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一)
信是用馬匹加急送來的。
那送信人說,他本是要將消息送入望城,誰想在經過白丘驛站時,聽驛官說少將軍在此駐紮,他便直奔此地而來,先將一封私信呈上。
池小池打開信件,內裡是時驚鴻將軍雄健的字跡。
池小池閱畢全信,臉色微沉。
褚子陵:“公子,如何了?”
池小池隨手將信紙遞給他:“出事了。”
褚子陵略猶疑一下:“公子,這樣不合規矩……”
池小池嘖了一聲:“公子師不在,少跟我拿腔拿調。我讓你看便看。”
這話說得恰入褚子陵心坎。
自己在時停雲心目中,果真還是勝過那病骨頭一籌的。
現在公子師在帳中養病,不在近旁,褚子陵也能稍稍刺探一二了。
他接過信來,稍掃一眼,難掩驚愕:“定遠三日前險被破城?”
“是。許是那股大青山匪徒,向南疆人賣了溫叔父受傷的消息。”
池小池蹙眉,口中抱怨,面上焦灼,“溫叔也是!性情總是這般暴躁,勝敗乃兵家之事,怎得就氣吐了血?如今傷上加傷,也不知……”
褚子陵去一側取來南疆軍事布防圖,在桌案上攤開,雙眸沉靜:“……公子,看圖吧。”
池小池聽了他的話,方才斂起急色:“是。圖。”
他們遠在千里之外,無法襄助,時驚鴻自然是也知道這點,來信除了叫他來鎮南關外,還有第二層目的。
每次邊疆有急情,時驚鴻都會來信,將戰況陳明,其目的不是讓時停雲乾著急,而是要他將應對之法寫出,寄回鎮南關。
其實,每當信寄出時,危機大多已經解決,因此這只是父親對兒子的不定期考校而已。
至於這封信中隱含的第三層意思,大概也只有池小池與時驚鴻兩人心知肚明了。
出問題的是定遠城,所以究竟誰是內應,已是一目了然。
如果說時停雲還是隻白毛小狐狸,不會懷疑自己的同窩,時驚鴻則是熟透了的紅尾老狐狸,相當沉得住氣,來信不問內應之事,只談軍情,與往日來信的措辭絲毫無異。
而且時驚鴻考慮得比池小池更多一層,怕溫非儒這等武將出身的耿直人太老實,騙不過南疆人眼線,索性直接編了個傷勢沉重的藉口,叫他這段時間莫要出來見人。
話歸眼前。
池小池問褚子陵:“你覺得定遠城該如何固防?”
褚子陵跪在地圖前,指了幾處,並談了自己的感想。
池小池與時停雲共享記憶後,可以判斷出他做出的幾個決斷都不差,只是有些粗糙,漏了幾點細節。
褚子陵自是不會做自掘墳墓之事。
他已臥底多年,對時停雲的本事了若指掌。
時停雲心性還算單純,只把一腔算計用在敵方,而不會輕易懷疑自己人。
這是好事,但倘若褚子陵自以為是,想在時停雲從小修習的排兵布陣上動些歪心思,無異於自找死路。
他眼看著時停雲將他提出的戰策一一寫下,並把他“遺漏”的地方貼心補充上,不著痕跡地舒了一口氣。
“放心,我不爭功。”時停雲擱筆,落落大方道,“我會在信中告知哪些是你的主意,多在父親面前為你美言。”
褚子陵彎了彎眼睛:“多謝公子抬愛。”
時停雲為人果然坦蕩,言出必行,他取了硃砂筆,把前半段戰策圈出來,註明是褚子陵獻策。
褚子陵望著這般誠懇、天真又愚蠢的少將軍,油然而生一股憐憫之意。
固防之策寫了,接下來是御敵之策。
褚子陵自是不會在這方面多出力,藉口出去倒茶,又同阿書閒聊,磨蹭了些時間,待他回去時,時停雲已擱筆,把信紙折放入細小的圓木封中,用木蓋合好,隨即取了火漆塊,拿火折子引火烤熱。
火漆受熱融化,滴下被熔化的液體,恰落在小木筒的封口處。
火漆封緘,色彩是精心調和過的殷朱色,顏色與市面上販賣的火漆不甚相同,難以仿冒,一看便知是將軍府寄出的,再加蓋上時停雲的印章,便會在封口處形成特有的鈐記,一旦被人拆開,便能知曉。
時停雲道:“圓章。”
話音未落,褚子陵便捧章而至,既周到又不動聲色。
時停雲接過,將形狀特殊的弧形圓章在木筒封口處叩下。
待火漆乾涸,時停雲道:“去用信鴿寄送。”
褚子陵特意多問了一句:“不等時將軍派來的送信使者回來嗎?”
