹首的鐵羽鏃準確無誤的射穿了他兩側肩膀,將他穿射下馬,活捉之意再明顯不過。

有埋伏?!

是蓄謀嗎?

可南疆人怎會知道褚子陵會率兵來追?

褚子陵可安好?

時停云不及多想,掙紮起身,咬牙拔出羽鏃,去抓馬側銀·槍,竟突覺眼前一陣昏黑。

……箭上淬了毒!

昏眩中,時停雲以槍撐地,穩住身形,然而終是抵不過藥力發作,緩緩滑跪在地。

天旋地轉間,他眼前隱有人影晃動。

他強撐著抬起頭,卻看見了一個讓人以為自己身處噩夢中的人。

褚子陵站在一小隊南疆裝束的軍隊中,身上還穿著北府軍副將的盔甲,俯身行禮,眉眼含笑:“公子,褚子陵多有冒犯,望請恕罪。”

建平十九年,一封加急戰報傳入望城。

北府軍少將軍時停雲,被副將褚子陵出賣,於南疆被俘。

彼時,連南疆人都以為,褚子陵不過是一隻利欲熏心的叭兒狗而已。

褚子陵因立大功,被引至南疆王身前接受褒揚,誰想,他竟自曝,時驚鴻將軍亦是他手刃。

是他在時停雲的家書火漆上塗下鴆毒,又要求他先前參戰時培養的、身在主營中的親信兵士在時驚鴻用飯時將送信上。

他曉得,時驚鴻將軍有在閱讀時沾唾翻頁的習慣,他拆信時,手上便有了鴆毒,只需事後在倒掉的飯菜中混入鴆毒,便能瞞天過海。

南疆王自是大喜過望,正宣布要給他重賞時,褚子陵卻當眾亮出一樣信物,語出驚人,道自己此番作為,全是為了南疆。

……他是南疆王之子,是貨真價實的皇子之尊。

他的母親是鎮南關內一名舉人家的二小姐。

十數年前,正值戰亂,南疆人打過鎮南關,褚小姐被擄去姦·淫,因其貌美,被層層獻上,供南疆王“獨享”。

隨後,北府軍殺回,奇襲南疆王軍營,南疆王棄營而逃,留下兩個已經懷了六旬身孕的女人。

褚小姐被北府軍救下,領了銀兩,卻無顏歸家,想要打胎也是為時已晚,在歸鄉途中磨蹭時,她在一處山間突然作動,腹痛不止,正值走投無路時,她遇到一名在山中打樵的鰥夫,被他救下,幾經苦難,總算產下了孩子。

樵夫性情溫和,人品也不壞,褚小姐正無處可去,二人都是可憐人,便在一起湊了個伴兒。

褚子陵長相肖似其母,尤其是一雙笑眼,毫無南疆人的特徵。

他以褚為姓,由褚小姐自教養,又聰慧得很,五歲時便被送去山下小鎮的私塾唸書。

在他八歲時,樵夫帶褚子陵去趕集,過路的算命先生為他卜了一卦,道,褚子陵命格太硬,會克父克母,克親克友,是個天煞孤星的命。

樵夫並不在意,把這卦當玩笑講給了褚小姐聽,誰想不過七日,在一個雨夜裡,樵夫打了一捆柴,匆匆往家趕時,滾下山坡,跌斷雙腿,被人發現是在三日之後,他的肢體已經潰爛,用擔架運回家中後,掙扎殘喘數日,終是死於非命。

褚小姐大受打擊。一病不起。

在她病得神誌昏沉、撒手人寰前,她終是將她這數年來的苦楚,對一無所知的兒子傾吐而出。

他是蠻人之子,得來本非她所願,又克死她好容易尋得的良人,褚小姐知道自己不該恨一個無辜稚子,卻不能不恨。

臨終前,褚小姐抓住他的手,聲聲喚著恨,不知是恨命,還是恨人。

而褚子陵埋葬了母親,並拿到了南疆王逃跑時倉皇落在營中的玉佩。

母親偷藏了這玉佩,是為了避免在回鄉途中沒了盤纏,可以典當些錢財。

十幾年後,他拿著這玉佩,站在南疆朝堂之上,沉著冷靜地杜撰了他的母親與南疆王情愫甚篤,南疆王離開後,母親仔細保留此物、日日拿來觀視緬懷的故事。

而他,潛入將軍府中數載,曲意逢迎,只是懷有一腔純孝之心,想要為南疆效力,有朝一日回到南疆,為母親正名。

時家這對父子,便是他準備已久的投名狀。

朝堂上不少臣子都出言恭賀南疆王,南疆王喜不自勝,極痛快地認下了他。

他早不記得那中原女人的名字,但玉佩是他的,他也樂意相信,有一個傻女人甘心情願為他產子,多年戀慕,至死不渝。

更重要的是,時驚鴻與時停雲,這兩個南疆王的心腹大患,一個已死,一個遭擒,都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做不得假。

