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在范耘攻向崔不去時,鳳霄幾乎是同時出手,掌風掠向範耘後背。
範耘若想自救,就須得先放棄對崔不去下手。
但在崔不去眼看攻擊步步趨近而下意識後退時,淩厲掌風卻化為拂面微風,範耘竟虛晃一招,轉而折身撲向鳳霄!
崔不去瞬間明白了。
範耘從頭到尾的目標都是鳳霄,因為殺了鳳霄,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但若是讓鳳霄逃離,卻會後患無窮。
鳳霄撤手不及,被範耘提前掠至身後,他只能撤掌回身,任憑掌風重重撞上肩膀,另一隻手彈出絲弦,迫使範耘後退。
雙方照面第一回 合,鳳霄肩胛中了一掌,但範耘也沒討到便宜,他的手臂被蓄滿真氣的絲弦割出一道傷痕,血滲透了被割破的衣服,很快染紅手臂一圈。
從範耘出手到雙方受傷,只在崔不去呼吸之間,轉眼二人再次交手,這次便完全撇開崔不去,如狂風驟雨瞬間相遇,迸發驚天巨雷,真氣從二人周身鼓蕩開來,剛剛經歷過一場山雨的落葉被輕易席捲起來,在半空狂舞轉圈,飛沙走石,呼嘯奔忙,此時若有誰從洞內逃出,還沒來得及慶倖,就會重新被這股強大的真氣推回去,跌落洞中。
崔不去只覺一股力量撲面而來,推著他往後退了數步,轉眼就退到懸崖邊上,若非他眼明手快抓住旁邊樹幹穩住身形,現在不必範耘親自動手,他就先掉下去了。
他這也才對範耘的身手有了一個確切的認知。
範耘其人,博聞強識,胸懷廣闊,年輕時周遊四方,後來為琉璃宮賞識,延聘為客卿,實際上與琉璃宮沒有半點關係,他依舊是閑雲野鶴,不受任何拘束,除了范氏後人這個身份之外,武功學識來歷,卻統統都是謎。
掌握左月局之後,崔不去曾派人暗中調查範耘,發現范耘與南朝第一大派臨川學宮過從甚密,武功脈絡,一招一式,雖多有自創改良,但隱隱還能看出臨川學宮的影子。
臨川學宮崇尚儒學,宮主皆為儒武雙修之名家,畢生以輔佐明主一統天下,恢復漢人河山為己任。
崔不去捂住嘴,低低咳嗽幾聲,腥膻湧上喉嚨,溢出嘴角,潤濕了手指,他毫不在意反手抹去,倚著半人高的石頭觀戰,忍著眩暈欲嘔,微微眯起眼。
“範耘,你苦心引我入局,如今蕭履雖未現身,十三樓經此一事,也元氣有傷,我對你而言既已無用,何不先殺了我?”
範耘朗笑:“你不必激我,鳳府主乃當世高手,若不先將他擊敗,我實在不放心!不去,你知道我當初為何不收你為徒嗎?”
他一擊不中,並未一味強攻,轉而步履輕盈,與鳳霄周旋,耐性極好。
崔不去冷冷道:“是我不願拜人為師,請勿因果倒置。”
範耘聽而不聞,仍是笑道:“因我觀你面相,命格極硬,六親不近,一生註定多災多難,若有大劫過不去,還會殞命早夭,連累身邊的人,誰與你走近,誰便沒有好結果,你看看你這次,不得不孤身前來,可不正是因為一直跟在你身邊的喬仙重傷未愈?”
這番話看似對著崔不去說,實則卻是說給鳳霄聽的。
世間芸芸,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除了崔不去這等不受上天眷顧之人,誰敢說自己不信天命?
就連範耘自己,看遍萬象眾生,也深知命數所定,非人力可挽回,他甚至曾因故友病重,意圖逆天改命,將自己的命數借給故友,可最終也證明徒勞無功。
崔不去面無表情,無動於衷,似一節不肯向風雨低頭的勁竹,病體支離下是冷硬至寒的骨頭。
可他自己不在意,難道旁人也不在意嗎?
對敵百計,攻心為上。
一聲嗤笑。
出自鳳霄之口。
“真巧,還曾有算命的說我天下第一好命,生來就是榮華在手,富貴閒人,就算天煞孤星,也克不了我。老範啊,你都一把年紀了,就別瞎折騰了,現在投降認輸,本座還能給你留一條全屍,免得你下了黃泉,還得四處找自己的腦袋!”
說話間,他一掌拍去,範耘接下,兩股真氣轟然巨響,二人飛退,范耘神情自若,穩穩落地。
“我倒是忘了,你出自魔門,比常人要看得更開一些。”
他既知言語無法令對方分神,便不再廢話,劍光自真氣中橫生而出,陡然蕩向鳳霄!
