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243章

發佈時間: 2024-05-13 14: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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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完美新世界(六)

床上的朱守成有了反應,喉嚨裡發出破爛嘶啞的齁齁呼吸聲,像頭四蹄被綁、動彈不得的豬。

池小池注視著他:“朱老師,怎麼沒跟警察說是我打的呀,你不是看見我了嗎?”

朱守成從繃帶裡斜過兩隻細縫似的青黃色的眼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啊,我忘記了,那一帶沒有監控,你沒辦法證明是我打的你。”池小池充滿遺憾地嘖了一聲,“真可惜,如果您去告我,我就能把這個錄音拿給警察了,還有這個……”

池小池拿出一張洗好的照片,在他面前輕巧一晃。

照片上還帶著新鮮的顯影水的味道。

朱守成“啊”的一聲叫出聲來,既痛苦又著急,但池小池已經把照片重新收回,貼著掌心輕輕敲打:“德高望重的老師,深夜在小巷裡猥·褻學生,這樣的消息,可能比好學生入室盜竊墜樓身亡更值得八卦,您說是不是?”

朱守成連氣帶急,身體輕顫著,熱血一波波朝受損嚴重的大腦襲去,沖得他頭暈眼花:“啊——啊……”

池小池湊近病床,把所有最糟糕的信息一股腦兒塞進他的腦袋:“你說什麼?老師,你說大聲點,我聽不見。……您希望我把照片貼到哪裡去?是學校大門口的佈告欄,還是發到您所有同事的手機上,或者,我做出幾千份傳單,在您學校門口分發給家長?讓他們看看,您這頭快要老死的牛,打算怎麼吃嫩草?”

說著,他把照片放回了書包夾層裡,妥善放好後,便轉過了臉來:“這兩樣東西怎麼派上用場,我還要好好盤算一下。您放心 在您病好之前,我會為您好好保管。要怎麼使用,之後,我很想听聽您的意見。”

在說到最後幾個字時,朱守成的兒子端著一大杯熱水進來了。

池小池便自然而然地轉了話題:“朱老師,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復。我會常來看你的。”

他站起身來,面對朱守成的兒子,笑道:“叔叔,那我先走了。”

朱守成的兒子對以前那起“入室盜竊”案的了解僅限於老父口述,而朱守成又不可能把他對警察的那套說辭告訴兒子,以免他跑去質問池小池,反而暴露自己,因此他對池小池的印象相當不壞:“麻煩你了,還帶東西。不過我爸他現在傷得很重,醫生講過只能吃流食,這蘋果你還是帶回去,免得壞掉了……”

池小池也不推辭,探手伸進網兜:“叔叔,我拿走一個吧。剩下的可以打成蘋果汁,和在流食裡一起吃進去。蘋果對人身體好,讓朱老師多吃點,能長命百歲呢。”

這樣的一句話,讓床上的朱守成急得渾身淌汗,隻疑心那蘋果裡有毒,偏偏有口難言,生怕兒子跑去警察局報案,讓錄音和照片一 敗露,一時頭痛得像是腦子裡進了個搗蒜的舂。

而這樣的一張甜嘴,讓朱守成的兒子對這個孩子印象又好了幾分。

他把池小池送出了門去,還叮囑池小池,他工作很忙,如果老父還執意留在這裡,他會請一個保姆照顧他。到時候,還請池小池多去家裡走動走動,替他照看父親的身體。

池小池真誠地笑道:“一定。”

目送著朱守成兒子返回病房,池小池去了護士站。

護士站裡,方才為他指路的蘋果臉小護士還在。

池小池的笑容很亮,直晃人眼:“護士姐姐,謝謝你。”

“不客氣。”任誰都喜歡禮貌又好看的男生,蘋果臉小護士也不例外,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身體前傾,問他,“所以他能給你看作業嗎?”

池小池挺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沒想到朱老師真的傷得那麼重啊。”

“我騙你幹嘛呀。”小護士搖搖頭,“他傷成那樣,腦袋里水腫得厲害,什麼都看不清的,你還說要給他看作業。別說字,老大個活人在他跟前晃悠他都未必看得清……”

正聊著,牆上的緊急呼叫器乍然響起。

小護士立刻中止了閒聊。

呼叫器那頭,是朱守成兒子焦急的聲音:“來人!快來人!我爸狀況不好了!”