這些,都是時停雲被囚後,他與時停雲的笑談中提及的。

褚子陵在時停雲面前轉身,展示他一身華麗袍服:“公子,你看,這身衣服可漂亮?”

他說:“若是我幼年時只拿玉佩來投奔,怕是會被亂棍趕出來。”

他說:“我一個無功無祿的私生子,如何能穿得上這樣的衣服,受得起這般的重用?子陵所得的這一切,都承蒙公子大恩,褚子陵永世不敢忘懷。”

時停雲重重鐐銬加身,口裡也被塞了麻實,聞言只是淡淡冷笑。

他早已過了絕望之時。

初次醒來時,時停雲見到四周景象,幾乎發瘋。

他不願相信昏迷前所見的一切,直到褚子陵親自來到他身前,亮出那枚事後被兵士藏起、沾了鴆毒的火漆封印。

火漆上烙著時停雲的字。

素常,是父親對他的期望,願他素心若雪,常備不懈。

正因為是他珍愛的素常寄信來,父親才毫不設防地拆開信件,在吃飯時也要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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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此物,時停雲漸漸安靜了下來。

他望著褚子陵,嗓音嘶啞:“……為何呢。我時家,有何對不起你的呢。”

“時家待我極好。”褚子陵笑眼彎彎,道,“但你對我好,不過是上位者對奴的施捨。我能做皇子,明明能壓那嚴元昭一頭,你憑什麼又要我端茶倒水、做一輩子副將?我還要讓我娘知道,她不配恨我,我能讓她身後風光,成為王后,一個樵夫不能,他不能。”

時停雲想到了昔日的承諾,想到了那個傾盆也似的雨夜。

褚子陵與他多年主僕,輕而易舉便透過他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些什麼。

他笑著彎腰,注視著他的眼睛:“軍營中難免寂寞,能伺候將軍一夜,是小的分內之職。您是後悔了?覺得那夜該在上頭?”

時停雲突然淒厲地悶聲笑了起來,直至劇烈嗆咳,仍不肯休止。

見時停云如此作態,褚子陵愣了愣,口吻也有了幾分試探之意:“……公子,你不會是真心戀慕於我吧。”

時停雲沒有給他答案。

褚子陵已給了他足夠多的羞辱,他實在沒有必要再在這羞辱上增添幾分。

褚子陵沒有殺他,而是將他鎖在了他的帳中,並封住了他的口,不許他咬舌自盡。

他留著時停雲,好見證他的榮光。

而時停雲也由這囚禁的時光,更加了解褚子陵其人。

近十年自甘為奴的生涯,讓褚子陵對“奴”字一稱極度厭惡,偏偏他那幾個在南疆王身旁長大的便宜兄弟看他不起,時常以“中原人養大的狗”、“腌臢奴”、“賤種”相稱,褚子陵在外還能做出寬容之狀,回到帳中便拿他洩憤,或是以鞭,或是以肉。

成為皇子後的褚子陵不需再掩飾自己,在時停雲面前尤其如此。

他一面笑著掐住時停雲的臉,令他自稱為奴,一面頂弄著他,肆意凌·辱。

時停雲數度被他折騰得死去活來,卻從不鬆口,這往往會惹得褚子陵愈發勃然大怒,再下上幾倍的狠手,直到讓時停雲力竭昏去。

到後來,時停雲連死都不想了。

到了這種地步,死便是認輸。

不久後,褚子陵便開始了他謀劃已久的反攻。

褚子陵以副將身份,跟隨時停雲上戰場,知曉了北府軍的機密要事,知曉了關內的地形,當時停雲在沙盤上推演如何防守時,褚子陵便注視著與他全然相反的方向,推演著進攻的步驟。

他精心籌備這麼久,便是為了率南疆軍反攻中原。

邊關帥才缺乏,匆忙上任的元帥又不及在軍中樹立威信,褚子陵趁熱打鐵,利用時停雲曾授予他的兵法下了鎮南關,勢如破竹,一路向關內挺近。

褚子陵每過一城,都會將時停雲帶上,似是為了折磨他。

他成功了。

時停雲日日切齒,飽受折磨,而褚子陵在戰後,又會來帳中凌·辱於他。

他伏在時停雲身上,道:“公子,你回到故國了。在故國焦土上被·操的感覺如何?”