時停雲道:“臨行前不是讓你帶上經驗豐富的好鴿子了嗎?它們認路,也省得麻煩人特意繞到行軍隊伍裡來取一趟了。”
褚子陵雙手接過小木筒,行了一禮:“子陵這便去辦。”
他來到鴿籠前,信手抓了一隻出來,動作嫻熟地在它腿上系上小木筒,放飛。
在鴿子雪白的身影消失在天際後,褚子陵微微笑了,蹲下身來,食指在鴿籠上叩擊兩下。
一隻額頭上帶塊白斑的灰毛鴿子跳了兩下,來到籠邊,親暱地啄了啄他的指尖。
褚子陵從口袋裡取出些米來,神情溫柔地餵牠吃了。
時停雲突然離開望城,這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事前準備好的一手殺招,是放棄,還是要抓緊時間,速速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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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突然傳來木輪滾動的異響,褚子陵耳力不壞,及時縮回手指,裝作檢查鴿籠鎖的模樣,站起身來,正對上一頂黑色冪籬。
此人的眼睛被隱藏在層層紗霧之下,看不分明,褚子陵無法通過他的眼神揣摩此人想法,不覺生出了幾分戒備。
推著於風眠的李鄴書倒是沒有察覺二人之間的暗潮洶湧,招呼道:“阿陵,公子又要你寄信了?”
“是。”
褚子陵對輪椅上的於風眠一拱手:“晚上露水重,公子師怎麼出來了?”
那人略啞的聲音自冪籬下傳出:“身體好了些,自是不想悶在軍帳裡,羶味太重。你去帳中點支香吧。”
李鄴書一怔:“方才公子師怎麼不同阿書說呢,阿書待會兒回去便點上。”
於風眠淡淡道:“今日已經夠麻煩你了。現在你推著我吹一吹風,他去點香,待我回帳時也能舒服些。”
說罷,他微微抬起頭來:“請了。”
褚子陵早已習慣那位六皇子的明諷,這種不多明言、卻處處提醒他是個奴的暗刺還是第一次收受,但他畢竟臥底多年,養出了不管受到怎樣的侮辱也能承受的性子。
……在成為南疆皇子前,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不卑不亢:“是,子陵遵命。”
他拱手欲走,試圖遠離這性情古怪又處處挑剔的病秧子。
誰料,於風眠又開了口:“子陵,這是你的名字?”
褚子陵不得不站住了:“是。”
於風眠溫和道:“我以為你的名字是阿陵。”
這種溫和又隱隱透著股矜傲的態度刺得褚子陵渾身不自在。
李鄴書在一側解釋道:“公子師,是這樣的,小的本名李鄴書,阿陵本名褚子陵。公子當初收我們入府時,喚我阿書,喚他阿陵。當時望城風行為小廝改名,什麼’清風’、’明月’,’琴棋書畫’的,以示風雅,有的甚至連姓氏都換了,生怕被人嘲笑說主人家肚內沒有文墨。公子沒改我們的名字,說是父母起的名字,不該亂改,只稱最後一個字,顯得親近,又好聽。”
於風眠點一點頭,再轉向褚子陵時,聲音中多了幾分玩味:“你對公子為你取的名字有何意見嗎?”
褚子陵心內有些焦躁:“子……阿陵並無此意。”
李鄴書有心替褚子陵開釋:“公子師莫怪,公子向來疼寵阿陵,是允他在私下里自稱其名的。”
於風眠嗯了一聲:“在公子麵前可以隨意些,但到軍中,等級森嚴,人人都等著看少將軍如何表現,你作為他身邊小廝,若是亂了規矩尊卑,丟的是 家公子顏面,知道了嗎?”
