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240章

發佈時間: 2024-05-13 14:4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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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完美新世界(二)

池小池一邊吮吸著綠豆棒冰,一邊伏案做題。

紗窗關著,把熱風的熱力過濾了一部分,吹在後背上,雖然不那麼舒服,好在是聊勝於無。

朱守成拿暖瓶給池小池倒了一杯開水:“別喝啊,先晾著。晾成涼白開,喝了舒坦。”

池小池道:“謝謝老師。”

倒好水的朱守成坐在餐桌改成的臨時書桌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池小池,盯得池小池有點發毛。

他不知道朱守成想要幹什麼,只是本能地覺得很不舒服。

……還不是尋常的那種帶壓迫的不舒服。

事實證明,朱守成的確和平時給他補習時的狀態不大一樣了。

他熱絡地問池小池:“冰棍好吃吧?”

池小池心思一向敏銳,在意識到不對後,他的話就少了許多:“嗯。很好。謝謝老師。”

朱守成:“你家電話能打通嗎?”

池小池:“……不能。”

朱守成:“我家也不能。知道原因嗎?”

池小池:“如果您家也不行的話,整棟樓的線路可能都斷了……應該是電話局那邊的線路故障。”

“哦——”朱守成又笑露出了牙齒, “小池真聰明。”

這說話的語調聽得人後脊梁骨發麻。

池小池僵硬地揚了揚嘴角,不自然地活動一下肩膀,把吃乾淨的冰棒圓棍丟入垃圾桶,又扯了捲紙去擦手上淡綠色的甜汁。

朱守成突然抬手,要摸池小池的臉。

池小池靈巧一避:“……老師?”

朱守成指指他的嘴角,笑容滿面:“有臟東西。”

池小池乾巴巴道:“謝謝老師。”

安靜了一會兒後,朱守成站起身來,把大開的紗窗關上。

紗窗邊緣滑過滾軸的細細“刷”聲,莫名叫池小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停筆扭頭,看向朱守成。

朱守成回過頭來,與池小池撞了個臉對臉。

他笑著指向空無一物的半空:“有蚊子。”

說罷,他理所當然似的,伸手把內層的玻璃窗也拉上了。

窗戶內側的扣鎖是老鎖,缺爛了一半,從裡面根本鎖不上,朱守成也沒有多管。

等再落座時,他沒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貼著池小池一邊坐下。

他中午應該是吃了熱乾麵。

池小池聞到了他身上的蔥花味、蒜味和大醬味道。

朱守成把臉湊了過來:“有沒有不會做的題啊。”

他一開口,嘴裡都是發酵過的蒜味。

池小池閃過了半個身子,臉色已經隱隱發了白:“老師,你坐這裡不熱嗎。”

“熱啊。”朱守成說,“你火力壯,年輕就是好啊。”

池小池眉頭皺了起來:“老師,我想做題。”

朱守成說:“做。你做。”

池小池被那種發自內心的不安折磨得忍無可忍,霍然起身,抱著作業和課本就要離開。

孰料,一雙強有力的胳膊從後猛地抱來,把他死死鉗在那個充滿著發酵食物味道的懷抱裡。

一隻沾著濃重鋼筆水味道的手摀住了他的口鼻。

朱守成貼在池小池耳邊,小聲又急切道:“……小池,你腿很白啊。”

被摀住嘴抱住腰、從客廳一路拖到臥室的池小池,抓住一切機會製造出聲音,跺腳不行就蹬腿,蹬腿不行就張嘴咬,活像頭被惹惱了的小瘋獸。

朱守成在他耳邊重複的“你乖乖的”、“別告訴你爸媽,他們一個字都不會信的”、“再鬧就不是聽話的好孩子”等等屁話,他一句都聽不進去。

朱守成顯然沒有遭遇過如此激烈的抵抗,一時也有些無所適從。

就在他愣神的剎那,池小池飛起一腳,一腳踹碎了臥室小書桌上擺著的君子蘭。

花瓶解體的聲音,讓樓下正在為池小池的複習做準備的婁影擱下了筆。

他抬起頭來,看向天花板方向。

“……小池?”

這棟樓建得早,年齡起碼二十往上,隔音效果極差,但婁影一時也無法判斷,聲音是從小池家傳來,還是鄰居朱守成家傳來的。

聽到樓下傳來隱約的一聲“小池”,朱守成也懵了,馬上死死制住池小池,還麻利地用枕頭壓住了他的嘴巴,黑塔似的身體壓在池小池身上,一百八的體重,把池小池壓得動彈不得。

池小池此生第一次和人產生這樣的親密接觸,渾身塗了油似的難受噁心,嗚嗚地喊叫著,中老年男人的頭油味道經由呼吸一股股返進他的口中,惹得他胸口窒悶,氣力也跟著一絲一毫流失。

池小池心臟跳得奇快,四肢血液在極大的壓力下有種停止流淌的錯覺,指尖、腳趾,漸漸發麻發木。

婁哥,救我……

我在這裡……

朱守成生怕有人撞破他的好事,除了壓住池小池外,倒是不敢再妄動分毫了。

不多時,從樓道口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一路響到了池家家門口。

緊接著,便是婁影那標誌性的溫和腔調:“小池?在家嗎?打碎什麼東西了嗎?”

朱守成扭頭看了一下鐘錶,微微鬆了一口氣。

兩點五十,還不到三點。

他記得,中午偶遇他們二人時,自己當著婁影的面,和池小池約定的補習時間是下午三點鐘。

這下,婁影就不會想來找自己的麻煩了吧?

婁影又叫了兩三遍的門,門扉仍是緊閉,無人應答。

朱守成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自家的房門就被從外敲響,

婁影略有些擔心的聲音自外傳來:“朱老師,你在吧。剛才是你家東西摔了嗎。……朱老師? ”

池小池更加激烈地掙紮起來,不住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朱守成惶急之下,也顧不得分寸了,連池小池的鼻子也一併捂了個死緊。

瞬間氧氣斷絕的感覺,把池小池僅剩的一點力氣也榨了個精光。

外面的婁影見敲不開門,又轉向了臨近的另一戶人家,繼續敲門。

大白天的,務正業的成年人都去上班了,不務正業的斷了風扇,在家也躺不住,去遊戲廳、百貨商場蹭個涼。

學生有的出去上補習班,有的出去撒歡兒,幾乎沒人願意留在這熱烘烘的樓裡焐汗。

果不其然,婁影沒能敲開附近任何一家的房門,只得打道回府。

聽到腳步聲自近而遠地離去,朱守成大大鬆了一口氣,撤了枕頭,抱住已經意識模糊的池小池,帶繭的指尖輕輕撫摸著少年柔軟雪白的臉頰,滿臉貪戀地去親吻池小池的肩膀。

他正要進入狀態,一陣重新響起的腳步聲和著叮叮噹當的鑰匙聲,嚇得朱守成三魂去了七魄,重新拿枕頭堵好池小池的嘴。

在這期間,池小池吸入了一些新鮮空氣,混沌的意識清明了些。

他虛虛睜著眼,不再一味掙扎喊叫,而是表現出十足十的馴服,並靜靜等待著力氣恢復,尋找脫身之機。

他想起來,當初自己總是忘帶家裡鑰匙,索性在復刻時多刻製了一份,留在婁影那裡,以備不時之需。

池家的門雖然被打開了,但池小池無法對此感到樂觀。

他不是被朱守成拖走的,家裡的一切擺設都很正常,沒有打鬥過的痕跡,不會叫人聯想到……

突然,池小池想到了什麼,眼裡微微泛起了亮光。

聲音的確很難定位,婁影只能藉此判斷,是二樓的某家住戶中有人摔了東西。

婁影為人向來謹慎,先是敲門,想確認情況。

在周圍沒一家應聲後,他就意識到不對了。

如果不是池小池毛手毛腳打碎東西,那會是誰家?

