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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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天擦了手, 摘了沾滿顏料的圍裙, 他個子長得高大魁梧,在夕陽裡站著,近一米八五的沈澤和他站在一處,甚至顯得有點像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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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畫室。」譚天疑惑地道:「你不知道自己去那裡培訓嗎?」
顧關山:「……誒?」
譚天老師將圍裙掛在掛鉤上,以毛巾一抹自己的臉,說:「我和明老師都很想你, 但是事關你的前程,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任。」
「你也看到了, 」譚天老師說:「我們這個畫室雖然名義上可以輔導美術高考, 但是實際上我們也只是給比較困難的孩子打開了這個大門而已……」
顧關山呆住, 望向譚天老師, 有點艱難地爭辯道:「可是我一個人就——」
「不行。」譚天搖了搖頭:「實際上,我們已經脫離那個環境太久了。各大美術院校都有各自的錄取癖好,你在我們的輔導下拿了聯考證, 往後呢?」
顧關山有些委屈地道:「可是——」
譚天打斷了她,說:「我知道你有才華,也有愛。」
「可是我們不能耽誤你。」譚天說, 「你想去央美, 想去國美, 想去清美——可他們的偏好都不一樣,就拿我們當時來說, 清美喜歡畫這個風格, 國美喜歡另一個, 高考尚且要揣摩出題人的思路,主觀性那麼強的藝術專業,你就想自己悶頭幹好?你有那個精力嗎顧關山?」
顧關山想說的話,盡數卡在了嗓子口。
「江北畫室和我們不一樣。」譚天冷冷道:「我們這裡招了你,或許這雞窩裡能飛出個金鳳凰,可我們也耽誤了你。你原先或許花上一年半能考上八大美院的,但在我們這裡,你可能得花兩年甚至更多……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顧關山:「……」
「聯考,也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譚天翻找著廣告畫顏料:「就拿一件事來說,江北幾乎每個月都會花大價錢請個美院教授來講課,當然講什麼是兩碼事——但是在人家畫室裡能和這些教授副教授混眼熟,混個關係,以後做點什麼都方便,我們行嗎?「
李向明聽不下去了,說:「老譚,別說了。」
譚天皺起眉頭:「說了反而對她好。——顧關山,聯考比你想的複雜,越往上越是這樣,我們幫不到你,但是江北畫室可以。」
顧關山使勁憋回了眼淚,道:「……嗯。」
譚天老師放緩了語氣,說:「畢竟是市裡聯考最出名的畫室,找他們肯定沒錯。他們本來都不招生了,但是我一個大學同學在裡面做老師……所以我給他打了個電話,給你弄了個名額。」
顧關山眼眶有點發紅,小聲問:「……老師,你們是不要我了嗎?」
譚天本來板著臉,聽了這句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哪能呢?高考之後來我們畫室幫忙吧,打個雜也好,來畫畫也好——來找我們,隨時歡迎。」
沈澤一聽顧關山聲音裡帶了絲哭腔,立刻就心疼了。
「那——那個,譚老師。」沈澤緊張地道,「那個江北畫室——」
譚天微一眨眼,問:「關山,這是你男朋友?」
沈澤說:「預備役,還沒有上崗,短期內上不了。」
譚天瞭然道:「不錯的小夥子,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唉,年輕真好啊。」
「是擔心關山嗎?」譚天笑出了笑紋:「放心吧,江北畫室的學生還是挺本分的,雖然裡面有幾個不服管教的,但是少,再說關山不是會受欺負的人——離你們學校又近,有什麼事也好照應,沒有比江北更合適的了。」
沈澤一聽『近』,耳朵立即豎了起來:「有多近?」
李向明想了想:「不太清楚,但是也就是騎自行車十幾分鐘的距離,上學,去畫室都方便……我們這裡離一中還是太遠了。」
沈澤立即倒戈。
顧關山眼眶仍然紅紅的,卻也不再說什麼了。
李向明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我也想,我們把你引到這條路上來對你好不好……畢竟這條路實在是太難了,或許比文化課還要難。」
顧關山小聲道:「可是我喜歡呀。」
「嗯,那就夠了。」李向明溫柔道:「好啦,早點去看看江北畫室,還有,晚市上那個賣炒年糕的奶奶又來了,想的話就騎著我的自行車去買——車在院子裡,沒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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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騎著自行車,後座上顧關山小心地拽著他的衣服,將腦袋磕在他的後背上。
「那個炒年糕那麼好吃嗎?」沈澤回過頭問:「跑那麼老遠去買。」
顧關山謹慎地提著那一小碗炒年糕,裡面是個紅紅辣辣的顏色,夕陽將她的發絲染得絲絲縷縷都是金色,女孩的耳尖則被凍得通紅,看上去有些可愛。