小護士急忙起身,前去查看情況。

而池小池也帶著滿臉微笑,轉身離去,並與迎面奔跑而來的醫生、護士擦肩而過。

他舉著蘋果,輕輕咬下一口。

蘋果表皮的顆粒感和果肉的清新甜香,在池小池唇舌間層層綻開。

池小池什麼都知道。

在把鐵棍上的血處理乾淨後,他又用打火機把鐵棍表面從頭至尾烤了一遍,去了郊外的垃圾站,丟進了一堆垃圾裡。

他查過資料,錄音不能作為證明人犯罪的直接證據。

昨天晚上,他把錄音反反复复聽了多遍,確認除了小男孩疑似被摀住口鼻的嗚咽聲之外,朱守成所說的話,都可以用“向學生借手套”來搪塞解釋。

那池小池就不給他任何對外解釋的機會。

既然拿出錄音,也無法坐實他的罪證,那麼,他就要自己製造一座監牢,把朱守成關在裡頭。

他要讓朱守成把這件事爛在他肚子裡,爛成一腔苦水,爛成毒,也只能貯存著,直到毒死他自己。

為了堵住朱守成的嘴,池小池還需要一樣比錄音更加有力的道具,來掐住這隻老狐狸的脖子。

因此,他特意去向護士打聽,剛從危險中脫離不久的朱守成,眼睛能不能看清東西。

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預備好的東西就能派上用場了。

坐在醫院的小花園裡,池小池從書包裡取出了那張所謂的“照片”。

當時情況危急,而且他根本沒有能進行拍攝的工具。

所以他拿來了一張自己珍藏的照片,並藉來了一點點顯影液,塗在了照片背面,故意給朱守成布下了迷陣。

而這張迷陣裡,甚至沒有一個人,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雪地之上,印著兩個手牽著手的人形。

那時的婁影和池小池,一個十三,一個十一。

在一個大雪天,他們出來玩兒,和筒子樓裡的其他孩子打雪仗。

兩人聯手,戰無不勝。

獲勝之後,滾了一頭一身雪的池小池在婁影的召喚下顛顛儿跑近身,乖乖蹲下,婁影則為他拂去頭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免得雪水融化進了頭髮。

池小池仰著頭看了他很久,輕聲叫他:“哥。”

婁影專心地:“嗯?”

池小池說:“哥,我想和你在雪地裡打滾兒。”

婁影的手停了停,又無奈又好笑地說:“孩子話。又不是沒見過雪。”

池小池耍無賴:“我就要。”

婁影想了想:“那好,我聽聽理由。”

池小池腦袋裡滿是奇幻的浪漫想法:“如果我們是兩隻熊貓的話,在雪裡一起從這頭滾到那頭,不覺得很幸福嗎?”

婁影:“好,你來扮演熊貓,我是專門餵熊貓的飼養員。”

池小池理直氣壯:“不行,只有我一隻熊貓,多傻啊。”

最後,飼養員妥協了,答應做一隻陪小熊貓一起犯傻的大熊貓。

筒子樓後,有一大片未經染指的平整雪地,深可及膝,足夠兩個人折騰好一陣子。

結果,池小池自己翻了沒兩下,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從雪裡翻身爬起來:“好像真挺傻的。”

婁影也從雪裡翻起來,擦掉嘴上沾的雪沫: “傻吧。”

池小池看著他的樣子,哈哈直樂。

婁影有點嗔怪:“還笑我,知道自己什麼樣子嗎。”

池小池小動物抖毛似的快速搖頭,把頭上臉上的積雪甩掉了一大片:“不知道不知道。”

婁影起身,回了一趟家,拿了一個修好的二手照相機,對準雪地上兩隻手拉著手的熊貓印子,咔嚓照了下來。

池小池好奇:“這是乾嘛?”