人必然是醒著才會打碎東西的,就算是人睡著了,在睡夢裡揮手蹬腿,打碎了東西,可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也不可能繼續睡下去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強風把東西吹倒的。

但如果有這麼大的風,開著窗在家的婁影不可能察覺不到。

……所以,婁哥他肯定是發現不對了。

朱守成自然不會有池小池想得這麼多。

他覺得,婁影開門確認池小池人不在後,就該離開了。

……

婁影開門後,人的確不在,東西也都完好。

但這反倒印證了婁影心裡某種不祥的預感。

池家沒有打碎的東西,那就應該是朱守成老師家,或是池家另一側的鄰居家發出的動靜,但敲門卻沒有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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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天的,是進賊了嗎?

還是出了其他的什麼事情?

婁影在房間裡轉了兩圈,思考接下來該如何辦。

雖然有些失禮,但是為了安全考慮……

池家在筒子樓的二樓。

窗台下方,有一段約十厘米的水泥邊。

婁影踩著池小池家敞開的窗戶,翻了出去,一隻腳踏在水泥邊上,確認踩穩了後,才把另一隻腳邁了過去。

他第一個前往的,就是朱家。

朱家與池家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牆,因此婁影並沒有花費多大氣力,就來到了朱家客廳的窗戶邊。

緊閉著的玻璃窗,讓他的眉頭輕輕蹙起。

誰會在這種悶熱的天氣裡把門戶緊閉成這個樣子?

而當他看到,客廳桌面上散亂地攤放著課本和池小池的文具袋,而一杯熱水還在桌面上裊裊冒著熱氣時,婁影腦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念頭,隨即轟的一聲炸開了。

陡然從客廳傳來的窗戶拉動聲,讓朱守成的血液瞬時逆流!

他想到了池小池放在客廳桌子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書本,心臟幾乎停跳,鬆開壓制住池小池的手,拔足朝外奔去——

……他就這樣敞·露著半個懷,在臥室門口和婁影面對面撞在了一起。

朱守成張開雙臂,扶住臥室門框,試圖阻住婁影前行的路:“小婁,你怎麼進來的?”

但他卻是弄巧成了拙,手臂一抬,把他身後掙扎著往起爬的池小池便徹底地暴·露了出來。

池小池渾身無力,嗵地一聲滾下了床鋪。

見了婁影,池小池的委屈和恐懼才嗡地湧上了頭,張口就是顫抖的哭腔:“婁哥!婁哥救我——”

婁影是從大城市裡來的,在報紙上讀過某些類似的新聞,如今見了池小池幾乎被扯掉的小短褲,他還哪裡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向來溫文的眼裡染上了三分暴戾。

朱守成眼見一切滑向了不可控制的境況,也發了急:“這都是誤會。我和他……”

婁影一句也不肯多和他廢話,猛抬一膝,頂中了他的胯·間。

朱守成登時疼得面目扭曲,摀住傷處痛喚時,婁影撿了個空當鑽進臥室,把池小池從地上扶起,握住他怕得直抖的手,輕聲安慰:“沒事,沒事了,婁哥來了。”

朱守成吃了痛,又被逼上了絕路,眼底的紫紅血絲也一分分綻開。

他絕不能讓這兩個人走出去!

自己精挑細選了這麼久,最後相中池小池,一方面是看他長得好,另一方面,是看中了他父母對池小池的冷漠和不上心。

朱守成敢保證,就算池小池說出去,以他那皮猴子的性格,也沒人會信他。

但是婁影就不一樣了。

這種事情,一旦有了人證,他就徹底完了!

他一個箭步竄上去,扳住婁影的肩膀,要把兩人拆分開來。

婁影近距離看到了池小池憋得發紫的臉以及肩膀上可疑的口水印記,怒火中燒,也跟著發了狠,一把掄脫朱守成的手,並一頭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叫道:“小池,快跑!”

疼痛激發出了朱守成骨子裡的獸性,他一把擰住婁影,和他從臥室一路廝打了出去。

朱守成佔了身高與體重的優勢,又是個氣力尚壯的成年人,婁影不過是個16歲的少年,就算常常修理機械,修出了漂亮勻稱的肌肉線條,說到底也不是個惹是生非的人,不懂什麼打架的技巧,也沒什麼經驗,慢慢便落了下風。

眼見扭打逐漸激烈,池小池知道,以自己現在昏昏沉沉的狀況,根本沒法上去拉架。

他靠著方才積攢下的體力,一路半踉蹌半爬到門口,奮力拉開門栓,掙起全身力氣,大喊道:“著火了!!救火啊!!”

聽到池小池的呼救聲,朱守成立時方寸大亂,手上發了狠勁兒,低喝一聲,把正面捉住他衣領的婁影從地上抬起,往前狠狠一推——

就連朱守成自己都沒有註意到,自己和婁影一路扭打到了窗邊。

……而婁影開窗進來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時間把窗戶重新關好。

池小池也恰在此時回過頭來。

他親眼看到,婁影從朱守成身上凌空掀了出去,大半個身子撞出了窗戶,繼而失去重心,向後翻倒……

他就這樣消失在了窗口。

他的身體,牽扯著池小池的心,呼啦一下沒了踪影,在池小池胸前留下了一個空落落的大洞。

啪。

咚。

嘩啦。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一輛運滿了空紙箱的三輪車會那麼剛剛好地停在朱守成的窗戶底下。

婁影頭朝下摔下去時,後腦撞在了三輪車後車廂的鐵棱邊,又滾摔在地,堆得一人多高的紙箱子嘩啦啦地傾斜下來,把婁影的身體徹底掩埋。

……池小池完全忘記了走路的方法。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滾下樓的,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達婁影身邊、怎麼扔開亂糟糟的紙箱的。

搬開紙箱,看到婁影的臉和睜著的眼睛,又摸摸他的胸口,還有心跳,池小池一口提在喉嚨口的氣才略略鬆弛了下來。

但只不過數秒之後,婁影就咳嗽出了大量的血沫。

池小池呆住。

滿目鮮豔的紅,讓他的大腦不會轉了。

“……婁哥。”

池小池不敢叫得太大聲,不敢拉扯他,生怕自己震散了最後一點生機。

他在一瞬間變得膽小起來,一雙手輕輕碰一碰他的前額,又碰一碰他的嘴唇,和它的主人一樣茫然。

“婁哥……”

池小池跪在地上,仰頭看著婁影摔下來的地方。

他想,只是兩層樓,兩層樓而已。

沒事的,一定沒有事……

“你快去打電話!”朱守成的嘶吼打斷了他的自欺欺人,“打120!快!!”

