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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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 卻沒想到那天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急。
他拿著自己的手機心想——她房子訂好了嗎?在國內美術展看夠了嗎?明明剛開始過上了開開心心的生活——大好的未來就在眼前, 怎麼日子能過得這麼快呢?
可是他心裡又早就知道了, 顧關山遲早是會走的, 就像他一樣。
人長大了,遲早會離開家——而顧關山離開,是為了理想。
——就像沈澤一樣。
沈澤渴望成為更好的人,渴望頂天立地,長成一個能被依靠的、堂堂正正的男人。
這是成長必經的過程,也是它每個人帶來的,最後的疼痛。
他拿起手機,回道:「什麼時候沒給你騰出過時間嗎?我連你去買薯片都陪。」
沈澤發完消息, 頹然地蹲在了自家茶几邊上,他看著桌子上那張輕飄飄的錄取通知書, 只覺得人生突然從雲端滾落到了地上。
顧關山很久都沒回覆,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澤茫然地摸著自己汗濕的頭髮, 早晨的陽光溫柔地灑在他的臉上,他只覺得眼前又是金又是黃,腦子裡卻混混沌沌地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裡。
張阿姨擦完櫃子,給茶几上換了水果, 靠過來一看, 感慨道:「嚯!這學院名字怎麼這麼野雞?EMS他們沒給你送錯通知書吧——我聽說這兩年通知書詐騙可多了……」
沈澤沙啞道:「……沒送錯, 阿姨, 他們管理學院前面是有光華兩個字的。」
張阿姨瞭然地嗯了一聲:「那就沒事了。怕你被騙。」
她又關切地問:「……你怎麼看上去這麼難受,阿澤,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太緊張了?」
沈澤搖了搖頭:「……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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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心裡不舒服。」他沉默了很久,難受地道:
「……我得去一趟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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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雖然不常和他見面,但其實她一直都在沈澤觸手可及的位置。
在一中時她和沈澤在同一層樓,從一班走幾步就能走到六班的門口,分班後她在沈澤前面坐著,後來哪怕她去學藝術了——但儘管這樣,她的畫室也不是很遠,晚上還會回家睡覺。
兩個人都在同一個小區,整個高三,那涅槃般痛苦的日子裡,沈澤在難受時,無法堅持時,都會下意識地尋找她家的窗戶——偷偷地去窺那一絲隱約的光。
但馬上,一切就都沒有了。
沈澤穿過灌木和繡球,跑到了顧關山家門前,在門上敲了兩下。
夏日驕陽淋滿大地,樓下蟬鳴聲陣,鳥鳴啁啾。
裡面一個男人應道:「來了,稍等。」
沈澤聽出是顧關山父親的聲音,下意識地正了正自己的衣服下襬,挺直了自己的腰。
咔嗒一聲,門開了。
顧父看到來人是沈澤,微微一愣,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鏡道:「我還在想什麼時候見到你。」
然後他平淡地讓開了身,示意沈澤進房間。
「訂好機票了嗎?」顧遠川對著客廳遙遙喊道:「從首都機場轉的就算了吧,你的東西那麼多,太折騰人。你看看有沒有直達的。」
