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發佈時間: 2024-06-14 15: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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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顧關山從教研室裡走出來時, 天空中烏雲虯結,狂風大作。

沿海地方的冬天的風猶如刀割, 帶著種毀天滅地的架勢席捲天地。那風極大,一層玻璃根本擋不住,老舊教學樓的窗戶猛烈搖晃,猶如末世降臨。

她和常老師在教研室聊了許久,中間打起下課鈴, 標誌著最後一節自習的結束。顧關山謹慎地將沈澤送給她的數位板塞在了自己的桌洞裡, 學生們打打鬧鬧地從教室門口經過, 顧關山慢吞吞地穿上自己的外套——她一向衣服穿的很薄, 不怎麼防寒。

然後她將沈澤的羽絨服脫了,疊得整整齊齊。

沈澤的羽絨服是深灰色, 穿在顧關山的身上有些大,沈澤畢竟是個一米八三的高個子, 甚至還在長高——那衣服至少比他的姑娘大五個碼,但穿在顧關山的身上時, 對她而言又有種別樣的安心。

顧關山慢吞吞地收拾了書包,抱著沈澤的羽絨服下了樓, 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化解這一場危機。

頂多就是一場皮肉之苦, 她想,也就是被打一頓而已。

但是顧關山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的另一半活在一個神經病一般的家庭裡, 也沒人想去對抗兩個那樣的父母, 顧關山理智上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戰鬥, 卻無論如何都想讓沈澤看一眼她過的生活。

顧關山猜想, 他會在發現了她的家庭背景後,消失得乾乾淨淨。

沒人想要背負這樣的東西,顧關山捫心自問,如果她站在沈澤的角度上——她也會離開,除非她是個傻子。

『以後』兩個字誰都會說,承諾也是誰都會承諾的東西。顧關山眼眶有些微微的濕潤。

——以後我給你買最好的。以後我給你暖腳。

誰不會說呢,語言從不值錢,而且說出來的承諾,物理學角度上也只是在空氣中振動了一下而已。

『以後會好起來的,我會陪在你的身邊。』

不知道顧關山生活的重擔的人,不知道生活的艱辛的人永遠可以輕易地說出這句話。

說話而已,誰不會說呢。

顧關山擦了擦眼淚,她想讓沈澤看一眼自己的生活,讓他知道他所要面對的是什麼,然後再放他離開。

她不會譴責逃兵,也不想欠沈澤什麼,沈澤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要說毛病的話,無非就是傻了點,可他那樣的家庭和相貌,實在沒有必要在顧關山的身上吊死。

那我就讓沈澤看一眼吧,顧關山閉了閉眼睛,猶如奔赴刑場般地想。

外面狂風大作,天氣灰而重,松樹顧關山手凍得冰涼,出了教學樓,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慢,像是個正在走向斷頭台的將軍,又像個戰爭結束後去火車站接自己的情人回家的女孩,她裹了裹外套,不讓風鑽進她的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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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在傳達室後面看到了沈澤。

沈澤只穿著校服,猶如顧關山在教研室裡看到的樣子,他大概都沒怎麼動彈,只在傳達室旁的角落裡看著顧關山家裡的車——像是在那裡等待什麼人。

然後沈澤活動了下筋骨,朝顧關山走來。

顧關山將自己手裡的羽絨服遞給了他:「沈澤,還你。」

沈澤沒接,伸手在她手指上摸了下,皺著眉頭:「不穿著給我幹嘛?」

「你都快凍死了……」顧關山心酸地笑了起來:「穿上吧,我沒事。」

沈澤拿著羽絨服,看著顧關山的笑容,眉頭擰了起來。

然後顧關山問:「你在這裡幹嘛?」

「我等你。」沈澤隨口道,「不怎麼放心,怕他們在這裡給你難堪,我得確保他們不揍你。」

顧關山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事,我心裡有數。」

然後她背著自己沉重的書包,轉身就要離開,沈澤忙跟上她,朝她家車的方向走。

「你對我老是不冷不淡的,像個冰人……」沈澤嘀咕了一句,然後立刻道:「我送送你。」

顧關山說:「我不太想讓你——」看見我和他們的相處。

可顧關山的後半段話卡在了嗓子裡。

——讓他看看吧,心裡那個冷靜的聲音又說,他有權利知道你顧關山有多拖累別人,也有權利抽身而退。

讓他看看,顧關山想,讓他看個徹底好了。

把那些血淋淋的故事一個個撕開讓他看,讓他知道面對這樣的父母,反抗是多麼徒勞無功,讓他想像一下那樣的生活是多麼的暗無天日,讓他知道這是一段無法被陪同的,顧關山一人的匍匐前行。