池小池愣愣地看向他,腦中閃過斷續的信息碎片。

電話。

他家的電話壞了。朱守成家裡的也是。

電話局那邊的線路故障。

整棟樓的電話都壞了。

120,是要打120,救婁哥。

要去借電話。

要把婁哥留給朱守成嗎?

不行,不可以。

但是,自己不去,還有誰能去?

朱守成嗎?

萬一他跑了呢。

萬一他故意拖延時間……

不敢再耽誤時間,池小池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一語不發地朝遠處奔去。

他像是剛剛學會跑步的孩子,跑出不到五六步,就啪的一聲跪倒在嶙峋的碎石子路上,膝蓋,手心,大片大片滲出血來。

池小池不知痛,他一言不發地重新站起,在燠熱乾燥的空氣裡狂奔而去,像是要奔跑著逃離逐漸蔓延開來的血腥氣,逃離這個可怖至極的夢魘。

從一樓角落老朽的防盜窗裡,露出兩張好奇的小學生的臉。

她們是一對雙胞胎,年齡不過六七歲。

父母離開家時,把姐妹兩個鎖進了家裡。

池小池的呼喊聲和墜樓時發出的巨大動靜,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

門是出不去的,她們只好隔著窗戶遠遠觀望。

她們看到滿地的箱子,還看到蹲著的朱老師和躺著的婁影,但見這兩人久久沒有動,她們也就喪失了興趣,繼續去玩她們的七巧板了、

朱守成鼻腔裡都是血腥氣,大部分是他急火攻心,大滴大滴湧出的鼻血。

他半跪在婁影面前,不住拿手背擦拭著滲血的鼻孔,腦海裡重重疊疊的全是亂碼。

然而很快,他從亂碼之中,辨識到了一絲有用的訊息。

地上的婁影還有些微的氣息,眼睛半睜,不知道是清醒還是休克了過去。

朱守成望著這樣的婁影,心中的念頭逐步清晰了起來:

——他不能活。

婁影一定不能活。

朱守成伸手,握住了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猶豫片刻,塞墊在了婁影枕在亂石上的後腦之下。

緊接著,他顫抖著在衣襟上把鼻血擦了個乾乾淨淨,又唾了幾口唾液在掌心,搓勻,確認把手弄乾淨了,他才從衣服內兜里摸出一卷錢,簡單清點了一下後,輕輕塞在了婁影的褲兜里。

239.完美新世界(三)

池小池跑到很遠的地方,才在一個賣雜誌的小報亭裡借到了電話,叫到了救護車。

等艱難地說清楚筒子樓的位置,早已體力耗盡的池小池掙起僅有的一點點力氣,向來處奔去。

很多年後,他仍記得他跑過的那段路。

夏天柏油路散發著煤焦油的濃腥氣,被帶著暑氣的空氣一燙,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其間摻雜著喉嚨裡被沙子磨出的血腥味。

這股氣息籠罩了池小池14歲的七月。

後來,他每當想到這一天,這股味道就風也似的繞著他打轉。

一路上,他攔下了兩三輛摩的,但他穿著小背心和短褲,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沒有錢,停下來的幾輛,也是先問他有沒有帶錢。

一聽是和人命相關的大事,他們跑得更快。

都是小本生意,耽擱一天,就少掙一天的錢。

每個人都計算得清清楚楚。

池小池再次跑回筒子樓下時,婁影、朱守成都不見了踪影,地上有新鮮的車輪印,還有一灘暗紅色的血,和幾塊染了血的石頭。

他奔跑著去了醫院。

在城鄉結合部只有一個小醫院,因此池小池的目的地也只有一個。

池小池撲入簡陋的急診大樓。

他問諮詢處的護士:“剛剛送進來的病人在哪個手術室?”

護士抬起頭來:“剛剛半個小時里拉進來了四個病人。你說的是哪個?”

“婁影。”

“別說名字。四個都還沒做詳細登記呢。”

說著,護士把登記得還不完全的危重情況記錄簿攤開,推了推眼鏡:“兩個開車的,一個突發腦溢血的,一個從樓上掉下來的。你問哪個?”

池小池:“樓上掉下來的。”

“你是他什麼人?”

池小池說:“我是他弟弟。”

“親生的?”

池小池撒謊:“親生的。”

“那還好。”老護士放下登記簿,從眼鏡上方看著他,“……這樣你爸媽好歹還有個念想。”

池小池望著護士,心裡眼裡都是木的。

他像是聽懂了護士的話,卻又沒聽懂。

“二樓盡頭右轉。快點去吧。”護士說,“再晚幾分鐘,就要送到太平間去了。”

護士在醫院呆得久了,見慣了死亡,也見慣了家屬得知親人死亡時的反應,尤其是這個年紀的小孩兒,無非是腿軟、痛哭、或是憤怒。

但池小池的反應與她見過的任何一種都不大相同。

池小池拉住從急救室裡推出的滾輪床,把床直接攔在了不算寬敞的走廊之中。

他問醫生:“你們要把我哥帶哪兒去?”

醫生比較委婉:“天氣太熱,他的身體得先找個地方停著,等到你父母來了,再帶你哥回家,行嗎。”

池小池固執道:“他的手還在動啊,你們要把他帶哪兒去?”