一聽此事有可能關乎公子顏面,李鄴書馬上不做聲了,對褚子陵使了使眼色,叫他順著答聲是。
褚子陵抿起唇來,一副真心知錯了的模樣:“是阿陵考慮不周,”
於風眠像是隨口一指點,說過便罷。
“走吧。去公子帳中。”
阿書答了聲是,推他欲行時,於風眠又轉過頭來吩咐:“莫忘了去點香。”
目送著公子師離開,褚子陵臉上再無半分笑意。
他又一次清醒地認識到,若是沒了公子,他在將軍府諸人眼裡,不過是個聰明些的小廝罷了。
一個小廝,要如何博得他人青眼,讓人對他另眼相待?
……唯有功勞,只有功勞。
思罷,褚子陵將目光對準了身後鴿籠。
那隻額頭帶斑的鴿子吃飽了,在籠中跳來跳去,與其他鴿子混跡一處,看起來並無不同。
那個計劃,他必須做。
……
進了公子帳後,池小池將得到的消息告知了婁影:“公子師,定遠遭襲,好在城池保住了。”
婁影自是知道他所說何意:“那便先往定遠駐守?”
一旁以為他們要去邕州的阿書聞言,也沒什麼反應。
他並不通曉軍事,只曉得兩件事:
第一,公子交辦之事都是要事,公子要他對軍情守口如瓶,那他就打死也不會多說半個字。
第二,軍機瞬息萬變,不是他一個深宅小廝能置喙的。管他邕州還是定遠,公子去哪裡他便去哪裡。
他發現茶壺中的茶太濃了,可能對公子師腸胃不利,便拿出去倒了,打算重新沖泡。
阿書離去後,池小池問他:“怎麼不在帳內好好休息?”
婁影:“只是擔心你突然改變計劃,褚子陵為求穩妥,不會輕易對時驚鴻下手。所以我特意出來,送他一個動手的理由。”
193.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二)
二人對視。
無需多言,池小池就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去看鴿子了?”
婁影點頭。
褚子陵是時停雲的貼身小廝,自然不能隨便離府,但要一點點建立起南疆內部勢力對他的信任,與南疆的聯絡網是決不能斷的。
他連去跟著突厥商隊進望城的南疆人那裡拿鴆毒都要半夜偷偷去,可見與外人見面聯繫之事,只能偶爾為之,還要做足兩手準備,以防萬一。
若是真正跟府外人私相授受,定期傳遞消息,很難不被發現。
所以,褚子陵有偷偷在將軍府豢養的幾十隻信鴿內混養一隻獨屬於他自己的鴿子,並不難推論。
左右時停雲對他是十足十的信任,所有的信件都會交由他寄送。
池小池提筆,拿硯中殘墨在紙張上塗鴉:“拿將軍府的米餵自己養的鴿子,這個軟飯他吃得是真有派頭,還帶了飯盒打包。”
婁影忍不住笑。
婁影將輪椅搖得近了些:“我剛才對他挺兇的。”
池小池不在意道:“你能有多兇。”
婁影失笑。
他不知道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但他很喜歡現在的池小池,一點都不介意他那些心機和算計,還很喜歡。
池小池這樣想他,弄得他還挺有偶像包袱的。
婁影說:“他該開始提防我了。”
池小池專心在紙上寫寫畫畫:“沒事,他要是敢對你下手,我就把他骨灰倒海裡去,老大一片墳圈子了,隔三差五還能餵個海鷗,餵個魚什麼的,人xin化、一條龍服務,三百六十度海景房……”
池小池這個嘴是真的……
婁影耐心地聽他胡說八道地湊出一堆賣墳小哥的磕兒,才溫和道:“我只是有點遺憾,我現在這個樣子,不能幫你再多一點。”
池小池心中一酥,轉頭看他。
婁影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不會輕易逞強,更懂得如何示弱。
池小池看著他,說:“你只要在就好了。”
婁影笑說:“這個要求很簡單,可以再難一點。”
池小池說:“陪我玩五子棋。”
他把打滿格子的紙推過去。
婁影執筆,和他一起在軍帳裡玩小學生課堂上玩的小遊戲。
晚上,兩個人的臥榻仍是安置在一處。
行軍榻偏小,兩張拼在一起也還是不太足。
時停雲身量高,足有八尺,手長腳長,以前打仗時,他也不愛睡牀,最好也不過是一卷竹蓆、一席薄被,隨便打個地舖便罷了。
然而,這回他身邊偏偏跟了個萬事瑣細的阿書。
阿書死活不同意他打地舖,說是今日在路上見了蜻蜓,傍晚的雲又低,晚上八成是要落雨的,睡在地上容易過了寒氣,公子如今年輕還不覺得,等年紀大了若是關節受損,那是大大的不妙云云,嘮叨得池小池關節痛。
正如阿書所言,戌時左右,外面便開始飄起了小雨。
因著是初椿時節,還有些寒意,因此阿書特意取了厚被褥,灌了湯婆子,把公子師照顧得妥妥噹噹。
大約戌時三刻。
褚子陵去看過鴿籠、支好苫布後,又被昔日同上戰場的幾個熟人叫住,談笑一陣,方打著油紙傘返回公子帳邊。
一抹火光在帳前小幅度騰躍。
褚子陵撐傘上前,瞧見是李鄴書在生火。
火光把他的臉照得通紅,面前的小鐵鍋內泛出陣陣姜香。
褚子陵主動走上去打招呼:“給自己開小灶呢。”
李鄴書被火力熱出了一頭細汗,不住打著手裡的小扇:“你還真是嘴壯,聞著味兒來的吧?”