沈澤在門口換了拖鞋,走了進去。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進顧關山的家裡,但是他還是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緊張,畢竟旁邊還有個顧遠川。
這所房子就像他們的擁有者一樣,冰冷而無機質,以灰白色調為主,而客廳的灰沙發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她卻是這房子裡唯一的一抹暖色,粉嫩嫩的,披散著一頭漆黑的長發,抱著一台電腦。
顧遠川去飯桌上倒了果汁,給沈澤端了過來,沈澤注意到那是一杯胡蘿蔔汁——顧關山也有,沈澤咬著牙灌了進去,心想他們家真是太可怕了,常備飲料竟然是胡蘿蔔汁兒。
顧關山道:「直達的太貴了,我訂下午一點四十從浦東轉奧黑爾機場的那一張——」
「——別訂美聯航。」她的父親皺起眉頭:「在這種地方省錢做什麼?他們服務太爛了,而且還有新聞,涉嫌歧視華裔。」
顧關山:「可是……」
「出去不能受這種航班欺負。我看這個二十一小時的,從東京中轉的就可以。」他指了指屏幕道:「——中轉還是越少越好,顧關山你老想著省錢,你是不知道中轉有多折騰。」
然後顧父轉向沈澤,問:「考的怎麼樣?」
沈澤坐在沙發上晃了晃那杯果汁,答道:「顧叔,我說話算話。」
「考上了?」顧遠川微微挑起眉毛,問:「那沈澤,什麼時候去北京?」
沈澤禮貌答道:「今天早上剛收到錄取通知書,八月三十一去本部報導。」
顧遠川微一頷首,說:「比以前穩重了。」
沈澤沒有答話。
顧遠川平靜道:「異地戀不容易,你們珍惜時間吧,我出去給她買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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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玉在家中擺滿了形形□□的、性冷淡系的花瓶和小雕塑,連顧關山的房間都不例外。
沈澤第一次進她家的時候完全不能理解這種裝修品味,怎麼才能把房間,尤其還是獨生女的房間整成這模樣——沈澤心想,自己以後如果和顧關山有個女兒,絕對是要把那房間拿粉色油漆刷了又刷,弄成個公主房的。
盛夏午後的暖陽灑在顧關山房間的雪白的地毯上,顧關山趴在白地毯上讀一本晦澀難懂的英文原版書,沈澤對著那封面念道:
「車……車克……帕拉牛……」
顧關山有點聽不下去文盲唸書,將書合上,把那行字指給他看:「恰克‧帕拉尼克。——沈澤,你真的是北大學生?」
沈澤張嘴就是抬槓:「目前還不是,我的學籍還沒過去呢,得報導註冊,等八月三十一號吧。」
顧關山:「……」
顧關山努力勸自己,忍字頭上一把刀。
顧關山問:「……我一走就是一年,你會想我嗎?」
沈澤欠扁道:「不想,想你幹嘛,想你好拿小冰山臉瞪我麼?」
顧關山:「……」
顧關山明白沈澤是因為心裡不痛快而抬了她的槓,但她聽了那話,心裡卻突然難受得不行。
——那是真正的異國他鄉,是個無人可依賴的遠方,是一萬多公里之外的陌生大陸,那城市陌生到連地理書都對它諱莫如深,學校陌生到這一屆插畫系入學的那十幾個中國人,沒有一個來自華北的大地。
沒有沈澤,只有夢想為伴。
顧關山輕聲嗯了一下,低頭讀那本晦澀的書。
沈澤湊近了顧關山,大概是知道顧關山不開心,逗她開心般地道:「你們家裝修真的太冷了,以後如果我和你有女兒,還是那句話,得弄成粉紅色公主房。」
顧關山連頭都不抬,無情地嘲諷了沈澤的審美:「你等著你女兒上了初中把你當神經病看吧。」
沈澤不服道:「女孩子哪裡有不喜歡粉紅色的!連你都喜歡買粉紅色手機殼……」
沈澤話都沒說完,靈光一閃,敏銳地意識到另一個問題:「等等,顧關山你是不是答應和我生孩子了!」
顧關山想了想,誠懇地道:「……請你立刻摔倒。」
沈澤被顧關山罵他的那句話萌得不行,噗嗤噗嗤地笑,伸手把顧關山的頭髮揉亂了。
她過了一會兒,在一片寂靜中羞恥地小聲道:「……再說了。」
「……我不是早、早就答應了嗎?」
沈澤厚顏無恥道:「我就知道,顧關山,你根本沒法抗拒我的魅力。」
顧關山立即炸毛:「滾!」
沈澤說:「關山山。」
顧關山睜大了眼睛:「誒?」
「生小孩很困難的。」沈澤正經道:「所以需要實踐。」
顧關山合上書,沒聽懂:「……哈?」
沈澤持續厚顏無恥的風格,說:「生孩子也需要排練,你連這都不知道。」
…………