時停雲一語不發,直至咬著牙昏去。

迷濛中,他感覺有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臉,耳畔響起的聲音,是久違的溫柔。

“……公子,公子,你為何不能服一聲軟呢。服一聲軟,我便對你好啊。”

幾月後,渠城被破。

白日里在帳篷裡昏睡的時停雲莫名被兩個身強體壯的南疆人拎出了帳篷。

帳篷外是褚子陵含笑的臉。

他道:“真是想不到啊,守渠城的,竟是公子與我的老熟人。公子來見一見罷。”

身負鐵枷的嚴元昭被推至時停雲面前時,二人久久相望,一時無言。

時隔數載,誰也不敢想像,再見故人時,二人會是這般模樣。

時停雲是第一次瞧見嚴元昭穿戰甲,著實有點滑稽,看起來也不如他愛穿的紫緞綢衣好看。

褚子陵輕咳一聲,打斷了二人的兩兩相望。

他湊到時停雲身側,蹲下,指著嚴元昭,道:“想要他活命嗎?”

時停雲面色一變。

褚子陵露出了惡作劇似的笑臉:“你對他說一句,’小奴卑賤,參見皇子’,或是’小奴卑賤,不敢玷污皇子萬金之軀’,我便考慮考慮。”

嚴元昭周身巨震。

他一雙耳朵極好,本是為品鑑宮商角徵、縱情逍遙所用,此刻,卻將褚子陵對昔日好友的戲謔與侮·辱盡收耳中。

“你說啊。”褚子陵含著笑對時停雲道,“你說了,我便饒他一命。”

時停雲第一次猶豫了。

這半年來,他受盡羞辱,不管內心多麼痛苦,卻從無一次示弱。

但是,若是嚴元昭……

他正猶豫間,嚴元昭那邊陡然暴起,不顧枷鎖壓制,狂亂地掙紮起來。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姓時的,你敢跪我!”

“時停雲,你以為六爺為何與你交遊!?不過是因為你姓時!你姓時!”

“……你以為我嚴元昭還是你的摯友嗎?不是!從開始便不是!”

時停雲呆望著他。

嚴元昭說的,全是時停雲從幼時起便已知道的事實。

時停雲能理解他這份利用,但他從未想到,嚴元昭會因著剛開始相交時的那份算計之心愧疚至今,甚至以為他只要說出這樣的小小私心,時停雲便不會為了他而折辱自己。

嚴元昭言語中,是已決心赴死的決絕:“你敢跪我,我便立時咬舌!”

褚子陵意興闌珊地擺一擺手,四周七八個健壯的南疆兵士一併湧上,將嚴元昭圍起,拳打腳踢,令人牙酸的筋骨錯位聲不絕於耳。

時停雲呆滯片刻,回過神來,便失聲吼道:“住手!!你們——”

褚子陵把玩著腰間的玉佩,站在一側,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時停雲噗通一聲跪下,往地上重重磕了兩記,鮮血直接濺出:“褚子陵,求你,饒他……給他一個痛快,我求你,求求你!”

褚子陵蹲下,好奇道:“公子,我方才叫你求,你怎麼不求啊。”

時停雲隱約聽到了刀子入·體的聲音,睚眥盡裂:“元昭……你饒他,我什麼都聽你的……”

褚子陵欣賞夠了他低頭求饒的模樣,心頭大快,方才幽幽反問:“他從前那般厭惡我,看不起我。如今,他落到了我手裡,我為何要饒他呢。”

時停雲欲撲去嚴元昭身上,但鐵鐐讓他根本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看著、聽著嚴元昭那邊沒了聲息。