他拿了一隻小瓷碗,盛了一小勺遞給褚子陵。
褚子陵接過,玩笑道:“這麼少啊。”
李鄴書合上蓋子:“這是去突厥人那裡買的紫姜,聽說治胃寒特別好。你跟公子師體質不一樣,胃不寒,火力還壯,少喝點,嘗個鮮就成。”
褚子陵微不可察地一頓,喝到口中的薑湯一路流到胃裡,也覺不出舒適,只覺得哽得慌。
昔日他入將軍府,意外遇到一個南疆同族,本應欣喜,但是相處之後,褚子陵便知道,這李鄴書xin情太過黏糊,不是成大事者。
一樣水土能養百樣人,既然指望不上他,就不指望了。
除了自己,褚子陵誰都不肯輕信。
但見李鄴書這樣討好逢迎一個異族,還是一個罪人,還是叫褚子陵覺得可悲又卑踐。
他向來擅長掩藏自己的情緒,是以李鄴書一無所覺,仍是絮絮叨叨地暢談他的新任主子:“伺候公子師這半月,我有了許多心得。公子師夜間多思多夢,容易驚厥,喝些熱湯才能再睡著。這天下著雨,喝點薑湯最是舒服了。”
他收了傘,蹲入苫布中,溫聲細語:“你待公子師當真不錯。”
李鄴書道:“這是我們為奴的應該做的。”
褚子陵不答,面上笑著,像是讚同他,心裡卻嗤之以鼻。
……誰跟你是“我們”呢。
褚子陵作遺憾狀:“我總覺得公子師不大喜歡我。”
李鄴書渾不在意:“還好吧,若是哪裡做得不妥,改就是了。你沒有侍奉過別的主子,不曉得那些小廝是什麼樣子的。”
“將軍府內不收年幼女眷為奴,這是規矩,你知道的。”李鄴書道,“當時阿清年幼,剛剛長到桌子高,是將軍做主,將阿清送到祁員外家做祁小姐的小丫鬟。祁小姐脾xin溫和又安靜,是好主子,可我每次探親,聽阿清說起府中事,也總是咋舌。就在上個月,祁二公子院裡有個小廝,也是自小隨祁二公子一道長大,夾帶了主人家的東西出去販賣,被抓了個現行還不肯認,受了一頓亂鞭,打了個半死,還被拖上官府,判了刺字流放。誰說了半個不是?都說祁家治家嚴格呢。你再看看咱們家公子……”
褚子陵想著自己的心事,還能分神聽著李鄴書的嘮叨,並在關鍵節點上,發出適當的“嗯” 、“是嗎”的讚同聲,是個相當滴水不漏的 傾聽者。
若沒有這點圓滑的本事和心智,他也不會討了時停雲的喜歡。
李鄴書寫了一篇讚美公子的小論文的功夫,他已經做好了幾樣計劃。
這個姓於的著實不好對付,xin子尖酸,為人刻薄,最重要的是,他目光銳利,心思又敏感,是相當難對付的人。
往日他足不出戶,連光也見不得,褚子陵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
可如今情況又不同了。
偏偏他成日里與公子同進同出,親近得很,是不能輕易動的。
既是殺不得,那多多討好便是。
打定這個主意後,李鄴書也開始了他的總結陳詞:“……公子師已經算得上寬厚了,若是在其他的貴人跟前,別說自稱其名,’你’啊’我’的胡亂稱呼,都會受罰的。”
這提醒本是善意,卻在不經意刺痛了褚子陵。
受罰?
