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戚映沒想到自己會這麼難受。
她一直都知道, 這具身體抗拒回憶有關父母的事情,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 只要想起父母, 心臟都會絞痛。
從昨晚知道要回燕城拜祭爸爸媽媽開始,她心裡就一直不舒服。自己儘量不去想, 背單詞背課文背元素週期表來轉移注意力, 可一直刺刺的, 像有根小針藏在角落偷偷地紮。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整天都強撐著, 看到季讓的時候,才終於有些繃不住了。
她覺得有點點委屈,想躲到他懷裡哭, 可又不想讓他擔心。一直強顏歡笑, 沒想到被他看出來了。
季讓把她小手握在掌心, 輕聲說:“我陪你走一走好不好?”
她點點頭。
於是他就拉著她,沿著回家的路往前走。經過甜品店,給她買了草莓布丁,經過冷飲店,又給她買霜淇淋。他單手拿著手機給朋友發消息, 沒多會兒就有人開車送了串糖葫蘆過來。
聽說甜食會讓人心情變好, 她眼裡果然也露出星星點點的笑。
吃完糖葫蘆,嘴角都是粉色的糖渣,他用礦泉書打濕紙巾,蹲下來給她擦, 問她:“還想不想吃什麼?”
她搖頭,軟乎乎說:“不吃了,還要留著肚子回家吃飯。”
他摸摸她小腦袋,說:“好。”
然後打車送她回家。
她抱著書包看他手機上航班確認的短信,小聲問:“你真的要陪我去嗎?”
季讓笑:“機票都訂了,還有假?”他把手機放到她手裡,“位址寫下來。”
戚映抿了抿唇,垂著小腦袋慢慢打字,打了一半,想到什麼,又抬頭問他:“我怎麼跟舅舅解釋呀?”
季讓說:“不用跟他說,我不會讓他發現的。”
她大眼睛眨了眨,似乎覺得這樣有點不可思議。
季讓笑起來:“你知道就好了。”他眼神溫柔,“我一直在你身邊。”
心裡面那根刺,好像淡了很多。
她彎起眼睛,乖乖點了點頭。
俞程定的飛燕城的航班是早上九點的,到那邊都臨近中午了。季讓的航班要早兩個小時,他訂機票的時候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的飛機,直接定了最早一班。
早上起來,季讓給劉堯打電話請假。
他以前都直接是蹺課,這次居然還規規矩矩請假,劉堯簡直不可置信,震驚過後欣然同意了。
反正不同意也沒用。
他沒帶什麼,今天去明天回而已,包都沒背,兜裡揣上手機身份證充電器,掛著一副耳機就出門了。
到達燕城,天陰,沒有海城氣溫高。
他穿了件黑色的衛衣,把帽子戴在頭上,站在到達口等她。
站了兩個多小時,才看到戚映和俞程拖著行李箱走出來。
她一眼就看到人群中個頭高高戴帽子的少年,還看到旁邊有人拿著手機在偷拍,以為是什麼明星。
她抿著唇偷偷朝少年笑了下。
他也沖她笑。
然後雙手插在兜裡,若無其事走過來跟在她旁邊。
俞程還在念叨:“燕城比海城冷好多啊,還好讓你穿了件毛衣。景林山上估計更冷,我們吃了飯再去吧。”
景林公墓就在景林山上。
季讓偏頭看小姑娘身上的黑色毛衣。
有點寬鬆,帶了點蝙蝠袖的樣式,胸口用白色的線繡了一個小兔子,她纖弱的身體藏在寬大的毛衣下,很乖。
他挨著她,走得好近。
偶爾肩膀都可以碰到。
戚映好擔心舅舅會發現身邊的少年,看都不敢往他那邊看。但機場人太多了,舅舅壓根沒注意到他。
前面有家肯德基,俞程徵求她的意見:“吃肯德基可以嗎?景林山下估計沒什麼好吃的。”
她點點頭。
進去之後,俞程問了她要吃什麼,然後去排隊點餐。她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看到少年站在門口拿著手機對著app掃碼點餐,比俞程排隊快多了,點完之後走過來,拉開她後面那把椅子,跟她背靠背坐下來。
她有點緊張,覺得這樣好像在做賊啊,都不敢回頭跟他講話。
有兩個打扮時尚的女生端著餐盤走到季讓對面,笑銀銀問他:“你好,我們可以坐在這裡嗎?”
戚映聽見少年冷淡的聲音:“不可以。”
兩女生尷尬得不行,話都沒說就走了。
戚映忍不住微微偏頭,小聲說:“你不要這麼凶呀,要有禮貌。”
季讓心想,老子沒有喊她滾已經很有禮貌了。他翹著二郎腿,偏頭笑:“怎麼樣才叫有禮貌?”