顧關山小聲說:「……我不太喜歡江北畫室。」
「為什麼?」沈澤皺起眉頭:「他們都說那畫室挺好的呀,重點是得能考上好大學,對不對?」
顧關山迷茫道:「是這個道理沒錯……但是,他們畫室怎麼說呢,比較……冷。就算你不用他們的材料,他們的材料費你也必須得交,一張八開的速寫紙一塊五,否則會給你坐冷板凳。」
沈澤沒甚所謂地說:「材料費,畫紙再貴也是必須的。你爸媽如果剋扣你,你就來找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顧關山撓了撓頭道:「我是覺得,他們只是在培養應試的人,就像個工廠一樣,讓我有點不舒服。」
沈澤說:「這就是應試教育,在一中也是這樣的。」
顧關山沒有說話,半天小小地靠在他的後背上點了點頭。
沈澤怕自己話說得太過了,又說道:「一年半,這一年半無論在學校還是在畫室肯定都不好捱……但是忍忍就過去了。」
顧關山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她是真的明白,也是真的準備作出犧牲。
沈澤並不為顧關山操心,如果要為顧關山的未來操心,那行為和蔑視她的能力並無分別。沈澤一踩剎車,停在了她的畫室前頭。
顧關山笑道:「去不去牆上亂塗亂畫呀?」
沈澤納悶:「嗯?」
然後顧關山從車上跳了下來,跑去畫室裡拿了一堆沒人用了的顏料和色粉筆,把沈澤從車上拉下來,扯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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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的路燈灑在黑黑的牆面上,微風吹過,有些冷。
沈澤尷尬道:「我……我真的不會畫畫。」
顧關山站在一堵牆前,嫻熟地調了顏色,對沈澤說:「沒有不會畫的人,就算是火柴人你也會的吧?」
沈澤:「畫的太難看,不會被大媽罵吧?」
顧關山想了想,說:「這是水粉,雨一沖就沒有了,誰要打你,先踩過我的屍體!」
沈澤:「……」
天色已經頗晚,沈澤對著那堵牆,拿著個圓頭畫筆站了片刻,終於鼓起了勇氣開始往上畫東西了。
顧關山這才舉著髒兮兮的調色盤,畫了起來。
沈澤側過頭一看,顧關山側面也漂亮,畫畫時眼睛裡滿是笑意,脖頸纖細頭髮微亂,眼尾上挑,有種難言的豔麗——是個開心的模樣。
沈澤笨拙地劃拉著自己的畫筆,顧關山的動作卻非常敏捷,她畫了個兒童畫畫風的小動物,一隻深藍色的鯨魚和粉紅色的海豚頭碰頭,頭頂硬是碰出了金星兒。
她鋪完顏色,好奇地看向沈澤畫的東西。
「這……」顧關山迷茫地皺起眉毛:「這是野餐籃子嗎?」
沈澤將筆扔了。
顧關山立即喊道:「不不不——」
沈澤把筆撿了起來,道:「我沒生氣,我畫畫很難看沒毛病……算了。我畫的是摩西。」
「摩西?」顧關山疑惑地問:「就是出埃及記的摩西……?」
顧關山迷惘地盯著沈澤畫的東西,昏黃的路燈下,沈澤畫得與其說是摩西這個人,不如說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籃子,顧關山沒看懂,就被沈澤拽跑了。
「其實——」他在夜風裡說,「是小摩西,順著尼羅河往下漂。」
是你沿著河流漂來的樣子,沈澤想,像個嬰兒,又猶如一個沉重而甜蜜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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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試結束後留給他們的是一個三個周的寒假,他們又回了兩次學校,一次是回來拿東西,另一次是假期安全教育——安全教育無怪乎還是那些:
「玩煙花爆竹的時候小心點,」常老師對著安全同意書念道:「不准毫無準備地下水——但是現在省內也沒什麼室外下水的地方,除非你們打算冬泳。你們誰有要冬泳的打算嗎?」
班裡爆發出一陣嗤嗤的笑聲。
「行了。」常老師放下那張安全同意書:「下學期開始我就看不到你們中間的,三分之二的人了——除非你在八班,畢竟我除了咱們班,還教八班的語文。」
班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常老師說:「如你們所知道的,這就是我們行政六班坐在這教室裡的最後一節課了。」
「以後你們無論經過這個教室多少次,」常老師望著全班說:「——都沒辦法堂堂正正地走進來了,但是老師會一直記得你們,連你們經常錯什麼錯別字都記得,可能沒記在腦子裡,但當我每次一拿起你們的那張又是圈兒又是叉的聽寫卷子……」
班裡又露出心酸的微笑。
「我就會想起,」常老師說:「你們是我的學生,在我的班裡呆了一年半,體育好不好,服不服從老師,常不常交作業,在班裡因為踢誰的凳子腿兒被揍,在我這裡被沒收過什麼東西……」
常老師道:「……我都記得。」
顧關山眼眶有些紅,咬著嘴唇不哭出來,看著講台。
常老師頓了頓,輕鬆地道:「——行了,走吧,新的六班在班門口等著了,你們這些老人給新人騰地方了啊。」
班裡窸窸窣窣地開始收拾東西,門口新的六班探頭望向這個正在解散的班級,他們手裡抱著他們的課本和筆記本,大包小包的,猶如搬家的浣熊,門口人聲鼎沸。
「祝你們大鵬展翅,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常老師溫和道,「——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