公子年輕時在外玩過了頭,他也要跟著吃藤條,還要認罪說小的知錯,以後會管好公子。
他被小時候的嚴元昭譏諷“攀的一手好高枝”、“做人當真圓滑”時,還要笑臉以待,說小的不敢。
以他的血統而言,他該受到這樣的對待嗎?
他妥帖地收斂起了心內的不平,不使之流於面上:“我知道了。等薑湯好了,我為公子師送進去吧。”
聞言,李鄴書心內一鬆。
他失去父母后,祖父母年邁,幼妹又體弱,他習慣xin照顧所有人,因此他有點擔心,褚子陵許久不挨別人訓斥,心內會對公子師有些計較,引得二人不和,那公子夾在中間,豈不為難。
他眉開眼笑道:“好啊好啊。待會兒薑湯煮好了……”
說話間,他一抬眼,忙放下蒲扇,起身行禮:“十三皇子!”
此時已將近嚴元衡每日入睡的時間了。他換上便服,洗漱完畢,在榻邊坐了一會兒,覺得有點想念時停雲。
以往他在宮中時也會有這種想念,但那時他不能隨意出宮,躺著躺著,想著想著,便睡過去了。
而現在,時停雲就在他一抬腳就能到達的距離。
他便撐著傘出了門,快走到時停雲帳前,看到他帳中只留了一盞燈,應是睡下了,才覺出自己此舉用“鬼使神差”也解釋不出其萬分之一的古怪,躊躇幾步,正打算離去,卻被李鄴書出聲喊破,一時間心跳亂了一拍。
他鎮定地轉身,持傘走近:“噓。素常已經歇下了?”
褚子陵答:“回十三皇子,是。”
嚴元衡隨口一問:“怎麼這樣早?”
在他印象裡,時停雲愛笑愛玩,回望城這些時日,常與六皇兄泛舟湖上,聽琵琶,賞美人,夜半方歸,逍遙得很……
……又是六皇兄。
好在這次不是六皇兄隨軍赴邊,不然停雲若是情難自禁,說不准會……
嚴元衡正隱隱有些開懷時,便聽褚子陵道:“公子師身子不妥,需要早睡,公子便跟著歇下了。”
嚴元衡的世界觀不由一震:“……”
褚子陵又補充道:“公子這半月來,日日都與公子師同榻而眠,歇得很早,小的都有些敬佩公子師了,能將公子降服至此。”
嚴元衡連受兩次暴擊,說不出話。
他握傘的手指無意識收緊了些:“停雲尊師重道,也是應當應分的。”
他說完這句話,四下里一時沉默,只能聽見雨聲。
三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幼年時那個敢於往國子監博士鼻煙壺裡倒墨汁儿的時停雲。
這誇得過頭了,三個人都有點虛,連李鄴書也誇不出口。
……請教問題,當真需要睡在一處嗎。
但是,嚴元衡很快收起了自己那點心思。
他們二人是師生之誼,自己卻想得這般齷齪,實在是污染了這份情誼。
嚴元衡轉身欲走,心內突然一動。
他記得,自己曾問過時停雲,他的心儀之人是誰。
時停雲當時的回答是:“你沒見過。”
……說起來,他還當真沒見過那位“於風眠”,只在巡營時遠遠掃到了一台輪椅,上面坐著一個戴冪籬的人。從搭在輪椅上的手來看,並不是他想像中的白髯老翁。雖然瘦得有些過了,但是那股溫潤又偏冷的氣質著實非凡。
嚴元衡已經轉身,自是不好轉頭再問個究竟,只好揣著滿腹疑問離去。
嚴元衡回帳後,頭比離開前還要痛。
若素常喜歡阿陵,主與僕之間身份相隔太大,無異天塹。
若他喜歡六皇兄,皇室與將軍府之子,又怎有可能?先不談父王是否會震怒,六皇兄雖無正妻,但本朝從沒有明媒正娶男子作為正室的先例。
若他喜歡那位於風眠,那更是荒誕了,師生相戀,乃是背德,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嚴元衡做了一圈,發現從選擇填空到問答全部是送命題,心內絞成一團,連胃也有點止不住的抽痛。
他的摯友到底喜歡誰呢。
每日亥時,嚴元衡必然入睡,不多時,睡意便定時上湧。
他腦海中仍迷迷糊糊地想著關於時停雲的種種。
在臨睡著前,他腦中種種思維已不大受控制,飄飄忽忽地冒出了個有點荒唐的念頭:
比來比去,似是只有六皇兄的身份能與素常相配。
若是六皇兄可以,那麼……
他沒有來得及抓住那絲縹緲的心緒,便陷入了沉睡。