他看著那群南疆人散開,看著嚴元昭跪在一塊著了火的牌匾上,死不瞑目。

他聽到有人說,這皇子死前眼睛也睜得太大了,看著怕人。

又有人說,據說這種枉死之人煞氣極重,會用眼睛記住殺害他的人的模樣,死後要去閻王爺那裡告狀,得挖了眼睛,才能解煞。

當夜,褚子陵把嚴元昭的屍身與時停雲關在了同一頂帳篷中。

一夜過後,時停雲接近瘋癲。

半年後,望城被破,帝室北逃,留下殿後的十三皇子嚴元衡,因城破被生擒。

褚子陵用天牢囚住二人後,特地帶了嚴元衡來見時停雲。

乍見故人,嚴元衡簡直不敢相信時停雲還活著,自從被擒後便肅然著的一張臉總算有了一絲波動。

他走上前去,像是怕驚醒一個美夢般,輕輕拍撫了一下時停雲的肩膀。

然而,時停雲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撲倒在地,叩首不止:“小奴卑賤,不敢玷污皇子萬金之軀。……小奴卑賤,不敢玷污皇子萬金之軀。”

……元衡,我已經無所謂了。

你要活下去。

不要像元昭,不要像元昭。

嚴元衡呆滯當場,與時停雲顫顫抬起的視線相接,心內絞痛,眼睫垂下,掩住了眼底的寒光。

褚子陵滿意離去,將嚴元衡與時停雲暫囚天牢,心情不錯地轉去往日他只能低頭而行的皇宮內,為他家大公子挑選一處可心的宮殿。

誰也想不到,當夜,嚴元衡越獄了。

他是無論如何也越不到外面去的,天牢防守森嚴,哪怕他踏出一步,便會被萬弩穿心。

說到底,褚子陵也不很在意嚴元衡的死活,不僅沒有束縛他,還為他提供了被褥與茶具,明擺著期望他用被單上吊,或是用茶盞割腕。

如褚子陵所想,嚴元衡捏碎了一隻茶盞,選了一塊最尖銳的,用小時候時停雲研究出的開鎖伎倆,悄無聲息地破開了自己所在的天牢牢籠,在守衛發現異常前,又打開了時停雲牢籠的鎖,並慢條斯理地將鎖鏈重新扣好,把自己與時停雲鎖在了一處。

時停雲發著高燒,昏昏沉沉間,眼見那個熟悉的芝蘭玉樹似的青年走到他身前,鬢髮微亂,嘴角染血。

他蠕動著唇,喃喃地重複那句在噩夢中說了無數遍的話。

一隻溫暖的手搭在他的後頸上,撫慰似的捏了兩捏,像是在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

旋即,一點尖銳抵上了他的喉嚨,乾脆利落,一刀割喉。

那望城春日里唯吾獨秀的青年,滿身血污地躺在他的懷中,沒了聲息。

嚴元衡扶住他的肩膀,聽著外面嘈雜的腳步聲,將碎瓷片抵在自己頸上,附耳低聲道:“時停雲,嚴元衡思慕你日久。可你不知曉。”

說罷,嚴元衡在逐漸嘈雜起來的腳步聲中,把時停雲的屍身單手抱在懷中,緩緩割破了自己的喉嚨。

……望城的春光,再不復了。

189.霸道將軍俏軍師(八)

婁影為池小池輕輕按著太陽穴。

半個小時前,池小池接收世界線完畢,睜開眼睛,並不多言,說了聲“我先睡一下”,就側身蒙頭睡了過去。

中斷多時的連接還未恢復,婁影也只恢復了部分能力,無法接收世界線,因此他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也並不急著知曉,從後面攬著池小池的精神體,手臂墊在他腦後,無聲地為他做著按摩。

他的手法很專業,只是這樣的姿勢對血液循環不利。

他按揉一會兒,就得攥一攥拳,緩解一下麻痺感。

池小池睡了兩個時辰,才在婁影懷裡朦朧著動了動。

婁影動作自然地放開他,怕他覺得不自在。

池小池睜開雙眼,花了五分鐘時間醒神,旋即起身披衣:“先生,沒睡?”

婁影躺在他身側,不答反問:“世界線怎麼樣?”