婁影笑答:“給兩隻熊貓做個紀念啊。”

池小池走出了醫院,沒有回學校,而是回了家,回到了婁影墜樓的地點。

在幾年前的冬天,他們手牽著手,在雪地裡烙下了兩個人形。

在並不遙遠的夏天,他的身體墜落在地,在地上留下了一灘暗紅色的血,以及一個由膠帶粘成的人形。

而在現在,池小池搖搖晃晃地走到覆蓋了一層薄雪的地面上,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雪水滲透了他後背的衣服,而他把一直捏在手裡的照片舉起,貼在發燒的臉頰上,擋去了照到他臉上的光線。

照片後面,是婁影在洗印出照片後的題字。

“XX年X月X日,大小熊貓留印於此。”

現在,只剩下一隻孤獨的熊貓,在懷念另一個。

池小池把照片放進了自己的心口,同時做好了構想。

他要充分利用錄音和這份“不存在”的照片,讓姓朱的深信不疑。

池小池不會拿這些東西去報案,他要留著折磨朱守成,叫他學會什麼叫恐懼,叫他日日沈浸在隨時被揭發的惶恐裡,生不如死。

他仍然會隨身攜帶武器,如果朱守成敢暴力搶奪,或是入室盜竊,他就親手殺了他,到時再參照他對婁影所做的,公佈錄音,並把罪名全部推卸在他頭上。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所願。

池小池離開醫院後的一天之內,醫院對朱守成連下了兩回病危通知書。

第三天,池小池接到了通知。

朱守成死了。

也許是被他打死的,也許是被他嚇死的。

……誰又知道呢。

對於這次惡性襲擊事件,派出所毫無頭緒。

他們找不到凶器,腳印完全被雪覆蓋,最近經常和朱守成一起回家的小男孩對警察的提問一問三不知,他的母親也異常強勢,直言關我家孩子屁事,就連受害者本人也沒能在死前提供有效的證詞。

考慮到動機問題,老戴倒是把曾經指控朱守成性·侵的池小池叫去詢問了一番。

但受過老戴本人訓練的池小池,已經學會靈活運用“不知道”來回答所有問題了,態度平靜中帶有一絲訝異,讓老戴愣是挑不到一絲差錯。

最終,真正幫助池小池脫罪的,居然是訾玉。

訾玉說,案發那天,她在路上遇見了放學的池小池,就帶他回自己的單身宿舍,給他煮了餃子吃。

本地低下的破案能力,幫了朱守成脫罪,也幫了池小池。

訾玉把池小池帶出派出所後,沒和他多說一句話。

自此以後,她也再沒和池小池見過一面,即使偶爾在路上遇到,訾玉也裝作沒有看見他。

……兩人陌生得就像兩片只有擦肩之緣的飄萍。

出了派出所後的某天放學時,池小池被一個女人叫住了。

她自報家門:“我是古今的媽媽。”

古今,是那天池小池救下的小男孩的名字。

她帶池小池去了本地最好的一家菜館,叫他隨便點。

“古今膽子小,那天回家,把什麼都告訴我了。”女人講起這件事時,帶著一臉快意,“老東西死得好。”

“孩子,你放心。我告訴過古今,把那件事徹徹底底地忘掉,在警察面前,不論他們問什麼都說不知道。你既然救了他,我們就不能沒良心。”

池小池笑笑,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裡。

菜順著空蕩蕩的心,落入了不見底的深淵。

復仇的確是件叫人快活的事情,唯一難以抵抗的,是複仇之後,心中陡然被抽離得乾乾淨淨、茫然到了極致的空虛。

朱守成實在死得太快,他的生命蒸發掉後,池小池心里便顯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猙獰的空洞。

這個空洞,在婁影下墜的那一瞬就出現了。

……很痛。

痛得他哭不出來。

經歷過巨大災難而倖存下來的人特有的罪惡感,把池小池填滿了。

每天一睜眼,他都在想,為什麼是我活著呢。

為什麼那天婁影會掉下樓?

如果他不是向外求援,而是去幫婁影呢?

如果他不去朱守成家裡補習呢?

……

無數的問題羅織起一片無縫的密網,化作無形的空氣,把他緊緊包裹其中。

漸漸的,每天早上睜開眼,也成了一件需要鼓足勇氣的事情。

真痛,真累啊。

活著就是這樣一種罪嗎。

和計劃朱守成的死一樣,池小池開始認真地計劃自己的死。

他不能死在學校。

池小池並不討厭這個學校,如果他從教學樓上跳下去,或是在學校廁所裡割腕,以他對自己父母的了解,一定會不依不饒地向學校索賠。

他也不想死在家裡。他對父母已經沒有那樣強烈的愛恨,家對他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不是仇恨的地方,也不是值得當做歸宿的安心的所在。