嚴元衡懷著滿腹心事睡著了,但他所惦念著的人卻還沒睡著。
被子溫暖又乾燥,外面下著不大的雨,打在地上的聲音沙沙的,催人入眠。
今日安營的時候,婁影便睡過一陣,眼下也不是很困。
他們聽著營帳外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聽到嚴元衡來了又走了,期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和著外面淅瀝的雨聲,聽起來有股別樣的溫馨。
池小池說:“牀是真的有點小,不會擠著先生吧。”
“先生”這個詞,經了池小池的口說出,又輕又暖。
婁影說:“沒事兒,我瘦。”
池小池說:“也太瘦了,該養胖點。”
婁影說:“胖了兩個人躺不下。”
池小池說:“那我再瘦點兒,守恆。”
婁影說:“嗯,你和我守恆。”
說到這裡,池小池不說話,婁影也不說話了。
帳外風雨聲皆是輕輕細細,隔了帳篷聽不很分明,唯一分明的,便是帳內人的呼吸與心跳。
婁影離他已是近無可近,隔著被子,能蹭到他曲起來的、繃得緊緊的腿。
這半個月過來,他還是這樣,只要和自己躺在一起,身體總不自然,總叫婁影擔心他會把自己憋到抽筋。
虧得他還能這樣故作輕鬆地同自己講話。
外頭的風雨聲大了一點,雨滴打在篷布上,發出悶悶的砰砰聲。
婁影開始數池小池的心跳。
一,二,三。
過了一會兒,池小池問:“你睡了嗎?”
婁影把頭輕輕抵在池小池的圓木枕上,看著他在黑暗中的輪廓:“沒呢。”
兩個人都是長發,枕頭又相鄰,頭髮散開後,隱有交纏之勢,難分你我。
池小池說:“那怎麼不說話了。”
婁影說:“以為你想睡啊。”
池小池說:“先生,早睡早起,養生為先,你看十三皇子,那都是奔著古稀那個歲數活的。”
婁影:“好,遵公子命,我睡了。”
他笑著,默數到了八十九。
剛才還是每分鐘七十九下。
那十下心跳,是為自己跳的嗎。
婁影的目光更柔和了些,穿過時停雲的肉身,靜靜注視著內裡的池小池,看著他眉尾的小痣,略長的眼尾,直挺的鼻尖。
他想以目光吻過他,道一聲晚安,再入睡。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他的唇上。
他一開一合的唇,在數數。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
婁影看著他無聲地一張一合的唇畔,愣了很久。
……應該不會吧?
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
他開口問:“……多少下?”
池小池猛地扭頭看向他。
帳內殘留的一盞燈是紅燭,映得四周都是淡淡的紅,因此婁影看不出池小池臉上是否發紅。
幸運的是,池小池也看不到自己的。
二人唯一能知道的,是對方的心跳都比方才更快了些。
“剛才是七十三下每分鐘,現在……”池小池停頓半晌,竟然說出口了,“不知道了。”
“剛才是八十九下每分鐘。”婁影含了笑,“現在是……”
他微微閉目,沉銀片刻:“九十,九十一……”
每一下的心跳,都撩著他的心弦。
兩顆心,各自在對方的胸腔內跳得震耳欲聾。
池小池試圖岔開話題:“先生的心臟活力很好,保持下去,能活九十九。”
婁影說:“那可以請公子一直在我旁邊為我數著嗎。”
池小池沒說話。
婁影便等著。
他其實已經做好了等不到回應的準備,準備等著等著,就睡過去,在第二日天明後忘記這件事,從頭再來。
沒想到,過了數秒後,池小池那邊有了聲音。
他說:“……嗯。”
婁影一直在提醒自己,池小池用的是別人的身體。
然而,只是一聲簡簡單單的“嗯”,便將婁影的理智轟然一聲引·爆。
他腿部無力,但看似孱弱的腰力與臂力早已恢復至正常水準,他握住池小池的手腕,想要將他的魂靈從身體內暫時引渡出來。
他想與他接吻,很想。
池小池感受到了一股奇異的抽離感,心尖微動,一時忘了情,竟隨了他的意願,從時停雲身中翻身而起,甚至主動動用了一張卡片,化出了實體,騎坐在婁影腰際。
