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4:前世(三)
去年季讓離京後,張伯移栽了許多自梅到西院,這個冬天全都開花了,滿樹白梅像簇簇雪花堆積在枝頭,風過時卷落一地白雪落花。
西院就在這飛雪銀光中掛上了大紅的綢緞。
司夏和鶯歌一左一右扶著鳳冠霞帆的戚映走出來時,季讓穿著喜服等在外面。他甚少穿這樣豔的顏色,往日冷峻威嚴的將軍被紅色一襯,生出幾分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樣。
司夏笑道:“姑娘,別踩門檻.跨過去。”
戚映聽話地抬高腳,跨門檻的時候環佩叮咚。
季讓失笑,從丫鬢手中把人接過來,握住她柔軟手掌,牽著她從西院走到了季家祠堂。張伯興奮地站在一旁唱禮:“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最後一句禮成,嗓音都顫抖了,激動地抹了把老淚。
行完禮,季讓一俯身,把新娘子抱了起來。她微微掙扎了一下,喜帕下的小臉應該又紅了,軟聲說:“我可以自己走。”
季讓心情大好地笑了兩聲,抱著她走出祖祠。
屋外白雪皚皚,清冷寂靜。沒有宴請賓客,沒有大肆操辦,除了西院,整個將軍府看不出半點成親的喜慶。
可他們行過大禮拜過天地,她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回到西院,紅綢在雪中飛揚,季讓抱著她進屋,將她放在牀邊。
桌上燃著兩對喜燭,季讓掩上門,拿起擱在玉盤裡的喜秤掂了掂,走到戚映面前.笑道:“我要挑喜帕了。”
她垂著頭坐在那,乖乖地說:“好。”
喜秤伸到喜帕下時,頓了頓,戚映聽到他問:“映映,我不能給你名分,你會怪我嗎?”
她抬起頭來,雖隔著喜帕看不見臉,卻仍可想像她彎眼笑的樣子:“不會。那不重要。”
屋外天寒地凍,可這小小屋子裡,卻有他想守護一生的溫暖。
季讓挑開喜帕。
看見明豔動人的一張臉。
他笑了下:“映映,你穿紅色很好看。”
她害羞地笑。
他手指朝後一招,己臻化境的內力猶如破風斬滅那對喜燭,光芒暗下去時,牀前的輕紗銀帳也應聲垂落,掩去了這一室椿光。
成親之後,府中的下人都改了口,不再叫映姑娘,而是喊夫人。
京城中人都知道鎮國將軍收了一房小妾,恍然將軍原來也不是不近女色,如今正妻之位空懸,之前那些沉寂的小心思又開始活躍了。
漸漸又有人來將軍府說親。
結果連季大將軍的影子都沒見到,老管事就全部打發了。後來京中高官又另尋他法,打算從女眷下手,京中貴婦常有府宴,宴請戚映的帖子開始往將軍府遞。
大家都想見見這個唯一陪在鎮國將軍身邊的女子。雖說是妾,這些貴婦們都看不上眼,但誰叫他們沒別的辦法接近大將軍呢。
結果邀帖也被退回來了。
還是季讓親自出面退的。
理由也用得很冠冕堂皇:“山野孤女難登大雅之堂,不掃各位興致,今後邀帖一概不接。”
戚映都不知道這些。
她還努力在跟嬤嬤學繡工,雖然己經學了大半年,但總是對自己沒信心。眼見快要過年了,要趕在年前給將軍繡一個香囊,終於鼓起勇氣下針。
結果繡出來的東西連司夏和鶯歌都忍俊不禁。
她趴在軟塌上捧著香囊左看右看,忍不住洩氣:“真的這麼難看嗎?”
一隻手從頭頂伸下來,拿走了香囊:“不難看,繡給我的?”
司夏她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退下去了,季讓笑銀銀站在身後,趁她愣神期間,把香囊掛在了腰間。
他今日穿了身湖藍色的長衣,襯得人俊美不凡,那香囊掛上去簡直不倫不類。戚映手腳並用爬起來,伸手去搶他腰間的香囊。
季讓微微一側身就避過了,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戚映急得小臉通紅:“還給我!”