在其他地點的話,跳哪裡哪裡貶值,也很不好。

後來,他選定了一座橋。

從橋上縱身而下,落入水中,被水帶走,應該是不錯的歸宿吧。

在接下來的月考裡,池小池拿了第一。

沒人能看出他的心情。

在同學們眼裡,他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

有人起哄:“大學霸,請吃飯啊。”

池小池笑說:“一定。”

他真的請了要好的朋友吃飯,為了避免讓他們留下心理陰影,池小池特意延後了好幾天,才在一個無人的深夜,爬上了那座他觀望了很久的橋。

黑夜之中,看不見水,只能聽見潺潺水響。

池小池想像,這條河會把他帶到最近的一條江里去,他順流而下,離開這個叫人窒息的地方,被波濤裹挾,像是一隻打滾的小熊貓,一滾一滾的,一直滾到他想見的人面前,然後趴在他的腳下,抱住他的褲腳,再也不走了。

……太累了。

一想到明天早上起床不用這麼艱難,池小池就發自內心地歡喜起來。

他把一封遺書留在了自己身上,縱身跳入滾滾波浪之中。

他的遺書只有六個字。

“我來過。我棄權。”

……

時間的共振的弦,就在這裡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是平行世界裡的池小池的故事,池小池全部經歷過,分毫不差。

他在那個雪夜裡打爛了朱守成的腦袋,在醫院裡嚇死了朱守成,也在那一個晚上,悄悄坐在了橋邊的護欄上。

唯一的區別是,他沒有跳下去。

只是因為,原來的池小池突然想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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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肉沒有人餵,會怎麼樣呢。

它眼睛不好,不知道自己死了,會不會到處轉著找他?

會不會因為叫得太大聲,被人下耗·子藥?

由這一點,他想到了更多。

池小池想到了婁影的房間,想著如果自己死了,那間房子一定會被清空,然後擺滿嬰兒用品。

除了他,到底還有誰能真正記住婁影,一輩子都不會忘掉他呢。

池小池看著腳底的一片漆黑,抬起腿來,從外側欄杆翻了回來。

他慢慢走回了家,在這個城市小步小步地夢遊,最終,來到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有點笨拙地翻過鐵柵欄,找到了婁影的墓碑,然後安心地靠在了上面。

他用手背輕輕拂過墓碑,想,婁哥看不見我現在這個樣子,真好。

在他心目裡,自己永遠是那個任性、天真、孩子氣的弟弟,不是一個滿心算計、手染血腥的殺人者。

真好啊。

……

閱讀完這段與他記憶中的一切幾乎一模一樣的世界線後,池小池放下了酒杯。

這具身體年歲還小,受不大住洋酒的刺激。

……他有點醉了。

所以當一個人微微喘著站到他面前時,池小池被酒精麻痺的神經沒能讓他做出恰當的反應。

他抬起頭來,露出了個笑的表情:“你來啦……”

來人卻不由分說,直接擁他入了懷。

池小池被抱得一懵。

肢體的接觸使他本能地有些抗拒,可是熟悉的味道、體溫,卻又讓他不自覺地失了氣力。

池小池軟軟貼在那人懷裡,剛想開口,偶一抬眼,便在對面的公立學校門口看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朱守成和一名初二的矮個子男生有說有笑地踏出校門。

他望著男生的眼睛裡,盛滿叫人作嘔的怪異的光。

243.完美新世界(七)

直到朱守成跟那孩子揮手告別,池小池才閉上了眼睛,雙手圈住婁影的後頸,洋酒的濃烈酒香絲絲從他呼吸中溢出,和著夕陽,灑在婁影的後頸上。

婁影一手扶住他的肩,單手取出錢包,問麻辣串的攤位老闆:“多少錢?”

老闆不認識XO,只當是小孩子從別處買的花里胡哨的酒精飲料:“這酒不是我的,其他一共11塊5。”

接過錢來,老闆好奇地打聽:“小伙子怎麼啦?”

婁影把池小池接上後背,雙手托住他膝後:“不想上學,就逃課了。我是他哥哥,現在抓他回家。”

池小池趴在婁影背上小聲申辯:“婁哥,我沒醉,能走。”

婁影把錢包收好,頭也不回道:“你是想讓我正面抱著你走?”