牀榻發出吱呀一聲悶響。
居高臨下地看著婁影的臉,池小池喘得厲害,被心跳頂得像是個哮喘病人。
婁影有點好笑,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輕聲安撫:“聽我的,深呼吸,深呼吸,別緊張……”
池小池還真的聽了他的話,前胸劇烈起伏幾下:“先生,我……”
婁影伸手扶住他的腰:“慢慢的,我們慢慢的。……好一點了嗎。”
池小池點頭,乖得讓婁影想親親他的眼睛。
婁影也壓住有點失速的心跳:“彎下腰來。我不大方便……”
話音未落,外間竟然傳來了帳簾被撩開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
池小池駭然一驚,立即滾回了時停雲的身體中,閉目裝睡。
婁影:“…………”
褚子陵一直惦記著討好之事,方才在外面聽著帳內有牀響,便以為是公子師醒了,李鄴書盛了一碗薑湯,由他端了進去。
褚子陵徑直而入,看到於風眠果然睜了眼,便恭敬跪下,道:“公子師,這裡有些薑湯,請用。”
榻上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卻是陰晴不定:“誰准你進來了?”
褚子陵一怔。
他以往進帳,公子都默許他可以不打招呼的。
況且,他以往見阿書晚上進門伺候,為了不打攪同處一室的公子的清夢,也沒有敲門。
他剛剛詫異地抬頭,便聽得一聲訓斥:“出去。”
褚子陵:“……”
於風眠像是真的生了氣:“怎樣,要我趕你出去嗎?”
褚子陵羞憤難當。
這擺明了便是針對於他!
好在他修為不錯,放下薑湯後,禮節十足地致歉:“抱歉,是子……阿陵考慮不周,驚了公子師,阿陵知錯了,馬上便出去。”
他後退兩步,剛要轉身,便聽身後傳來冷冷的一聲:“去雨裡跪著。三個時辰再起身。”
褚子陵難得挾著一身怨氣出門來的樣子,把在外聽到怒聲、一頭霧水的李鄴書嚇了一跳。
見他在滿地的泥濘間跪下,李鄴書更是不解,問他發生了何事,為什麼會觸怒公子師。
褚子陵這回是當真覺得自己冤枉,聽他講完事情的前因後果,李鄴書也有些疑惑:“許是公子師有起牀氣吧。”
褚子陵壓住心中翻騰的不滿,努力笑道:“沒事,不打緊。”
李鄴書打了把傘,站在褚子陵身側,給他擋雨:“我陪著你。”
褚子陵輕輕推開了他:“不用了。公子師要我在雨裡跪三個時辰,那便是三個時辰,不能少一刻。”
……他決不能再給那於風眠任何挑刺的機會。
李鄴書只當他是尊敬公子師,不由有些感動,也不再提遮雨之事,熬了薑湯端給他,又張羅著給他找厚衣裳去。
熱辣的薑湯一路燒進了胃脘,不僅未能平復他絲毫的鬱憤,反倒將心火惹得愈盛。
泥濘透過褲子,沁濕了膝蓋,粘膩得很。
李鄴書離開,為他取衣服,而他死盯著被微風拂動的帳簾,眼中看似平靜,內裡卻燒著熊熊的暗火。
把褚子陵打發走,婁影才緩過一口氣,垂頭正要同池小池說點什麼,就發現他已經睡熟了。
他以為他是裝的,直到他意識到不對,去倉庫裡看了一眼。
池小池甩手給自己用了一張催眠卡,夢遁了。
……這傢伙。
婁影又氣又好笑。
這人怎麼跟兔子似的,一遇到危險就一腦袋扎進坑里,不知道跑到哪個窟裡貓著,總害他好找。
平時也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他為池小池把被子拉上,實在忍不住,掐了掐他精神體的鼻尖。
感受到那精神體本能地向後一縮的小動作,婁影才軟了心,輕聲在他耳邊道:“晚安。”
作者有話要說:
小十三是不會察覺到自己的本意是去蹭牀的。
更沒有想到牀上已經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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