“嗯,有點難辦。”

池小池閉著眼睛從上往下繫著鬆了的里衣釦子,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著:“……但是是很有意思的挑戰。”

活脫脫一隻鬥志昂揚的小狐狸。

婁影失笑。

他發現自己太喜歡池小池這種調調了,坐起身,趁著池小池閉眼,輕手輕腳地從下繫起他的里衣釦子來。

一雙手在下,一雙手在上,即將在中間相碰時,婁影抽回手來,冰冷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池小池的指尖,好似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

池小池朝下摸摸,發現下擺的釦子扣得好好的,也不作他想,翻身下牀,揚聲道:“阿陵。”

天色將明,第二日便要啟程前往邊疆,他早些起身,也無可厚非。

身為小廝,每夜都要值守在外,以防主子有什麼需求。原主時停雲對小廝一向優容,除非事關將軍府機要,夜間有私事起身,幾乎從不去打擾兩名小廝的休息。

因此褚子陵入內時,還有幾分睡眼惺忪:“公子?”

池小池說:“今日動身,我難以安眠,想早起些時辰。”

褚子陵取來外衣,想伺候他穿衣。

“不必服侍我。”池小池接過他手中的衣物,草草套上,“去服侍公子師。”

褚子陵有些納罕。

往日,這種近身伺候人的瑣碎活計,公子總會交給阿書的。

他不動聲色,含笑答道:“是。”

他走到牀前:“於先生,請了。”

牀上那孱弱蒼白的青年端莊地“嗯”了一聲,掀開被子,張開雙手,客氣道:“多謝。”

褚子陵為他換衣時,視線佯裝不經意地掃過他的臉。

南疆文的“國賊”二字,在那人的眼角烙印下來,在不懂南疆文的人眼中,黥紋形狀優美,很像是開出了一朵花。

……一個罪人,因著過人的才學,也能在府中受到這樣的禮遇。

手中只要有功績,在任何地方都能站穩腳跟。

思及此,褚子陵隨口道:“公子成日與先生在一起,真是親厚,都不知在聊些什麼。”

這不過是句勾人的話。褚子陵眼望著時停雲,唇角帶笑,言語間有幾分拿捏得當的吃醋之意。

他心裡清楚,時停雲是因為對自己有些別樣的興趣,才會如此栽培自己。這種好男風的趣味,不過是貴族人的風雅遊戲,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與這小公子周旋周旋,藉此拉近關係。

聽他這樣說,時停雲還未開口,他服侍著的於風眠卻側過身來盯著他,口吻不溫不火:“這種事情,是你該問的嗎?”

褚子陵猛地一怔。

他對這位公子師了解並不算深,只知道他的出身和身體都不大好,但很受公子尊敬,因此以為他該是個好相與的xin子。

“莫要拿我做你討好公子的筏子。”於風眠的神情與語氣都不像是生氣,只是在輕描淡寫地陳訴事實,“……認清你的身份。”

“身份”二字,恰恰好踩在褚子陵的痛點上。

但褚子陵定力非凡,不僅繼續為他穿衣,而且笑顏依舊:“是,於先生。子陵失言,以後絕不再犯。”

話畢,他偷偷覷著時停雲。

時停雲對此一字未發,也在褚子陵預料中。

對方是公子師,算是長輩,還很受公子尊敬,與平輩又是好友的嚴元昭不同,時停云自然不會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先生翻臉。

話雖如此,褚子陵難免有些說不出的氣悶。

被皇子訓斥,他可以淡然處之,一來二人實際上算是身份平等,二來還能讓時停雲感到不平,為他出頭,在嚴元昭與他之間間接地推波助瀾,釀成矛盾,雖然不能指望破壞他們的感情,也能讓他們生出些細微的罅隙。

然而,被一個身份低微卻一朝登榮的罪人這般指摘,褚子陵心裡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膈應了一下。

他不敢再小覷此人的心胸與頭腦,悄悄留了個心眼,卻絲毫不覺身後時停雲投來的視線。

池小池好奇:你什麼時候知道渣攻是他?鎮南關那邊還沒有回音呢。

婁影側身,把外袍穿好,錯開俯身收拾牀舖的褚子陵,比了個口型:你叫從不做雜務的他來收拾雜務的時候。

其實他很想說,你叫他進門來的前一刻那個眼冒精光準備坑人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了。

不過,反正他也很喜歡小狐狸這副模樣,並沒有讓小狐狸改正的打算,所以他就沒有明說。

池小池朝外走去:“阿書呢。”

褚子陵背對著他,一邊鋪整被子一邊笑答:“阿書去打點您的近身之物了。他是初上戰場,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同他說過,他備的那些在戰場上根本用不上,他也不願聽。”