「來吧。」她溫和地說,「但是我不保證我爸會送你回家,他今天看上去脾氣太不穩定了。」

家暴是什麼東西?

很多人覺得家暴只消報警,只消離婚,只消經濟獨立,只要做到這三樣,一切問題都將變得不是問題——

——可是當你報警,你會發現警察只會調解,婦聯只會和稀泥;當你想離婚,民政局就在中間作梗,哪怕上了法庭他都會讓你再在水深火熱的家庭裡再輾轉半年,確定這個家庭『再無復合的可能性』才會讓你擺脫。

這還是對成年人而言的,解決方法。

而顧關山那年十六歲,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十六年,那是十六個活得用力又認真,驕傲又挺直,卑微卻又倔強得不願屈服的年頭。

對那個十六歲的顧關山而言,經濟獨立遙遙無期。

現實是沉重的,她知道自己還要上大學,而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讓她必須依附於家庭;她需要有片瓦遮頂;需要吃飯——而且她身上穿的,住的和吃的無一不是她的父母提供。

對顧關山而言,她和父母的關係是剪不斷砸不爛,煮不熟敲不壞的,響噹噹的一粒銅豌豆。

顧關山無法在短時間內擺脫他們,無論再努力,那都是個不爭的事實。

寒風凜冽,顧關山和沈澤頂著寒風出現在校門口,她家的那輛奧迪仍停在那裡,車裡坐著她的父母,霧氣結在車窗上。

顧關山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喜歡在凝結了霧氣的車窗上畫畫,畫小熊和大象做朋友,畫五個花瓣的花朵,畫會噴出彩虹的花灑……那個五彩繽紛的歲月,一去不復返。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還沒等他們靠近,顧關山的爸爸就走了出來,瞪著眼睛道:「你越來越出息了啊,顧關山?」

顧關山仰起頭,看著他。

顧遠川暴躁地說:「顧關山,你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啊?」

顧關山說:「我知道,但是我從來不怕你。」

顧遠川:「翅膀真是硬了,挨的揍都忘了是吧?我讓你來上學,你看看你幹了什麼事兒?」

「學習,做作業,和同學搞好關係?」顧關山嘲諷道:「看來哪個都不太合適啊。」

顧遠川氣得眼睛通紅:「你——」

李明玉也從車裡走了下來,她穿著得體又知性,削薄的唇上塗著煙燻玫瑰的顏色,站在凍得瑟瑟發抖的顧關山和沈澤面前,猶如另一座不可踰越的山嶽。

「顧關山,」李明玉推了推眼鏡道:「雖然這話說過很多次了,但你這樣做確實不對,寒了爸媽的心。」

沈澤沒有看她,望著她的父母,眉頭擰起。

「你看看你,顧關山。」李明玉嫌棄地說:「學習不好,文理分班就只能去學文,你說我怎麼抬得起頭?以前我至少還拿你本分和我的師門說,現在呢——早戀都搞起來了。」

李明玉嘆了口氣:「你說說我那些同事,人家孩子要麼耶魯要麼斯坦福,隔壁實驗室的王叔叔,孩子三個月前剛去劍橋,雅思8.5分。他們玩也是和同層次的人玩,我們給你的遺傳基因差麼?你看看,你都和什麼人混在一起——」

顧關山的眼眶,瞬間紅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讓自己成為我們的驕傲?」李明玉嘲諷地問:「就靠這樣?」

李明玉話外音明顯得幾乎崩裂:——就靠這樣,和沈澤,和丁芳芳,和林怡、徐雨點鬼混?