池小池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選擇閉嘴。

婁影轉過身去,恰好在人群之中看見了把公文包放入自行車車籃中的朱守成。

他沒有看見婁影與池小池兩人,踢開自行車腳撐,和幾個過路的學生笑著打招呼,像足了個慈和親善的老者。

婁影看向眼前的數據面板。

他們此次任務的攻略對象,正是朱守成。

朱守成對池小池,好感值80,悔意值0。

他默默注視朱守成片刻,便背著池小池離開了這個地方。

小城的小巷和頭頂上的電線一樣錯雜,可以通向任何地方。

白日的陽光把電線的膠皮炙得發燒,而漸溫的夕陽減緩了熱度,小小的麻雀在晾衣服的電線上蹦來蹦去,歡快異常。

婁影按“婁影”的記憶選了一條人不算多的路,這裡足夠安靜,不會吵到池小池,也足夠他整理思路。

剛才,婁影還在課堂上,總不能在大庭廣眾下突然消失,於是他用接下來半節課的時間,把世界線通讀了一遍。

……他很後悔自己這樣做。

每多看一秒,婁影都被難捱的心痛折磨一秒,寒意從胸口輻射至全身,腦海中熱血奔流,左手發麻得厲害,只能一遍遍攥緊手指,用疼痛來緩解點什麼。

他想找到池小池,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只是抱著他。

下課後,他找到了老師。

作為一個特級優等生,婁影向班主任請病假的輕鬆度是難以想像的。

哪怕他說一句“我今天有點抑鬱,不想學習想回家”,班主任也只會囑咐他好好休息,更何況他的確臉色蒼白,班主任見狀不好,馬上放了他的病假,甚至叫他明天也不用來了。

找到池小池的一路上,婁影想了許多。

婁影可以確信,他們這回是來到了一個和池小池原來的世界相對的平行世界。

上個世界,主神把焦清光劃歸“渣攻”行列,在婁影看來已經很勉強了,這個世界居然直接把朱守成定為任務對象?

對一個人渣談攻論受,除了噁心和可笑之外還有什麼意義?

看來,主神為了讓小池留下,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畢竟,能找到這麼一個勉強符合條件的平行世界,主神想必也是煞費苦心了。

除此之外,主神這回有了鐵板釘釘的違規操作。

因為在讀取世界線的同時,婁影也能讀取到另一個人的記憶。

……這條世界線上原本的“婁影”的記憶。

這就是說,他現在和池小池一樣,成為了“婁影”的宿主。

而婁影與主神之間的契約,從不包括奪取正常世界線裡已存在的人的身體,為己所用。

哪怕在《鮫人仙君》的穿書世界,婁影也只是佔了外出遊歷的“文玉京”的名號和身份。

當時的061急於在池小池面前亮明自己的身份,借人身份,本來就是為著被人拆穿。

至於後來被宴金華設計拆穿,不過是他將計就計。

先前,主神已經越過一次界了。

在時停雲的世界裡,他讓婁影只能選擇病弱之軀,還延遲發放世界線,以至於無法開啟正常的任務,這次,主神又將他直接扔到婁影本人身上,這些都是嚴重違背契約的舉動。

婁影已把所有異常數據都暗自記錄了下來。

他原來的計劃是,等小池一走,等主神再也無法為難到小池,他就把這些數據提交給監察機構。

但現在,婁影是真正地開始擔心了。

在他們目前被傳送來的時機節點上,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池小池十四歲的暑假剛剛開始,他們有著無限的未來,無限的可能,有著數不完的夏天,有無盡的陽光從窗外透入,打在少年人的骨骼上,催他歲歲長大。

十四歲,多好的年紀啊。

堅定地認為成績好就能改變一切和未來;最大的煩惱,無非是老師抽他上黑板做的某道題太難;蹦起來摸到籃筐,就覺得自己摸到了天。

最重要的是,他在,婁影自己也在。

自己的家就在他家樓下,不必從天南到海北,不必等待他再做完十個任務,不過是一抬腿、一低頭就能達到的距離而已。

……誰能擋住這樣的佑惑呢。

夕照落在兩個孩子身上,溫度正好,青椿正好。

背後微微噴吐著酒香的人,讓婁影覺得自己好像背著一隻酒心巧克力。

他決定先不去想今後如何,顧好眼前才是正經。

洋酒後勁大,酒力一點點上了池小池的頭,讓他開始陣陣發暈。

好在池小池哪怕喝醉了也不愛撒酒瘋。

他規規矩矩地盤著婁影的脖子,發燒的臉就枕在婁影露出的校服領口皮膚。

婁影能感覺到他睫毛的眨動,細細地拂著自己的脖子,一點都不見安分。

他無奈嘆了一聲:“不要看我,閉上眼睛,好好休息。”

池小池用發現新大陸的口氣,說:“婁哥,你好小啊。”

婁影:“……嗯?”