醫生哭笑不得:“小伙子,你看錯了。是地不平,滾輪床軋在上面,難免有點顛。 ”

池小池抓住滾輪床,極力想要向醫生證明自己的眼見為實:“叔叔,你聽我說,我哥真的在動……我們不去太平間,我們不去。”

醫生嘆了一口氣:“請節哀。”

池小池說:“我哀什麼,他還活著。”

醫生說:“小伙子,你攔在這裡,會影響我們正常工作的。”

池小池不敢撒手,生怕自己一撒開,婁影就會被他們推到那個地方去。

他抓住床角,對床上寂然無聲的人叫喊:“婁哥……婁哥,你醒醒。你跟他們說,我們不去太平間……”

地方小醫院,連鎮靜劑都缺貨。

池小池就這麼保持著十足十的清醒,被兩個身強力壯的保安強行掰開手指,和床分離開來。

轆轆的滾輪聲重新響起時,那蒙著白被單的身體又開始抖動了。

池小池被按在牆上,遠遠看著車子在走廊上轉了個彎,不見了。

他想,兩層樓而已,怎麼會呢。

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覺得說不定自己是攔錯了車,認錯了人,畢竟他只看到了被單下露出來的半隻手。

所以他在撒謊說自己冷靜下來了後,以家屬的身份跟進了太平間。

確認的結果是,他真的很了解婁影。

他看過那隻手握筆、拿遊戲機、捧碗、拿筷子,拿螺絲刀,也看過那隻手在睡著後安然攤平的樣子。

就像現在。

他陷入了一場長夢。

池小池握著那隻手,沿著床邊,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緩緩坐倒。

看守屍體的是個老人,他遠遠看著,搖了搖頭,旋即背過身去。

池小池發現婁影的指尖很冷,指甲尖泛著異樣的青,就把他的手捧在掌心,輕輕呵氣。

太平間常年不散的冷氣傳到他的身上時,池小池開始覺得冷了。

他覺得自己身上很疼,可到底是哪裡疼,他說不上來。

池小池鬆開了婁影的手,雙手扳緊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向內收緊。

他的牙關咬得死緊,齒間發出斷續的痛苦呻·吟。

老人聽到響動,有點擔心,走了過來,操著一口濃重的陝西腔:“娃,咋咧。”

池小池口齒不清道:“……疼。”

“那爺爺帶你去看醫生?”

“不看醫生。”池小池把臉埋在手臂裡,重重吸了一口氣,“爺爺,我想打個電話。”

“好,好,給爹媽打個電話。讓你一個娃娃瞧到這個事情……”

池小池抬起眼睛:“不,我要報警。”

然而,他剛被老大爺攙扶著走出太平間,就有一男一女兩個派出所民警迎面走來,男的約莫四十歲出頭,女的年輕幹練,短髮齊耳。

男警察打量了他一番,從他灰白的臉色上看出了些許端倪:“你是叫池小池嗎?”

池小池同樣盯著他看,木木的,不點頭,也不搖頭。

他說:“我有事要找你們。”

“我們也有事要找你了解一下。”女警察問他,“多大年紀了?”

池小池乾巴巴道:“14。”

“嗬,真看不出來,個頭竄挺猛,我還以為你十六七了呢。”男警察讚許地瞄一眼搭檔,隨即道,“那我們可得把程序走好。這樣吧,你先給你爸媽掛個電話,跟他們說就在這裡等。等你爸爸或者媽媽來了,我們再問你事情……”

“我有情況要反映。”池小池打斷了他的話,“是朱守成。朱守成害了婁哥,他讓婁哥摔下去了……他還對我——”

出乎他意料的,兩個警察的態度都很是平靜:“這件事我們知道。我們也是來調查的。”

“調查什麼?”

“是安定路17號二樓207號住戶朱守成報的警。”男警察道,“和一起入室盜竊案有關,其他情況不能透露。等你父母來後,我們再詳談吧。”

池小池以為,掀開被單、看到婁哥的臉時,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他還是低估了人生的操蛋度。

在送婁影去醫院後,朱守成用醫院的電話報了警,說自家進了賊。

賊叫婁影,協助偷竊的叫池小池。

池小池來他家裡補習功課,做題,而他因為昨天晚上熬夜寫教案,困得不行了,回臥室睡覺,打算等池小池做完一整套試題再給他講解。

他是被外頭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吵醒的。

他說,起先他以為池小池是在自言自語,但他尖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發現了不對勁兒。

……他家客廳裡多了另外一個人。

朱守成說,他下了床,走到門邊,正好和準備進臥室的婁影撞了個正著。

婁影做賊心虛,掉頭就跑,被他從後抓住之後,居然和他扭打起來,打壞了君子蘭,撞歪了家裡的好幾樣家具,池小池也衝上來和他搏鬥,被他推開後,竟然胡攪蠻纏,跑出去大喊失火。

在扭打中,婁影想要從窗戶逃走,朱守成本意是想阻止他,誰想推搡間,竟然害他墜了樓。

池小池聽完,當即一腳蹬上了審訊室的桌子,差點把桌子踹翻:“放他的屁!!”

一旁的池媽嘖了一聲,一巴掌拍上他的腦袋:“你嘴巴放乾淨點!我平時怎麼教你的?!”

說罷,她朝負責問話的兩名警員恭敬地彎了彎腰:“對不起對不起,這孩子脾氣暴,在家跟我們也這麼橫,橫習慣了。”

池小池氣得眼前泛黑,一口鬱氣淤在胸口,只感覺全身所有的血都在往喉嚨口冒:“不是!!不是!!!你們為什麼只聽他的一面之詞?其他鄰居呢?我們樓隔音差,總有人能聽到什麼吧?!”

短髮女警察叫訾玉,她看池小池情緒太過激動,便特意放柔了聲音:“那個時間段還留在筒子樓裡的,只有一個耳背的老漢,一個宿醉的男人,還有兩個讀小學的孩子。前兩個人根本沒有聽到什麼動靜,那兩個孩子,記事都記不清楚,對事情發生的時間線是一人一套說法,等問了兩句話,她們原先的記憶也不清楚了,證詞沒有辦法採信。”

說著,訾玉身體微微前傾,用溫和的語調安撫他:“你不要激動。朱守成的說法歸他的說法,我現在想听聽,你對這件事的描述。”

池小池臉色煞白。

他嘴裡又平白瀰漫起了男人的頭油味道,鼻腔裡充塞著食物和口水的發酵臭氣。

池小池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緊緊交握在一起,輕聲說:“他……要對我做那個事情。”

訾玉一時沒有聽懂:“他要怎麼你?”

池小池咬了咬牙,一刀剖開了自己那道隱秘的傷口:“……他,朱守成,要侵犯我。”

一時間,會議室裡的氣氛凝固了。

池媽瞪大眼睛,在桌下掐了一把他的腿:“你瘋了?胡說什麼吶?”

訾玉與中年警察老戴交換了一個滿含驚愕的眼神後,道:“可以跟我們說一說細節嗎?”

池小池一字一字地說出自己的經歷,說到被壓倒在床上時,他身上抖得厲害,一陣一陣地反胃,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把他的胃向外掏。

聽完他的講述,訾玉很是重視,立即決定帶他去醫院驗傷。

池媽卻一直坐在一旁,用怪異的眼神望著池小池。

做完驗傷後,天已經全黑了。

訾玉開車,把池小池和池媽一併送回了筒子樓,並囑咐池小池好好休息,不要亂想,也不要到處亂跑,他們會盡快展開調查的。

池小池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眼睛直直看著車窗外。

朱守成西裝革履地站在婁影家門口,手裡提著一個巨大的果籃。

從他的上衣口袋裡,露出了一角厚實的紅包。

他正一臉沉痛地跟抽泣著的婁影小姨說著些什麼。

似乎是察覺到了身後的視線,他扭過頭來,看到了警車裡的池小池。

朱守成有些心虛,迅速轉開視線,對婁影小姨說了些什麼,小姨便讓開了一條路,讓他進了婁家。

池小池想殺人。

此時的他無比想讓朱守成和婁哥一樣,冷冰冰又孤獨地躺在太平間裡。

池媽和訾玉告辭後,臉迅速郎當了下來,扯著池小池,一路把他拖上了樓去。

家裡冷鍋冷灶,池爸坐在桌邊,心情看上去也不很好。

他問:“我聽說了一點風聲。到底怎麼回事兒?”