刹那間雨幕重重,煙雲漫天,行至中途,煙雨收斂,忽而化為魚鱗斑駁,點點霞光灑向湖面,殘陽似血,漾於冰壺,綺麗冶豔,夢幻迷離。
鳳霄足尖一點,人往後飛起,雙袖若羽翅張開,悉數破開障眼法,暫態風波蕩盡,壯闊天青。
範耘身形未停,劍光隨身而動,眨眼已至鳳霄身前,劍幕層層堆疊,煙雨被撥開之後又加一層,如陰雲籠罩,揮之不去,劍氣縱橫之處,亂石飛濺,碎葉如雨,將鳳霄包裹其中,避無可避。
鳳霄身在戰局之中,感受越深,範耘的劍法看似縹緲明妹,卻殺機重重,稍有被迷惑,便是自尋死路。
在此之前,鳳霄雖知範耘武功不錯,卻從未放在眼裏,他覺得對方年過天命,卻還未在江湖上混出名頭,可見武功再好也有限,而且對方在雲海十三樓之中,受樓主看重的也是謀略而非武功,玉秀元三思等人堪稱一代高手,相比起來,范耘的謀士痕跡還更重一些。
但現在他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範耘的武功何止不錯,饒是以鳳霄的自信,也不能不承認,對方武功遠在一流之上,甚至已能躋身武學宗師的行列。
可為何擁有這樣武功的範耘,在江湖上竟籍籍無名?
心念電轉,鳳霄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天下武功排名出自方丈洲琉璃宮之手,琉璃宮之武林名譜不能說無一遺漏,但起碼也是十有八九,範耘既然跟琉璃宮有關係,那麼他也可以動用這種關係,將自己的名字從武林譜上劃去,加上范耘無意行走江湖,並非江湖眾人,與人交手不多,自然也就鮮為外界所知。
後背傳來劇痛,那是剛才他逼出銀針之處,無可避免還是傷了經脈。
但鳳霄的手很穩。
絲弦從袖中飛出時,一端被他握住,另一端則繃得筆直,在劍光之中錚然作響,破開劍光飛虹,碎雨殺幕,弦音後發先至,傳入範耘耳中,蘊含內力的音波撞開他的護體真氣,沖入耳膜之中。
範耘似沒想到敵人還能聚音成線,化樂為劍,不禁浮現一絲意外之色。
法鏡宗以琴入武,若有琴在手,鳳霄現在就輕鬆許多了,但那把珍貴的餘音琴已經被他一根根琴弦拆下來,範耘這等名士若是知道此刻攻擊他的武器,出自那把與繞梁齊名的千古名琴,恐怕會氣得直接把鳳霄亂劍捅死。
但他不知道,所以他的手僅僅是被音波干擾得微微一顫,劍光抖開,又是千萬重光幕散開,狂風奔嘯大海,聚起波濤如怒,亂雲拍岸,再次卷向鳳霄。
與此同時,鳳霄也已身在劍光之中,另一隻手又朝範耘所在彈出一根琴弦。
狹路相逢,正面對決,非武功更高,內力更深者能勝出。
但到了他們這種武功境界的交手,每一刻都會藏著無數變數,範耘心思如發,早已看出鳳霄受舊傷影響,右手不穩,力道甚至比左手更弱一些,雖然這種差異極其細微,範耘既然看見,就斷無不利用的道理。
於是攻向鳳霄右側的劍幕,也比左側更為濃密。
這時,范耘聽見崔不去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幫誰了。”
崔不去的話語如三月春夜裏的雨,縹緲輕忽,銀針飛毫,但範耘何等耳力,便是對方聲如蚊呐,他也照樣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幫的是陳朝天子,可並非當今陳帝叔寶,而是先帝陳頊。宣帝長於禦下,量能寬大,事有始終,在位十數年,雖稱不上曠世明君,但也堪為賢君,可惜天不假年,後繼無人,犬子不似乃父,令陳叔寶這等昏聵小兒,毀了陳朝幾代的苦心經營。”
若是可以,範耘恨不能回到片刻之前,令崔不去再也開不了口,可世事沒有如果,他既已出手,便無回頭之劍,只能任由對方的聲音飄入耳中。
崔不去不愧是崔不去,句句堪比刀劍,直戳人心最軟弱處,將範耘所有的淡定毀去。
“先生你與宣帝相交莫逆,受對方臨終托孤,卻被托了這麼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可故友已逝,千金一諾,只能傾盡全力,如諸葛亮一般殫精竭慮,轉圜周旋,甚至不惜挑撥我們與雲海十三樓的人相鬥,好讓陳帝得利。更可惜的是,陳帝根本未能領會你的好意,縱使你武功過人,處處算計,只怕最終也只能重蹈諸葛孔明覆轍,星殞五丈原。明知其不可而為之,先生,這條路還未走完,你已看見盡處了。”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後,已是圖窮匕見,字字誅心,剖開血肉直見白骨。
範耘的呼吸微微一滯,連帶劍光也亂了分寸。
崔不去那番話,早點說,或晚點說,後果截然不同,範耘忽然很後悔,後悔自己一念之仁,剛才沒有先向對方下手。
他的失態僅僅是一瞬,但對鳳霄來說,已經足夠。
絲弦破開劍幕,刺入範耘握劍的手,下一刻,鳳霄身形已至。
範耘臉色一變,待要後退也來不及了,對方一掌印上他的胸口,範耘隨之噴出一口鮮血,身體往後退去。
鳳霄絲毫不給他喘息之機,又步步緊逼,接連三掌拍出,範耘硬接了兩掌,每接一掌就退一步,臉色就更白一分,在鳳霄拍出第三掌時,範耘已經不肯再接,轉身便走,縱身躍下山崖,落在下面的石上,幾個起落,身影就消失在山霧之中。
“二郎!”