池小池從側面認真打量他:“我都長大了,你怎麼還是這麼小。”

婁影步子一頓,抱住他膝蓋的手指收緊了些:“是,我努力長大。”

池小池用拳頭在他胸口蓋了個章:“給你小紅花。”

婁影:“謝謝池老師。”

這個稱呼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回可以看著他,喊他的名字了。

光明正大,不受任何契約約束。

婁影試探著:“小池?”

池小池迷迷糊糊的:“嗯?”

“小池。”

“嗯……”

婁影偏過頭去:“池小池?”

池小池覺得自己有點下滑,樹袋熊似的主動攀著婁影的脖子往上趴了趴,額頭恰好和婁影的額頭輕輕相觸。

兩個人的頭抵在一起,只有這點接觸,卻已足夠叫人心安。

被酒精炙得滾燙的皮膚碰到這點清涼,舒服得池小池輕輕吸了一口氣,才乖乖地應:“嗯。”

婁影滿腔疼惜地頂了頂他的額心,背著低低夢囈的池小池又走出幾步。

池小池的幻夢雜亂無章,東跳西跳,他嘟囔了幾句他說過的電影台詞,又抓住他胸前衣服小聲道“Lucas,我要接那個話劇”。

婁影心間一悸。

他想起了把池小池送進系統的那台意外鬆脫的吊燈。

在婁影的記憶裡,還存有那個老劇院的影子。

從他們所在的城鄉結合部出發,騎自行車大約一個小時,會到達一個小鎮。小鎮是著名的文化之鄉,舉辦過好幾屆戲劇文化節。那間兼職電影院的劇院,就在那個小鎮的邊緣位置,只辦過寥寥幾場小話劇,放過無數場電影。

小的時候,小婁影和小小池,在這裡看過《泰坦尼克號》,看過《天堂電影院》。

夏天的電影院裡,有風扇呼呼的響動和淡淡的汗味,小婁影給小池買了話梅,並允許他把話梅核吐在自己的掌心。

婁影想,池小池是以什麼心態接了那場話劇的呢。

如果不是那場話劇,他們或許不會再相見了,更不會這樣兜兜轉轉一圈後,又回到了原地。

婁影想問一個問題。

一個他很久前就問過,但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答案的問題。

看過世界線後,他明白了一部分,卻還沒有明白全部。

他問:“小池,當時,你怎麼想到做明星的?”

池小池哼唧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聽清楚了,還是只是醉酒後的一句呢喃。

婁影問他:“成績明明很好,為什麼輟學?”

……是啊,為什麼呢?

池小池朦朦朧朧間,想到自己某次走完一場商業秀後,躲在樓梯間裡抽煙,卻意外邂逅了一名老者,架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

他借了老者火。

老者叼上煙,溫和道:“謝謝你,小池。”

池小池好奇:“你認識我?”

“我剛才就在台下,第一排。”老者說,“我受朋友之邀,看秀也是順道,沒想到會看見你。……你的外型和氣質,都很符合我想像中的那個人。”

池小池一聽這話怪異,夾著煙,眉頭輕挑,上下打量著他。

“抱歉,你別誤會。”老者也察覺出自己這話說得不大妥當,抱歉一笑,遞過來一張名片,“我的確是向人打聽過後,特意來找你的,但是我保證,我沒有其他心思。我是一名導演,目前在籌拍一部電影。我想看看你有沒有興趣,如果有的話,下週日可以來試個鏡嗎。”

外形條件不壞、被導演看上挑走的事情,在模特圈裡並不算稀奇。

但稀奇的,是這個人出道就演了主角,從此輟學,一路高開高走,偶有低潮,也往往是一擊逆轉。

誰都會覺得他這個學輟得值。

誰都不會去問他,為什麼。

長得帥,條件好,有天賦,有貴人,自然而然就該做這行,有什麼異議嗎?