池小池剛要開口,池媽就開口斥責道:“怎麼回事?還不是你生的好兒子?!長這麼大,別的學不會,淨學著惹事兒了!”

她轉向池小池:“我不是跟你說過,少跟樓下姓婁的往來,他學習好,品行不好,你看看,現在怎麼樣?應驗了吧?”

池小池激烈辯解:“婁哥不是!!”

“哦,他不是,那他怎麼大白天跑人家家裡去了?兜里還揣著人家的錢?”

池小池的聲音裡帶了哭腔:“婁哥是為了救我……”

“你就瞎扯吧。”池媽轉向池爸,“你知道嗎,你的好兒子,說人家朱老師對他動手動腳,還摸他……你聽聽看,荒謬不荒謬,啊?你當你是什麼香餑餑?人家朱老師是男的,一個大老爺們儿,對你動手動腳,他圖什麼啊?笑話。”

……池小池不想說話了。

哪怕張張嘴他都嫌累。

父母不會承認他們把池小池送去朱老師家補習的決定是錯的,所以錯的一定是池小池。

既然這樣,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他想出去透透氣,卻被池媽攔了回來,說他今天晚上哪兒都別想去,就在家裡把情況全都交代清楚。

池小池抿著嘴,無聲地笑了兩下。

他在地上鋪好了床,徑直倒下,扯過被子蒙住腦袋,再不多說一個字。

沒辦法,池媽池爸也早早熄了燈,以此來對抗已經在整棟樓流傳開來的流言蜚語。

池小池毫無睡意,在窒悶的被子裡,睜眼聽著床上夫妻的對話。

池爸說:“怎麼就死人了呢?還是死在咱們家附近,這以後就算要搬,房價也得跟著跌。跟誰說理去?”

“愛找誰找誰,總之別找咱們晦氣。”池媽懊惱道,“你兒子隨便就把家裡鑰匙給外人,這下好了,咱們得和婁家一起吃瓜落。”

“不至於不至於。不過說起來,也真虧得婁家小子丟了命。”池爸說,“人死為大,以和為貴,朱老師也不會跟咱們多計較小池的事情了。”

池小池張口咬緊了被子。

等到他有了一點點鬆開牙齒的力氣,才發現自己一嘴都是濃重的血腥氣。

……

訾玉一直留在筒子樓下,觀察四周,確認了這一地帶沒有任何監控覆蓋的痕跡。

直到朱守成從婁家告辭,她才鑽出車子,攔住朱守成:“朱先生,咱們再談一談?”

朱守成的表情不自然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這麼晚啊。去派出所?”

“就兩三句話,車上談就好。”

關上車門後,訾玉扭過頭來:“我可以問一些問題嗎。”

副駕駛座的朱守成:“嗯,您說。”

訾玉:“您說,是婁影用池小池家的鑰匙進入池小池家,再翻進您的家裡,進行盜竊?”

朱守成:“是這樣。”

“而池小池是內應?”

“這也只是猜想。因為他看起來對婁影的存在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訾玉望著朱守成的眼睛:“您認為,婁影既然有了小池這個內應,為什麼不直接走門,而是選擇走窗戶?”

朱守成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家的門已經老了,開門關門時聲音特刺耳。”

訾玉思忖:“你是覺得,小池怕吵醒你,才讓婁影走窗戶?”

“可能吧。”

“那他和婁影這次的行竊計劃,一定是事先計劃好的。但小池怎麼能確定您在執行計劃時一定會睡著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朱守成聳聳肩,“他們成天黏在一起,保不齊有什麼特別的交流方式呢。”

問話全程,訾玉都在關注朱守成的表情變化。

但令人失望的是,她並沒有發現什麼。

朱守成表現得雖然有些緊張和焦慮,但程度還屬正常範圍之內,看不出特別的異常來。

她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您對婁影,還有什麼其他方面的評價嗎?”

“這孩子學習相當不賴,靈性得很,但品行就……”朱守成遺憾地搖搖頭,“不是我說逝者的壞話,您可以打聽打聽,這樓上樓下,誰不知道婁家的孩子總是有花不完的錢,總能弄來各種各樣的二手貨,還能給池小池買各種各樣的好東西。至於他錢的來源,唉,興許只有天知道吧。”

……

在七月,池小池開始了他沒有硝煙的戰爭。

他每天都跑到派出所裡坐著,等著要一個說法。

池媽還要上班,哪裡能陪他成日成日干耗著,於是,負責這件事的老戴靈活轉進,把“問訊”包裝成了“談心”,這樣也不必讓池家父母每次都跟著來了。

老戴很不信任池小池。

每次“談心”,他都會問同一個問題:“你把那天發生事情的所有細節再說一遍。”

因此,池小池不得不一次次扯開傷疤,把鮮血淋漓的創口亮給其他人看。

但同樣的事情,顛來倒去地說,也難免串了味道。

老戴拿著幾份筆錄,來回比較:“婁影進窗戶的時機……你上次不是這麼說的啊。”

池小池捂著額頭,心裡身上都累得發軟:“我上次是怎麼說的?”

老戴把筆帽合上,向後靠在椅背上,敷衍道:“你自己想。”

池小池不說話了。

這幾天來,池小池的話急劇減少。

因為他發現,多說多錯。

老戴也覺得沒趣兒了,合上筆錄本,叫他在這裡等著。

他前腳剛走,池小池就單肩背著包,默默跟了上去。

老戴回了辦公室,池小池也在辦公室門口的塑料長椅上無聲無息地坐下,想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一個年輕的小民警在裡頭問:“那小子又來了?怎麼樣,還好嗎?”

“他好著吶。”老戴用食指響亮地彈著驗傷報告,“他身上所有的紅傷是他自己摔的,手腕和腰上倒是有點淤青,顯然是扭打推搡過的痕跡,也和朱守成的口供對得上,還有,他身上既沒有被捆綁過,也沒有任何被侵·犯的痕跡,連精·斑都沒一塊兒。”

說到這兒,老戴嘁了一聲:“……說得跟真的似的。”

池小池腦袋靠在冰涼的瓷磚上,給滾燙的腦袋降溫。

他想,早知道,還不如當時被朱守成得手了呢。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謊話張口就來,草稿都用不著打。”老戴說,“我兒子就這操行。我太了解了。”

訾玉:“他未必是撒謊。我總覺得這事情有古怪。”

“小同志,你’覺得’?這話說出去,你也不怕別人笑話?咱們得看證據,證據。”

老戴揚揚手裡的幾份口供:“喏,開眼吧。前後不一,細節出錯,你跟我說他沒撒謊?”