小姑娘聲音軟軟的:“你可以說,不好意思,這裡有人了。”
“行。”他笑起來,“老子記住了。”
正說話,看到俞程端著餐盤過來,戚映趕緊回過頭,正襟危坐。吃完飯,俞程帶著她去坐計程車。
坐車的地方在排隊,很多人,等她上車之後,已經看不到少年的身影了。戚映扒著車窗找了一圈,默默坐回車裡,手機很快收到他的短信:“我在,別怕。”
她心裡面暖暖的。
到達景林公墓的時候,天色暗了許多,烏雲密佈,像是要下雨的徵兆。俞程在山下賣花的地方買了白菊和黑傘,領著戚映上山。
每上一個臺階,每接近墓地一步,她呼吸就越來越困難。
心裡面那根刺又冒了出來。
這次不是一根,是很多,密密麻麻往她心上紮,疼得她發抖。
她難受得快要哭出來了。
可是不行,不能讓舅舅發現她的異常,他一直以為她已經痊癒了,不能再次讓他陷入沒日沒夜的擔憂中。
她緊緊咬住牙,閉了閉眼,深呼吸,努力壓下身體裡翻湧撕咬的痛苦。
父母的墓地在半山腰,墓碑周圍已經放了很多新鮮的花。
是今早爸爸的同事來拜祭過了。
她把懷裡的白菊放下來,跪在墓碑前磕頭,甚至不敢去看墓碑上的照片。她額頭抵著冰涼的石碑,纖弱的身體微微發抖,小聲地哭。
孤獨又可憐。
季讓就遠遠站著,恨不能沖過去,把小姑娘摟在懷裡哄。
俞程也紅了眼眶,坐下來跟長眠地底的姐姐姐夫說了很多話。
說映映現在在新學校待得很開心,交了很多新朋友,成績也一直在進步。她的傷恢復了,不僅可以聽到,也可以說話,以後也一定會越來越好,讓他們千萬不要擔心。
說了很久,久到山上下起了小雨。
俞程把小姑娘從地上拉起來,撐開黑傘護在懷裡,低聲寬慰:“走吧,爸爸媽媽一定不想看見你淋雨生病,快別哭了。”
她很聽話,吸吸鼻子,果然不哭了。
兩人撐著傘下山。
下臺階的時候,穿黑色衛衣戴帽子的少年懷裡抱著一束小雛菊,往山上走去,和他們擦肩而過。
俞程隱隱眼熟,又覺得是錯覺。他很少來燕城,怎麼會認識誰。
戚映和少年的目光在雨幕中交匯,他溫柔笑了下,收回視線。
直到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才走到剛才戚映跪著哭的地方,把懷裡的小雛菊放在了墓碑前。
照片上的男人穿一身警服,正氣凜然。戚映五官長得像媽媽,很溫柔。
方旭說得沒錯,他一直以來都很討厭員警,討厭他們口中冠冕堂皇的正義和道德。犧牲自己和家人換來的正義道德,有什麼值得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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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著照片上的男人,他微微含笑,眼神卻堅定深邃,好像前方哪怕是萬丈深淵,只要警服在身,他仍會一往無前。
季讓垂下眸,在墓碑前跪下來。
他低聲說:“叔叔阿姨,我是映映的……同學。”他抿了抿唇,聲音沉而堅定:“我會好好照顧她,這輩子都不讓她受一丁點苦。”
雨越下越密,他朝著墓碑磕了三個頭,轉身下山。
……
戚映家在燕城的房子還在,俞程打算等她大學畢業後再由她自己決定這套房子怎麼處理。
但因為接近一年沒住人,房子肯定落了很多灰,就住一天也懶得去打掃,俞程在她家附近訂了酒店,走之前回家裡去看看就行了。
戚映昨天就把酒店位址發給了季讓,他訂了同一家酒店,從山上下來之後全身都淋濕了,回房就去洗了個熱水澡,裹著浴巾把衣服晾起來。
天色已經暗下來,俞程帶戚映吃了晚飯,今天奔波了一天,又冷又累,回酒店後就讓她早點休息。
她乖乖點頭,雖然拜祭的時候哭了一會兒,但其他時候看上去都挺正常,俞程也沒有多想,自己回房了。
雨越下越大,劈裡啪啦砸在擋雨棚上,好像要把房子都砸個洞。
戚映洗了澡,換好衣服,站在陽臺上往外看。
能看見她曾經的家,她上下學走過的那條石子路,她愛吃的那條小吃街,她曾經騎自行車摔過的紅綠燈路口。
全部籠在傾盆雨幕中,像回不去的過去一樣,看不真切。
她捂著心臟蹲下來,一下又一下地抽泣。
她不敢哭出聲,舅舅住在隔壁,她怕他聽到。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難過成這樣。
明明她都沒見過那對父母,明明她只是一個“外來者”啊。
房門被砰砰敲響。
她小手在臉上胡亂摸了兩把,強忍著去開門。
門外是季讓,套著還沒幹透的衣服,拿著手機,“我打你電話沒接。”他看著她紅透的眼,皺了皺眉,低聲喊:“映映……”
小姑娘終於忍不住,一下撲進他懷裡,崩潰地哭出來。
季讓伸手抱住她,用腳勾上門。
她哭得好厲害,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比外面的雨還好多,哭得他心碎成一塊一塊的。除了緊緊抱住她,半點辦法都沒有。
他用手給她擦眼淚,親她眼睛,啞著聲音問她:“映映乖,哪裡不舒服?”
她捂著自己心口,哭腔又軟又輕:“心臟好疼。”
他也好疼,碎成塊還不夠,已經碎成渣了。
他抱她的力氣都不敢用大了,低聲說:“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她抽泣著搖頭:“不好。”小手緊緊拽著他的衣角,眼淚流了滿臉,怎麼都止不住,抽泣著喃喃問他:“我這樣是不是不好?”
他低頭親她沾滿淚水的睫毛:“你怎麼樣都好。”
“我不好。”她閉著眼,纖弱的身子在他懷裡發抖,痛苦的哭腔從唇間小聲溢出來:“我其實一點都不為他感到驕傲。”
我其實……
一點都不驕傲啊。
我只想他活著。
想他每天下班,騎著他的電動車來接我放學。
想他每次去外地出差,給我帶好吃的特產回來。
想他來給我開家長會時,我驕傲地告訴同學,我爸爸是一名員警。
我騙了所有人,也騙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