範耘消失不久,一行人匆匆出現,為首的竟是解劍府三府主明月,他身後的解劍府鷹騎還抓著一個老熟人,雁蕩山莊的少莊主林雍。
一口氣用完,崔不去再也支撐不住,不顧傷口摩擦山石的劇痛,身體直接往旁邊歪倒。
鳳霄眼明手快,在對方腦袋見紅之前將人撐住。
“你來得可真是時候!”鳳霄對明月道,半是無語半是嘲諷。
明月苦笑:“他們的巢穴隱藏得如此之深,我尋了半天都尋不到,這還是誤打誤撞捉住了此人,才讓他帶路找過來!”
鳳霄抬抬下巴,示意明月將林雍的啞穴解開。
林雍的嘴巴一旦重獲自由,立馬滔滔不絕喊道:“雲天!我從未對你不利,也沒幫他們害過你,元三思那廝讓我給你下毒,我也沒有聽從,自從見到你,我就對你心懷仰慕,你哪怕只看我一眼,我心裏都是高興的……”
鳳霄嘴角抽動:“把他嘴巴堵了!”
林雍:“別別!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鳳霄深知此人貌似性情開朗廣交好友,實則心機極深,否則也不會以紈絝子弟的外表為掩護加入雲海十三樓,不管對方如何唱作俱佳,他都不為所動,只問道:“其他人呢?”
林雍忙道:“起火的時候寧舍我那老匹夫跑得比我還快,我被陣法困住耽誤了一陣,出來時便沒再看見過旁人,只遇上你的手下了!”
鳳霄:“你們的蕭樓主呢?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他還能沉住氣不出來嗎?”
林雍定了定神:“雲海十三樓裏看重尊卑,我並無機會見樓主,只有范先生和玉秀等人,才能經常接觸樓主。”
崔不去咳嗽道:“他在說謊,回去時問供,對他用奈何香。”
林雍臉色微變,眼裏極快掠過深沉恨意,他雙臂一振,竟突然震開左右鷹騎的手,轉身逃走。
一道銀光從明月袖中飛出,正中林雍後肩,他吃痛摔倒,鷹騎立馬撲上去將他制住。
山間又開始下起小雨。
鳳霄沒有力氣和心情在這裏審問林雍,便揮揮手讓鷹騎將他帶回去再說。
明月見崔不去站不起來,就走過去攙扶,崔不去低聲道謝,沒有拒絕。
身後鳳霄涼涼道:“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你還要他自己走,這病鬼能走得動嗎?”
崔不去只覺腳下一空,人已被打橫抱起。
明月是個厚道人,見狀吃驚道:“二郎,你身上還有傷,不如我來吧!”
“抱都抱了,再轉手更麻煩!”鳳霄撇撇嘴,“一身血腥泥土味,聞見就難受,你聽見姓範的說了吧?你命太硬,誰沾了你就倒楣,雖然我是大富大貴的命,但回去之後你可妄想別賴上我啊,趕緊去找個算命看相的改改命,別讓我也跟著走黴運……”
崔不去委實精疲力盡,對方下山時起起落落,更讓他胸口翻湧,直想吐血,只能緊閉嘴巴,用僅余的力氣,翻了個白眼。
明月在後邊聽得一頭霧水,心說既然怕倒楣,幹嘛還要抱著人下山,這到底是真心抱怨,還是在說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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