他又吸了一口煙:“還有,你看見他的腳沒有?”

訾玉:“……他的腳又怎麼了?”

門外的池小池同樣低頭看向自己的腳。

老戴嘖嘖道:“他腳踝上,老大一個黑花呢。好傢伙,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誰家正經孩子會給自己身上弄得花里胡哨的?”

腳腕內側的紋身花,冷得像一條蛇,沿著他的褲腳一路攀爬上來。

池小池並住了腳,不再去看。

訾玉沒再接老戴的話茬,自己拿著文件翻了翻:“我建議鑑定一下婁影口袋裡錢幣上的指紋。”

老戴點了根煙:“哦,那個錢啊,還了。 ”

訾玉:“……什麼?還了?”

老戴:“是人家朱老師的錢,裡頭還夾著他買東西的小條呢,當然得還給人家了。”

“不是……”訾玉說,“這是證據啊,怎麼能隨隨便便——”

老戴伸手揮散了眼前的煙霧:“小訾,你還是忒年輕,不懂人情世故。那錢可不是小數目,好幾大百呢,咱們要是給扣了當證據,鐵定有人說咱們昧老百姓的錢,到時候咱們可是說破嘴都撇不清。還有,你剛才說什麼?驗指紋?別逗了,咱們哪有這條件?小破地方的小破派出所,就咱們小貓兩三隻,每天忙個臭死都有忙不完事,還驗指紋?不夠麻煩的。再說,婁家那邊都說算了,打算早點把那孩子火化入土,咱們也別跟著操那個閒心— —”

啪。

在某樣物體落地的聲音傳來後片刻,外面陡然響起了一陣連續的奔跑聲。

訾玉覺出一絲不對,從辦公室裡探出頭,只見池小池的黑色書包落在地上,而那個少年絕望的身影只一閃,便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小池?”

240.完美新世界(四)

池小池站在婁影家門口。

婁影小姨和姨夫都不在家。

他隔著窗戶,遠望著婁影牀上被捲起的鋪蓋,手掌在佈滿小飛蟲屍體的玻璃上留下一個帶著汗蹟的印子。

平心而論,婁影小姨家對婁影已經算很好了。

當年婁影剛搬來時,婁影小姨請人在屋裡砌了一堵薄牆,把夫妻兩人的牀和婁影的分開來,給了他一個獨立的小屋子,還硬是在本來就緊巴巴的小屋內擠出了擺放書架和書桌的位置。婁影吃穿用的都是她能力範圍內能給的最好的,生怕被鄰里議論說她這個做小姨的苛待沒媽的孩子。

……但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池小池沿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後腦勺貼著門板,竟然感覺到了久違的心安。

這些天,他平均每天睡兩個小時,一閉上眼睛,就會被血腥味、男人的頭油味、烤軟了的柏油馬路味、太平間的陰冷冰糝味籠罩。

只有回到這裡,他才能記起困倦是什麼滋味。

他靠著門板,安安穩穩地睡到了天黑,直到被人大力晃醒。

池小池睜開眼,看到了婁影的小姨和姨夫。

他想要起身,可兩隻腳全麻了,難受得像有千萬隻螞蟻一起啃咬,他動彈不得,一時又說不出話來,只能咬牙仰望著兩人。

“怎麼又跑到這兒睡?你沒有家嗎?”他聽到婁影的姨夫冷冰冰道,“這裡不歡迎你。”

池小池緩緩站起了身來。

在事情發生後,他不止一次試圖來婁影家解釋。

可每一次,家裡不是沒人,就是裝作沒人。

在池小池看來,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朱守成。

在池小池的父母看來,罪魁禍首是婁影。

而在婁影的親人看來,罪魁禍首自然是池小池。

池小池扶著門緩緩起身,低下頭,聲音很軟:“叔叔,阿姨,你們為什麼……要對警察說算了?”

婁影的姨夫皺皺眉,看起來還想說點什麼難聽話,但被婁影的小姨攔了一下。

姨夫撇了撇嘴,把池小池往旁邊一推,準備拿鑰匙開門。

池小池伸手摀住鎖眼。

他已經沒有力氣高聲說話:“……你們再不管他,就真的沒有人管他了。”

婁影的姨夫左右看看,發現已有鄰居探頭探腦,一副樂見八卦的樣子,臉色微變,強硬扯開池小池的手,打開門,先讓妻子進去,又伸手把池小池扯了進來。

確定門已關妥,他才低聲吼道:“我們不去追究你,你還跑過來?你到底想幹什麼?”

池小池腳還是麻,站不很穩。

他輕聲道:“我打聽過了,我還沒到年齡,沒有監護人代替,不能告他。叔,姨,你們是婁哥最後的親人了,求你們,求你們了,別不管他。”

姨夫問:“告誰?”

“朱守成。”池小池抬起頭,“是他把婁哥推下去的,我親眼看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婁影的小姨和姨夫也只是對望了一眼。

婁影的姨夫長舒一口氣,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個纏人精了:“這件事我們早就知道了。朱老師特地登門來說過,是他不小心把婁影推下去的。他向我們道歉了,賠錢了,警察來過,也沒調查出什麼來。我和婁影他姨商量了一下,這件事沒有鬧大的必要……就這麼著吧。”

池小池張了張嘴。

……“就這麼著”。

一條人命,就這麼著。

他嘶啞著嗓子,打出已經沒有什麼意義的感情牌:“叔,姨,婁哥是你們一手帶大的……你們不能……”

聞言,婁影的小姨偏過臉去,發出一聲長長的抽泣。

姨夫攬住小姨,拍肩安撫妻子一陣,再面對池小池時,他僅有的耐心也告了罄。

“你這是什麼話?難道這事還怪我們不成?我們為了養活他,讓他過得好,已經拼了命了。你還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還能幹什麼?這本來就是一場意外,朱老師也答應對外說,是婁影去他家補習時不小心掉下去了,你還想幹嘛?徹底讓他在這棟樓名聲掃地,讓我們家名聲掃地?到時候我們哪來的錢搬家,你給嗎?再說,婁影本來是個多好的孩子,自從天天和你混在一起,心都散了,成天不務正業,跟著你到處亂跑。我們看在他成績不壞的份兒上才沒和你計較,你現在倒是跑來質問我們?”

池小池身上很冷。

他徒然辯解道:“我……”

姨夫把連日來的壓抑一點不剩,全部發洩到了池小池身上:“你才多大一點?張口就是我們不管他!你知不知道,打一場官司要花多少錢?把事情鬧大,到頭來,我們家名聲毀了,還未必能拿到這麼多賠償,到頭來你讓我們兩個怎麼辦?”