池小池把長發簡單用髮帶綁起:“那我便親自去請阿書大人來為我洗漱了。”

褚子陵笑:“公子慢行。”

池小池一路往小廝住的地方去,路上稍微關注了一下已經恢復了正常功能的顯示屏。

褚子陵對時停雲的好感值為53,悔意值為4,完美處於軟飯硬吃還能心安理得的區間內。

池小池先不去想現階段如何對付褚子陵,翻了翻倉庫,找到了一張功能卡。

現在有了世界線,有些信息就能輕易獲得了。

他使用了叫做“世界線定位”的功能卡,這張卡,可以查看任何一人在原世界線的所作所為。

……

在時停雲身死之後,李鄴書來到皇城之下,呈上一封血書,自承是當年將軍府中僕役李鄴書,受公子恩德,想要從南疆人手上為時停雲收屍,不願讓他由仇人收埋。

上城乞屍,還如此張狂,無異找死。

那守城的南疆將領頗為不屑。

南疆尚武,對這等不思復仇、反以求死殉道為榮的中原孱頭是極看不上的。

他層層上報,把這封血書呈給了褚子陵,說那人既然想報恩,不如成全他,讓他做了活殉。

此時,褚子陵的形貌比世界線中時停雲最後一眼見他相比消瘦了許多。他看過血書,便順手用一側的油燈燒掉了:“回他一句:若說仇人,你也是南疆人,有何臉面為他收埋,為何還不羞愧自刎?”

那將領聽說李鄴書是南疆人,殺心也淡了些:“不殺?”

褚子陵道:“不殺。他來了便是有意找死,不過是想見公子一面,我何必要順他心意。”

南疆將領如實轉達了褚子陵的話。

聞言,李鄴書大笑三聲,對那將領道:“那煩請將此物與我家公子一同落葬。請他好生保管,數年後,我會將此物與我家公子骸骨一道取回。到時,阿書自當自盡於墓前,以謝生死未隨之罪。”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把牛耳尖刀,探入口中,一刀割舌。

那南疆將領大驚之餘,也難免對這小小僕役的志氣起了敬意,對其他守城小將說自己會把此人趕走、免得污染城門後,把痛得躬身嘔血不止的李鄴書拖走,帶回家中,施以傷藥,保住了他的xin命,在他傷勢穩定後送他出城,撒謊道,你的舌頭已經跟你公子一起下葬了,滾吧。

李鄴書也曉得他是在騙自己。

公子總笑話他瑣碎,若是自己的舌頭與公子一道葬下,公子大概也會煩的。

不過不打緊。

他的血肉,只要能在這望城內的某個角落裡守著公子便好。

舌頭於現在的他而言,是最不打緊的東西了。

李鄴書躬身,對他行下一禮,隨即蒼白著臉色,踉蹌著離開瞭望城。

在那之後,中原陷入了經年的戰亂中。

七年後,望城被皇城軍奪回。

彼時,褚子陵早已離開望城,那名南疆將領被俘,在被鐵鎖串在一起押往城外時,一名滿身塵灰與傷痕的銀盔將領騎著一匹白馬來到他身前不遠處,凝目觀察了他片刻,突然叫停了隊伍,用馬鞭抬起他的下巴。

南疆將領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李鄴書也認出了他,單手扯住韁繩,沖他微笑。

南疆將領震愕之餘,被隊伍牽著走了。

副將騎馬跟上來:“此人是將軍舊識?”

李鄴書對自己的副將比手勢:勿要活埋。給他個痛快。

副將頷首,調轉馬頭,往行刑官的方向去了。

李鄴書騎馬游·街,宣告凱旋。

他耳力不差,能聽到四周有人在議論他。

“他便是那個有名的啞將李鄴書?”