顧關山只覺得腦子裡血管突突地跳動,尖銳地叫道:「不准你們說他們半個不字——!」

「可這就是實話。」顧遠川接過話頭,話裡話外的嫌棄足以讓每個在場的,被他們指代進去的人憤怒離席。

那應該是個最後的警告。

可顧關山一動都沒動,她看著沈澤,沈澤沒有看她。

他一定很屈辱吧,顧關山疲憊地想。

你還沒見到他拖著我的頭髮把我拽出校門的樣子,沒見過他發瘋一般拿著皮帶抽我的樣子,沒見過我往桌下躲他還要把我拽出來打的樣子……

顧關山咬著凍得幾乎打顫的嘴唇,絕望又疲乏地看著她的父母。

他們快發瘋了吧,她想,這場景太熟悉了。

這場景在小學發生過,嚇跑了一大群曾經和她關係很好的小朋友;這場景在初中發生過,嚇退了一群給顧關山寫情書的男孩;如今又在高中發生,不知道會帶走什麼,他們如影隨形,如蛆附骨地跟在她的身後。

——反正都是要被拋棄的,顧關山想,然後望向沈澤。

沈澤沒有看她,擰著眉毛看著她的父母,眼裡沒什麼情緒。

顧關山的父母雖然瘋,卻也沒到當著面給沈澤上人身攻擊的程度,他們只是含沙射影地羞辱他配不上,卻從始至終連名字都沒帶,像是他是個透明人。

顧父凶狠道:「滾上車!」

顧關山嘆息了一聲:「……不去。」

「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家,行嗎?」顧關山輕聲下了最後一劑猛藥,「我還想構思今天下午遇到你們的時候,我當時正在畫的漫畫。」

空氣中,瞬間,一片寂靜。

她的父親聲音高了八度:「你在幹什麼???」

顧關山說:「我受了一個畫室的學妹的影響,決心參加一個獎項,於是問沈澤借了電腦——」

沈澤那一瞬間反應了過來了這句話的後果,也明白了顧關山的意思,立即為顧關山攔下罪責:「不是,是我勸她畫的,她其實不太想——」

「這是我的家務事——」她的父親冷冷地看著沈澤,問:「你算個什麼東西?」

沈澤向後退了一步。

顧關山看在眼裡,心裡疼得無以復加,眼眶幾乎有水打轉,卻硬是忍了下來。

「——我問他借了筆記本和數位板,」顧關山帶著絲嘲諷和鼻音,繼續火上澆油道,「我已經畫了一個月了,每天晚上都會畫一點,目前已經基本收尾,就等投稿了。」

她爸暴虐地嗤笑一聲。

他已經不會在外面動手了,只是哂道:「給我滾上車來。」

顧關山頓了頓,意識到他打算回家算賬,但是她卻有種別樣的放鬆,猶如一直在等待的『被沈澤拋棄』終於成了真。她可以在這場景裡落荒而逃了。

她有點想哭,卻沒有落下眼淚,然後拔腿就要走——

——然後,顧關山被沈澤一把抓住了。

沈澤的手掌乾燥又溫涼,顧關山的手則冷得像冰,這是她穿的少,又是產熱低的孱弱瘦削的體格的緣故。沈澤把她的手使勁捏了捏,顧關山感到十分的疼痛:他太用力了,像是要把顧關山的冰冷手骨合進自己的肉裡。

他把羽絨服丟給顧關山,惡聲惡氣道:「穿上,怎麼不凍死你?」

顧關山掙了一下他的手,

「你說的沒錯,」沈澤望著顧關山的父親,向前一步,十幾歲的少年個子已經頗高,甚至有了些頂天立地的雛形。

「這是你的家務事。」沈澤道。

「顧關山這人,是挺欠收拾的,」沈澤閒散道:「——可在剛認識她那天,我就放了話,誰他媽敢戳她一根指頭,我就要他狗命。」

沈澤修身養性了許久,天天做作業認真聽課,可那層皮下,卻仍是個桀驁不馴的扛把子。

那少年猶如一頭年輕的雪原頭狼,眯起眼睛:

「我管得,而且,必須要管。」他說。

他捏著女孩子冰冷的、瘦削的手。

「因為——」

他的語氣親略性極強,哪怕是面對著顧關山的父母,都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強硬。

「——她是我的人,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