婁影的小姨知道丈夫這話說得太過了,擺擺手,示意姨夫別這麼衝。

她是個脾氣很溫和以至於軟弱的女人,細聲細氣道:“是我不好,沒教育好小影,給人家添了麻煩。朱老師還賠給我們錢,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 …整整八千呢。”婁影的姨夫插了話,“人都沒了,我們再對朱老師死纏爛打,不是叫樓裡其他人平白看笑話?說我們家貪得無厭?”

“不是這樣的。婁哥沒有錯……”池小池鼓足勇氣,打算再把自己講了無數遍的故事再講一遍,“不是為了救我,他也不會……”

傷疤撕得慣了,就麻木了。

誰想,婁影的姨夫已經沒那個耐心再聽他說下去,乾脆道:“今天婁影已經火葬,你說什麼都沒用了。”

池小池愣了。

他的聲音和他此時的心跳一樣輕:“什麼……”

他根本都不知道這件事。

沒人告訴他。

他還沒得及見婁哥最後一面。

“這大夏天的,屍體哪裡存得住,再不燒就臭了。”姨夫說,“今天已經下葬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的喉嚨裡生出了一個漩渦,把想說的話統統捲了下去。

“小池,不是我們不管。我也懷疑過,小影不是這樣的人。”小姨軟聲道,“可我們都很累,現在真的沒有心思和心力管這件事了。”

說著,她抬手摸了摸小腹:“……你也是大孩子了,姨不怕你笑話。我懷了。廠裡組織體檢的時候查出來的,昨天出的報告單,孩子快兩個月了,很健康。 ”

池小池發出了一個簡短的音節:“……啊。”

……他知道了,明白了。

池小池和婁影相熟多年,彼此都對對方家裡的事情知根知底。

婁影的小姨和姨夫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聽說是男方的問題,治了很多年,都沒見起色。

所以他們照顧婁影上心出力,也是為了自己老後能有所依。

現在好了,他們終於有孩子了。

說得殘酷一點,婁影,對這個小家來說,終究是個外人。

這樣想著,池小池回頭去看婁影的房間,想著它變成嬰兒房的模樣。

姨夫忙了一天,急於休息,言語間已有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你還有事嗎?”

池小池聽見自己說:“有。”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單手扶住椅背,對著兩人,緩緩跪了下去。

這一跪,把兩個大人都跪懵了。

小姨伸手扶他:“哎呀,小池,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有事說事,你別跪,起來起來。”

池小池紋絲不動,嗓音也低了、穩了:“叔,姨,我求你們一件事。……別收掉婁哥的房間。”

姨夫馬上不干了:“這是我們家的家事,你別……”

“您聽我說。”池小池微微抬頭,直視著姨夫的眼睛,身子雖然有點搖晃,眼裡卻黑白分明地沉澱著一股情緒,“別收婁哥的房間,別動他的東西。你們把這個房間租給我,成嗎。”

姨夫嗤笑一聲: “租房是要付錢的。”

池小池的手從椅子邊緣滑落,垂在了身側:“我付。”

婁影的小姨和姨夫都不說話了。

池小池木著一張臉,說:“我打聽了。這片地方租房的價格,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合500塊錢一個月。咱們這棟樓廚房廁所公用,婁哥又只有一個小房間,我租下來,劃200塊錢一個月,您也不吃虧……”

說著,他看向婁影的小姨:“孩子會需要這筆錢的,是不是?”

小姨不知該怎麼辦了,轉頭望向丈夫。

這筆錢不算是小數目,姨夫已經下意識地在用目光張望,估算嬰兒牀應該放在房間之外的哪個地方了,被妻子拽了兩下,方才回神。

他問:“你爸媽會同意嗎。”

“不需要他們同意,也請你們不要和他們說。”池小池說,“這筆錢,我自己能掙。”

達成不付押金、按月付款、價隨市走的初步協議後,池小池離開了婁影的小姨家。

他扶著牆,一步步順著走廊往前走。

這個時間,聚攤閒聊的筒子樓居民早散了,樓道裡有鼾聲、蟲聲,交織成一片,而池小池的腳步,卻輕得踏不出聲。

他一個人,從一樓走到二樓。

黑漆漆的走廊裡,平常是他最怕的。

他走上聲控燈壞掉的樓梯,貼著牆根,輕聲叫道:“婁哥。婁哥。”

很快,他為自己的滑稽舉動無聲地笑了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笑,肩膀不住發顫,笑得在樓梯拐角蹲了下來,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一下下聳動著,笑到幾乎窒息。

第二天,朱守成的兒子兒媳接到消息,來探望“受驚的”老父了。

他們提著大包小包,衣著光鮮得很,聽說是在城裡哪個地方做生意,賺了大錢。

池小池待在家裡,背靠著牆,聽著從牆那邊隱隱約約傳來的對話聲。

“爸,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看我好得很呢。”

“聽說是入室盜竊的小偷?小偷手腳不干淨,道德敗壞,死了就死了,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

“爸,出了這種事,您再住到這兒,合適嗎?要不你還是跟我們到城裡去住吧。我和梅都商量好了,年後換個房子,把二室換成三室,給你住。”

“不了。你爸離退休還早著吶,還能多幹幾年。那些孩子喜歡我,離不開我呀。”

“那爸,我給你換套門窗吧。”

“哎,行。中午想吃什麼?我給你買點黃魚熬湯?”

“爸你別動,菜市場在哪兒我們都知道,我一會兒跟梅一塊兒去買。梅,你去把那個蘋果給爸拿過來——”

“那我把垃圾放門口,一會兒你們下去記得倒啊。”

池小池站起身來。

他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出門,走到朱守成家門前時,門恰好從裡面發出,發出蠻尖銳的吱呀一聲。

裡面露出了朱守成的臉。

他左手拿著一個削了一半的蘋果,右手拎著一袋垃圾,隔著一層紗門,望著池小池。

半晌後,他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朱守成問他:“……還想吃綠豆棒冰嗎?”

池小池沒有理他,背著書包,大步逃開。

他逃開了朱守成,也逃開了樓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閒話的人。

關於婁影“偷竊”的事情,朱守成的確沒有出去亂說。

但要命的是,他也沒有否認。

警察來過,問了婁影的風評,問了曾經發生在婁影身上的半導體事件,對於樓裡那些想像力豐富的人而言,自然而然能拼湊出一套他們想要的“真相”來。

池小池不想在這個地方多留,片刻也不想。

好在今天他有約。

昨天,訾玉約池小池出來吃個便飯。

她很喜歡這個固執又倔強的少年,但糟糕的是,她根本不能幫到他什麼。

除了在他吃飯時往他碗裡夾菜,訾玉什麼也做不到。

她掩飾著心底的沮喪,把一筷子涮羊肉夾進他的碗裡:“多吃。看你,就這幾天,瘦了一大圈了。”

池小池往嘴裡塞著菜:“訾姐,你找我有事吧?”