他眼裡滿是笑意:“送給我了,便是我的,豈有收回之理。
她羞惱:“繡得不好,你還給我,我重新再繡一個好看的。”
季讓挑眉:“不要,就要這個。”
小姑娘半跪在牀上,雙手還被他束縛著,因羞惱眼角有些泛紅,這姿勢實在令人浮想聯翩。他眼眸深了深,看了眼窗外朗朗晴日,遺憾地歎了聲氣,鬆手將她放開。
戚映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不理他。
以前她在他面前總是有些小心翼翼,如今卻開始願意耍小脾氣,這令季讓心情大好。
他笑著逗她:“生氣了?那後日的花盈節,我便一人去了。”
小姑娘果然不禁逗,頓時轉過頭來眼巴巴望著他。
京中風雲暗湧,盯著將軍府的人豈止君王一個,季讓為了保護她,甚少帶她出府,有時候難免孤清。
一聽說能去三年一度的花盈節,都顧不上生氣了。
季讓忍著笑意:“想去啊?”
她眼巴巴點頭。
乖得撩人心窩。
他拿起香囊晃了晃,“那這個還想要回去嗎?”
小姑娘委屈得不行:“不要了。”
他終於忍不住,俯身壓下去親她。戚映有點羞,小手推他心口:“門還開著呢。”
然後就肴見他隨手一招,厲勁如風拂過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天光仍亮。
她羞得不敢出聲,嗚嚶著低低喊將軍。
“說過多少次了。”他咬她耳朵,像是懲罰:“叫夫君。”
她繃直腳背,求饒似的斷斷續續:“夫君……”
然而兩日後的花盈節,季讓並沒有陪她去。他一早就被一道聖旨宣召進宮,直到傍晚都沒回來。花盈節只在白日舉行,日落便會結束。
戚映就這麼錯過了三年一度的花盈竹,氣得不行,足足氣了一個晚上,才在牀上千方百計被季讓哄回來。
英雄難過美人關。
季讓曾為這句話不恥,如今方知美人嬌軟。
曾經他打了勝仗回京覆命,總是恨不得第二天就離開。父親曾說,武將最忌攀交,上京盤根錯竹,一步踏錯便會引來君王猜疑。季家這些年獨善其身,方能自保,他亦對此地避之不及。
可如今卻一次勝過一次想要留下來,留在他的小姑娘身邊。
北境仍然時有戰亂,他心中有她,更有天下,每年待在京中的時間並不長。有時候也想過要不然乾脆把小姑娘帶在身邊,可轉瞬就否定。
一來邊關嚴寒,他不願她受苦。
二來,他越是表現在意,戚映的處境就越危險,各方勢力虎視眈眈,他不敢冒險。
但小姑娘一點也不抱怨。
他在時,她就全心全意地陪著他,他不在時,她一個人亦能在府中過得開開心心,不讓他擔憂。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是上天感念他保家衛國的功勳,賜給他的禮物。
這兩年來西夏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想要收復上一代君王在位時西夏劃給大晉的邊陲四
鎮。
他於伏月離京,己近半年。
小規模的交戰時有發生,但夏人狡猾,總是一觸即走,邊境便一直膠著著。
冬月時,他收到小姑娘寄來的書信。
她的字是自己手把手教的,她力氣小,寫不出遒勁筆鋒,學他的字有些四不像,但透著乖,認認真真地躍於紙上。
小姑娘告訴他,院中的合歡樹開花了,早日回來賞花吧。
幾乎能想像她坐在窗前一邊看花一邊執筆的畫面。
季讓眼裡忍不住露出笑意,帳篷突地被掀開,副將腳步匆匆走進來:“將軍,西夏又有異動。”
他面色一凝,將信收於盒內。
木盒內有一朵乾枯的雪蓮花,是他親自在雪山上摘的,準備帶回家,送給小姑娘做今年的初雪禮物。
木盒合上的時候,他在心底輕聲說:等我回來。
可不曾想,這一次,他沒能再回來。
他雖打了勝仗,軍中卻出了叛徒,將糧草路線透露給西夏,糧草被劫,季讓帶兵去攔,卻不料陳商早己與西夏勾結,暗自埋兵在此。
饒是不敗戰神,也敵不過從山口湧進來的大火。
長箭從兩邊石壁如雨落下,將大晉的將士掩埋。失去最後一抹意識前,己經不能感覺到身體上的疼痛。