……
排練個屁,顧關山難受得嗚嗚哭,沈澤根本不需要排練,他就是仗著家裡沒有人才欺負她的。
沈澤把顧關山按在長絨地毯上,緩慢頂入時幾乎把女孩子小腹都捅得發疼,顧關山腿根都在發抖,淚水被逼出了眼眶。
沈澤重重地親吻顧關山的眼角,她痙攣地揪扯地毯,女孩子舒服得腳趾都蜷了起來,卻又疼得直冒淚花。
那是他的人,沈澤近乎暴虐地想,顧關山這女孩子,從頭髮梢梢到腳趾尖尖都合該是他的所有物。
沈澤這一輩子對她掏了心,挖了肺,卻仍要猶如心口挖肉般地送她走——送她走。
那是一萬一千公里,也是整整一千四百多個日昇月落。
「阿澤……」那聲音孱弱又柔軟,柔弱得幾乎能掐出水來,她體質其實非常的柔,沈澤卻是個結實高大的男人,被壓制時,顧關山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沈澤說:「你贏了,顧關山。」
「實話實說。」沈澤掐著顧關山的細而軟的腰,野蠻地咬她的耳朵,深深地頂開那生澀、痙攣的器官。顧關山被蹂躪得微弱地顫抖,眼眶裡儘是眼淚。
「老子想你,何止他媽的想你——」
「老子想你想得,連這時候,閉上眼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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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沉,天邊餘暉萬頃,映著世界的一角海洋。
沈澤站在顧關山家門口,金紅光影映了一牆,他正待開門,她父親站在門口準備送他走,皺著眉頭問:「沈澤,八月十號,有時間麼?」
沈澤道:「您只管通知我就是。」
「我們買了下午一點的機票,因為過海關什麼的麻煩,上午十點半就要出發。」顧遠川道:「進一步的時間安排我會讓關山通知你,你有空的話,可以叫幾個關山的朋友……有誰來著,丁芳芳?叫他們一起來,送送她。」
沈澤正準備回答,顧關山就光著腳從樓上噠噠噠地跑了下來,顧遠川立刻恢復了沉默。沈澤意識到她剛洗過臉,眉毛還帶著水汽。
顧關山的父親生硬道:「關山,沈澤要走,你去送送。」
沈澤對顧關山揶揄一笑——顧關山臉上非常地掛不住,尤其還是當著自己爸的面——拽著沈澤就逃了。
外頭木槿花開得猶如打翻了的紫墨水,海上的潮汐溫柔地衝刷沙灘。
樓下吹過夏日的微風,沈澤揶揄地摸摸她的小腹,問:「這次就不疼的要哭了?」
顧關山拍拍他的爪子:「上次來姨媽,不一樣的,少動手動腳。」
沈澤拉長了音:「哦——」
假正經,沈澤腹誹,到了情濃時還不是哭著求他。
顧關山穿著橘色的小短褲和白T恤,除了眼尾還紅紅的之外根本看不出剛剛被欺負的痕跡,沈澤低下頭想親親她,卻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你爸現在對你怎麼樣?」沈澤其實有點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勸這兩個人,但是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句:「……我覺得他其實挺關心你的。」
顧關山笑了笑,糊弄答道:「還行吧。」
沈澤難以啟齒道:「我覺得吧……哎,你爸還是愛你的,你別對你爸也這麼……這麼冷淡。」
顧關山仰起頭,望向沈澤,眼梢仍帶著一絲未褪去的紅。
「沈澤,」顧關山輕聲道:「我知道你對我有多好,好到他這麼對你,你都想原諒他。」
沈澤心裡一慟,艱難地說:「畢竟你們怎麼說都是父女,血濃於水——」
「可是。」她突然說。
顧關山眼眶又紅了起來,晚風吹過她的頭髮,和她清瘦的、凸起的鎖骨。那模樣和神態在顧關山身上已經許久沒有出現了。
——那種被生活逼出的,極度的頑強和倔強,和沈澤第一次見到脫去面具的、渾身傷痕的她別無二致。
沈澤意識到,那些東西從未離開她,只是沉進了她的海底,甚至永遠都不會離開。
「沈澤。」
「我有你了。」
「……阿澤,我的生活裡,已經有你了。」
她沙啞地重複。
那個頑強的、倔強的顧關山總是害怕地縮在自己的殼裡,連頭都不敢露出來,永遠不敢宣佈自己對沈澤的所有權。
可是明明,沈澤早就是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