訾玉還沒來得及開口,池小池便已猜到:“……結案了?”

訾玉又從火鍋裡夾了一塊藕片,不想多談此事:“嗯。”

小地方,多得是無頭公案,稀里糊塗地發生,又稀里糊塗地結掉。

池小池吹了吹碗裡的菜,把藕片在麻醬裡滾了一圈:“唔。”

訾玉:“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池小池說,“不是你對不起我。”

訾玉實在不想讓池小池太沉溺於自己的情緒。

於是她拉開了話題:“最近在做什麼?”

池小池答:“刷盤子。”

“……嗯?”

“暫時干一干,掙的不多。”池小池往嘴裡扒菜,“服裝街那邊最近流行真人模特,聽說工資不少,但做這行的女的多,男的少。我打算去試試。”

“可你才十四……”

“我長得不像啊。”池小池從碗裡抬起頭,眨了眨眼睛,“訾姐,到時候你要是巡街還是什麼的遇到我,可別拆穿我啊。”

他神態間時不時流露出的少年的小俏皮,總讓訾玉看得心尖發酸。

訾玉勸他:“你還這麼小,別急著掙錢。把書讀好才是正經的。”

池小池簡短道:“我會。”

訾玉以為他沒往心裡去,口氣略急了些:“聽訾姐一句,把成績搞好,以後從這裡堂堂正正走出去,不要留在這個地方。你可以飛得更遠,這裡真的不適合——”

“……訾姐。”

池小池放下筷子:“謝謝。”

訾玉有點無地自容,抓起帽子:“別說謝,姐沒幫到你什麼。姐已經把單買了,所裡一堆事情要做,你在這裡慢慢吃,別急。”

末了,她有點心疼地補了一句:“……也別太難過。”

池小池笑了笑:“我沒事。我承受得住。”

訾玉走後,池小池拿出一部手機,把臉埋在桌子底下,一字字在上面鍵入文字。

收拾婁影遺物的時候,他發現了兩部二手手機。

這個年代,一部手機,絕對算得上稀罕物。

一部是屬於婁影的,另一部則是還沒有來得及送出去的禮物。

那隻手機上紮著小絲帶,放在禮物盒中,等池小池將它充上電,開機,才發現,婁影不知是用什麼工具,修改了手機的root文件。

開機畫面是一朵煙花,四散的煙塵最終聚成一行字。

……祝小池十五歲生日快樂。

池小池的14歲生日剛過幾個月,距離的15歲生日還有很久,但婁影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禮物。

而現在,池小池就拿頭抵著桌子,用婁影原本打算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給婁影發短信。

他說:“婁哥,訾姐請我吃飯啦。火鍋,很好吃。”

發送成功後,他將手機塞入衣兜,把訾姐給他夾的滿滿一碗食物不間斷地塞入口中,直到把一張嘴填得滿滿噹噹。

他小松鼠似的咀嚼著食物,把食物嚼出了一口的酸澀味道。

他抱著碗,眼淚一滴滴地往下掉,卻沒有哭出哪怕一聲來。

吃完飯,他還有工作。

他要保住婁哥在這世界上最後的一點點痕跡,所以他不能花婁哥積攢下來的錢來付房租,因為那些也是婁哥曾經存在的證據之一。

在這個暑假,池小池做了很多份工作。

然而,需要身份證的工作實在太多,而跑腿、洗碗等等活計又掙得太少,現在幹還勉強可以,但一旦他開始上學,就掙不了那麼多了。

最後,他來到了服裝街,在一個女人開的男裝店裡應聘成功。

短短的時間內,向來敏感又薄臉皮的池小池在魚龍混雜的服裝街,迅速學會了凹姿勢、擺造型,滿大街跑著發傳單,幫著老闆娘進貨搬貨,應付男女客人或善意或惡意的調侃,以及幫老闆娘料理前來鬧事收錢的小地痞。

池小池外形很是出挑,又腿長手長,是天生的衣架子,稍稍一打扮就是通身的少年颯氣,哪怕是質量和版型稍次的衣服落在他身上,也能被他穿出獨特的味道來。

因為他,老闆娘多了不少回頭客。

池小池謊稱自己在上高中,家裡有事,急需要用錢,老闆娘也沒懷疑,跟他說好,他要是能通勤,每月給他開600塊工資,等他上學了,每週六週日都得來這里報道,每個月給他開250塊錢。

在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池小池打了一盆水,把有紋身貼的腳浸在水里,用刷碗的鋼絲球把紋身一點點擦掉了。

每個人都說,池小池變了。

自從暑假結束,他的成績就開始突飛猛進。

平時,老師總愛用“某某很聰明,但就是不愛讀書”來說教,可心裡也清楚,大多數成績差的學生,跟聰明根本不掛鉤,又不能直說,所以只能用“只是不愛讀書”來進行籠統的鼓勵和挽尊。

池小池不一樣。

他是真的不愛讀書,但是卻真的足夠聰明。

在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池小池在一年的時間內,成績坐火箭似的上升,考入了婁影生前所在的高中。

好笑的是,當池小池再不希求從任何人那裡得到什麼時,機運卻偏偏找上了他。

一個職業的模特經理人,在陪自己妻子和小姨子來服裝街淘貨時,看到了落地窗前充當模特的池小池。

後來,池小池結束了一整年的服裝街模特生涯,告別了老闆娘,跟那位經理人走了。

物價在漲,租房的價格在漲,他也該找個新工作了。

填寫模特卡時,經理人問他,他條件這麼好,要不要考慮全職。

池小池說話已經有了大人的腔調:“沒必要。”

經理人也知道他成績不壞,退學搞這個,有點暴殄天物,於是提過一嘴就罷了。

池小池的筆,在“英文名”一欄停下了。

經理人說:“這個最近比較時興,有了英文名,說出去時髦。不過有就填,沒有就算了。”

池小池說:“我有。”

說著,他在這一欄裡填下了他的英文名。

……July·Chi。

經理人好奇:“七月?你是七月生的?”

池小池微微歪著頭,答:“不,我是在七月死的。”

經理人聽得一頭霧水,索xin當做自己聽錯了。

對於好看的人來說,xin格和行為古怪一點也不太要緊。

經理人知道,池小池這個人怪癖很多,小小年紀,煙也能吸,酒也能喝,像是台永遠不需要休息和睡覺的永動機,知道聽人安排,懂得人情世故,卻不怎麼愛說話,還經常跑去一個公立中學附近等人。

經理人想,也許是他的小女友在這裡唸書吧。

經理人就住在那座公立中學附近,有好幾次開車下班,他都能看見下了晚自習的池小池在附近晃悠。

穿白襯衫的少年斜靠斑駁的白欄杆上,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手裡夾著煙,望著馬路對面的公立中學,神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吸兩口煙,他就低下頭來,單手把習題簿壓在欄杆上做題,一時叫人難以區分他到底是小混混還是好學生。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人不知不覺就影響了一個人的一生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