他只是在想,他的小姑娘該怎麼辦啊。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他坐在一架馬車土。
而旁邊,放著他的棺木。
季讓下意識伸手去摸,手指從那具佈滿血污的屍體上穿行而過。
他己經死了。
可他還殘留著一絲魂魄在這世I
他想,那大概是一抹執念。
死前,還想再見・次他的小姑娘的執念。
這抹執念孤零零盤旋在天地間,無人可知,無人可見,只為一個人而存在。
而不日之後,他終於見到了那個小姑娘。
她穿了件大紅色的斗篷,像皚皚白雪中開出的一朵嫣然桃花,眉眼又麗又豔。他早知道,她穿紅色很好看。
她穿得這樣漂亮,站在門口迎接她的將軍,卻只等來了一幅棺木,一具屍身。
那一瞬間,小姑娘柔軟的明眸,像鏡而摔落在地,摔得粉碎,摔進永無出路的黑暗深淵。
他就站在她面前,低聲喊她的名字:“映映。”
可她再不能聽見。
她撲在那幅棺木上,哭到暈厥。
將軍府喜慶的花燈窗紙都扯了下來,他們本在開開心心等他回來過年。
白幡漫天。
小姑娘跪在他的靈堂前,跪了一天一夜。白日裡還有官員來拜祭,聖上也來了,到了夜晚逐漸冷清下來,老僕們還要準備喪事,靈堂裡便只剩下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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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個沒有靈魂佈滿裂痕的瓷娃娃,一碰就要碎了。
季讓在她身邊蹲下來,心疼得要命,他好想抱抱她,告訴她不要難過,往後看,日子總還是要過的。他相信張伯會把她的將來安排得很好。
可他什麼也做不了.他只是一抹孤魂,輕輕伸手時.都無法為她拂去眼淚。
季讓低下頭,虛無地吻她領頭。
一陣夜風拂過。
她似乎意有所感,猛地抬起頭來,顫聲喊:“將軍?”
季讓伸手摸她的頭,聲音苦澀:“我在,映映乖,別難過了好不好?”
可她聽不到。
她只是愣愣看著虛空,良久,絕望地笑了一下。
翌日傍晚,守靈結束。
她手掌撐著地面,慢慢站起了起來。跪了太久,起身時·個踉蹌,季讓想去扶她,手臂只抓到虛無。
所幸她沒有摔倒,深深看了一眼堂前棺木,然後轉身走了出去。來拜祭的人太多,府中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她。
季讓看了看自己逐漸暗淡的身軀,不知何時便會徹底消失。他心裡生出濃濃的不安,跟著戚映回了西院。
看到小姑娘拿出了一條白綾。
那一刻,早己失去痛覺的魂魄,幾欲被撕碎。
“映映!”
季讓大吼一聲撲過去,想抱她下來。
可是沒用。
怎麼樣都沒用啊。
任憑他喉嚨吼出血腥味來,她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任憑他怎麼一遍遍努力.他也只能像一陣風從她體內穿過。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心愛的姑娘,在這溫暖的黃昏光影裡,了結了自己的xin命。
己哭不出來。
好像整個靈魂都碎成了灰。
窗外,那顆合歡樹隨風搖晃,絨球似的花開得豔麗.和她信中形容得一樣,特別好看。
我看見了啊。
那樣漂亮的花,這樣漂亮的你。
匐跪在地上的身影,終在這淺淡光芒中漸漸透明。
他無聲嗚咽著,一滴血淚從眼角滑落。
意識逐漸模糊,執著於這世間的最後一抹孤魂,也該消失了。西斜的光從窗外漫進來,他微微抬頭,看向那金色的光暈。
上天若真的憐憫眾生,便也將這憐憫,分與我一絲吧。
若有來世,我願用我此生功勳榮譽,換和我的姑娘長相廝守。
哪怕身陷地獄,腳踩修羅。
永世,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