“是。你瞧人家那氣度,銀·槍白馬,定是大家出身。”

“聽說原先是將軍府的家奴呢。”

“你是從哪裡聽來這樣的話。話本里使銀·槍騎白馬的,不是馬超,便是高懷德,皆是一等一的將門之後,英豪人物,哪會是尋常人。”

“是啊。我聽說此人殺人如麻,每下一城都會屠盡南疆將領,還以為是什麼夜叉似的人物,誰想生得這般……像個讀書人。”

李鄴書低頭一笑,打馬前行。

請當今皇上歸朝後,李鄴書請求去公子墓前看一看。

公子墓設在皇城內,褚子陵原先所在的宮殿之後,他摘了銀盔鐵甲,換上一身昔日的直裰布袍,把自己打理乾淨,方至墓前。

他跪下,深叩一首。

每次到了公子麵前,他總有無盡的話想要說。

李鄴書試著發出聲音:“啊。”

他被自己發出的難聽怪聲逗笑了。

他靠在墓碑前,用右手在墓碑上寫著他想說的話,說他當初的後悔,說他不該聽了公子的話留在將軍府管家,說他該隨公子一起去南疆,說他現如今是神憎鬼厭的李鄴書,說妹妹阿清如今已經嫁人生子,過得很好,說他發現,只要勤加練習,笨鳥亦能飛天成為鯤鵬。

他寫著,抱歉,公子,七年過去,阿書才來。

說著說著,寫著寫著,李鄴書倦了,枕在他的墓碑前,閉上了眼睛,就像他幼時每晚睡在公子房外一般。

第二日清晨,他的副將才駭然發現,李鄴書已於時停雲墓前割腕身亡。

他渾身的血都流盡了,血滲入四周的泥土之中,暗紅色浸透了方圓半米的土地,李鄴書坐在圓的中央,垂頭抵著墓碑,神情安然,宛如入睡。

沒人告訴他,褚子陵臨走前,已察覺望城不保,便掘出了時停雲骸骨,用小棺裝著,隨軍帶走。

李鄴書殉了一座空墳。

但好在他走得心安。

世界線停轉,池小池在窗前站定。

阿書的房間亮著燭火,可以瞧見其內忙忙碌碌的身影。

如今,阿書還是那個瑣碎而嘮叨的阿書,武藝稀鬆,無心兵法,只愛圍著灶爐轉,每夜入睡前必問,公子明日早膳、午膳、晚膳都想用些什麼。

池小池推門而入。

李鄴書聽到門響,愕然回頭:“公子,怎得不多睡些時辰,雞都沒叫呢。”

池小池說:“沒有阿書大人在身側陪伴,在下頗不習慣,難以安枕啊。 ”

李鄴書被逗樂了:“公子又開玩笑了。您看,小的帶了綠豆枕,清心降火,是小的一顆顆選了最好的綠豆做的,保准有用。”

池小池靠著門看他:“你帶這些瑣碎東西,佔地方,又重,何必呢。”

李鄴書自有一套道理:“窮家富路,外頭不比家裡,有些個東西還是帶著好。”

池小池拿起他斗大的包袱檢視:“醬鴨?”

李鄴書擦擦汗:“公子愛吃,路上備著些。”

池小池又拿起一樣:“杏脯?”

李鄴書:“路上馬車顛簸,公子師體虛,未必受得了,備些酸食好開胃。”

池小池拿起一個放在牀上的紅符:“這又是什麼?”

“是阿清連夜送來的。”李鄴書抬眼一看,笑道,“她去清源寺求來,還請了大師開光,讓我轉交公子,願公子此行平安,刀槍劍戟都不能近身。”

池小池捧著符:“她有心了。你的呢,她沒為你求一個?”

李鄴書撓撓頭:“她本來要求,小的特意叮囑讓她別求,怕求兩個就不靈了。”

池小池把符抓在手中:“阿書,你太瑣碎了。”

李鄴書也不介意:“能為公子做些事情便好。”

池小池把符朝他丟去:“你若想為我做事,不如來做我的副將。”

李鄴書伸手接住,有些不解:“不是有阿陵在嗎,小的操心操心公子的飲食起居便好。”

池小池問:“你難道就想做一輩子伺候人的小廝?”

李鄴書也不傻,他知道公子這是有意抬舉,但他仍是搖一搖頭,老實道:“只要是公子的小廝,阿書便願意。”

池小池垂下眼睛:“那我便爭取不死,要你一世伺候我。

因為這句話,池小池闖下了大禍。

李鄴書從服侍他穿衣,到洗漱,到用早膳,到牽馬出發,到前往皇城領軍的路上,再到出城,嘴就沒有歇過,其核心主題是“公子胡言”,恨不得讓池小池呸上一百聲,把晦氣都唾盡了去。

池小池被嘮叨得苦著一張臉,卻認認真真地將他每一句嘮叨都聽入耳中,並試圖裝作看不見前方嚴元衡的頻頻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