但婁影還是想知道原因。

他知道,池小池後來那麼努力地讀書,是為了考婁影在的高中,將來要考婁影想考的那個大學,一步一步,代替他活下去。

……是什麼讓他選擇放棄了呢。

趴在婁影背上的池小池低聲給出了答案:“……婁哥的小姨姨夫要搬走了。”

只一句話,婁影便明白了過來,不忍地閉了閉眼睛。

“我的家要沒有了。”池小池埋在婁影的後背,呢喃道,“我沒有錢買下整個家。做模特,也沒有足夠的錢。我要錢啊。”

婁影失語。

他想問池小池為什麼這麼傻,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了。

池小池要守住一個死去之人留下的最後痕跡,所以他連他自己的未來都不要了。

在第一部電影殺青上映前,誰知道池小池將來能不能靠這個生活?

池小池自己也不知道的。

好在,命待他不薄。

後來,他把這破爛筒子樓裡的每一間房都買了下來,只要有空,就會回來,住在裡面。

他是整棟筒子樓裡最後的房客。

而現在,婁影背著池小池站在了筒子樓前。

鵝黃色的老路燈邊早早支起了麻將桌,如果不搶占位置,這片地方很快就會被棋盤佔據,一個中年漢子赤著脊梁坐在麻將桌邊,閒來無事,把桌上散亂的麻將一個個舉起來看,手裡還舉著一根吃了一半的老冰棍。

一樓的走廊熙熙攘攘,男孩子要在水泥地上拍畫片,女孩子要在水泥地上跳皮筋,馬蘭開花二十一。

二樓的耳背老漢在抖空竹,抖得虎虎生風,他的老伴就站在他身邊,笑瞇瞇地看著他。

幾個已經做完晚飯的女人站在樓道口聊天。孩子和丈夫還沒有回來,她們正抓緊這點時間,享受著她們一天裡難得的清閒。

背著池小池的婁影相當顯眼,很快有眼尖的女人發現了他:“哎呀,小池這是怎麼啦?”

婁影走近,禮貌地一躬身:“跟朋友出去玩,喝了點酒。”

女人直搖頭:“這麼小的孩子,喝什麼酒。小小年紀的,等大了胃壞了才曉得後悔呢。”

一旁一個略尖刻的女聲笑著響起:“人說什麼,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跟小偷混在一起,身上難免有點江湖野蠻氣的。”

轉身欲走的婁影腳步略停了停,但只過了片刻,他便麵色如常,把池小池背到自家門前,拿鑰匙,開門。

按照慣例,如果這個點不回來的話,婁影的小姨姨夫就不會再回來了。

婁影把在他背上睡過一陣、已然醒了神的池小池放在牀鋪上,擰開風扇,掖好被子,說:“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池小池腦袋還有點暈,只知道面前這個婁哥的身體裡是他的061:“婁哥,你去哪裡?”

婁影摸摸他汗濕的頭髮:“我去找楚姨,把事情說清楚。”

池小池眨眨眼:“以前你說過,不要管她們。”

婁影輕笑:“以前?我是這麼說的嗎?”

池小池恍然,拉起被子蓋住嘴,搖搖頭:“不知道不知道。”

婁影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捏捏他的臉,又從小櫃子裡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推門而出。

池小池豎著耳朵,聽起外面的動靜來。

楚姨沒想到婁影會去而復返,而且顯然是沖她來的,靜靜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先虛了兩分。

她壯了壯膽子:“你幹什麼?”

婁影說:“楚姨,剛才那句小偷,您是說誰?”

楚姨身邊的兩個老姐妹對視一眼,集體閉嘴,準備瞧熱鬧。

楚姨又不是孤身一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知道婁影不會動粗,便把脖子一梗:“怎麼,有膽子偷沒膽子承認?”

“您是說我嗎?”

“我半導體就是在你屋子裡找到的,不是你偷會是誰?”

“好。”婁影禮貌地一點頭,把手機遞了出去。

楚姨一怔:“這是乾什麼?”

婁影:“楚姨,不是說丟東西了嗎?報警啊。”

楚姨:“……”

見楚姨一張臉青了又紅,婁影把手機蓋翻開:“您如果不報,那我就報了。”

楚姨的確有點慌了,聲音瞬間拔高:“你報什麼警?你還想賊喊捉賊??”

“您接著說。您的話,我都錄著音呢。”婁影說,“我是不是賊,您心裡明鏡似的。您多叫我一聲賊,將來上了法庭,就多賠一千塊錢。您說,何必呢? ”

作者有話要說:

酒心巧克力池,先到先得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