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明月最相思(3)
景安陽的多餘的意思未再表達,唐其琛也無從知曉她的本真意圖。
但在境地兩難的現在,他寧願去相信這是母親惻隱之心下的善意信號。唐其琛先是在電話裡跟溫以寧說了這件事,他的語氣是有期待和渴望的,那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藏不住的微喜,在這個情緒克制的男人身上,竟然就這麽輕易泄露了。
溫以寧雖然有隱憂和莫名的畏懼,但抵不過他這番真情實意。她酣暢愉悅的答應,聲音像是蝴蝶在陽光下微顫的雙翅,輕聲說:「好的呀。」
回頭跟江連雪一說這事,江連雪大感意外, 「我天,你倆什麽時候關係進展的這麽快了?這,這都要家長了?」
溫以寧臉頰微窘, 「哪裡快了,你別多想好不好,這不是見家長,就一起吃個飯。」
江連雪吃驚:「這還不叫見家長?」
溫以寧無法反駁。
一支烟的時間,江連雪斜睨她一眼,「這點出息。」又緩聲問:「你真想好了?跟著這個男人了?」
到底是母女,雖然從小到大她與江連雪的關係不盡人意,但彼此都是世上唯一的血肉至親。在這個賜予她血脉的女人面前,如同世間每一個小女兒,在步入某個新階段時,羞怯疑慮,也想問問母親,此人是不是良人。
母女之間難得的心平靜氣,溫以寧抿了抿唇,「一直沒問過你,你覺得他好不好?」
江連雪神色平坦,語調亦平靜,「能不好嗎,禮金出手就是十萬,別人送錢,他送銀行卡,我是沒見過這麽騷的。上回來接他的那車,我認識,賓利。就我們這個小地方,都找不出一輛一樣的。這麼有錢,能不好嗎?」
溫以寧楞了一下,連白眼都不想翻,就知道從她嘴裡套不出正經話。
江連雪換上笑臉,飛舞著眉毛喜不自勝:「吃飯能不能談一談嫁妝了?我心裡是有數字的啊,低於可不行。房子他負責,我送你一輛代步的車唄。 」
溫以寧氣的拂袖而去,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好半會兒,江連雪才來敲她的房門,懶洋洋的倚在門邊,撥了撥耳邊的頭髮,嗤笑的望著她:「開他兩句玩笑還生上氣了。你這麽寶貝這個男的,我能不去吃這個飯麽,放心吧,不會給你丟臉的。什麼時候啊,高鐵票你報銷啊。」
飯局定在這周六。
江連雪看著不怎麽靠譜,但其實對這次見面是上了心的。
她的頭髮不久前才做過,髮質和色調都保持的很有型,但她還是重新去做了個髮型,把之前稍顯浮誇的酒紅色,換成了更顯穩重大氣的淡栗色。她做完回來後,人沒什麽精神,傍晚就進房睡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溫以寧沒少笑她,「嘖,是誰說的,穿個破銅爛鐵都不帶怵的?」
江連雪才做過的指甲又尖又細,手不留情的就往她腦門兒上招呼,「死丫頭!」
溫以寧跟不倒翁似的,戳下去又彈回來,「還有衣櫃裡那兩條新裙子,上回我逛街看到可是不打折的啊。」
「呸!還不是爲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江連雪昂著頭,脖頸修長白晰,皮膚狀態在同輩裡簡直是逆生長,她挑眉得意道:「他們那樣的人家,肯定是精精神神的,我也不能太輸給未來的親家,丟人。」
溫以寧看著她張揚跋扈,風風火火,但心底的一窪軟地,仍是有所觸動的。江連雪話不好聽,但那份心思敞亮剔透,紅塵之大,於她們母女二人已是相依爲命,她只是想盡可能的爲這個女兒撑腰。
江連雪人本就漂亮,如此用心打扮,更是奪人眼目。出發那天,楊國正開著出租車來接她們,見著江連雪穿著風衣高跟鞋,五十好幾的北方爺們兒楞是臉紅心跳,起步時檔位都給挂錯。
江連雪年輕時是小妖精,現在便是老妖精,坐在副駕駛也不老實,逗的楊國正磕磕巴巴的舌頭都捋不直了。溫以寧在後排,抿著嘴偷笑。唐其琛的電話早上就打了好幾個過來,路上又發微信,說自己在站內接她。
四點一刻到站上海,下了站台就見著了唐其琛。他今天的著裝風格也閒適,黑衣打底,套了件白色的風衣,兩個簡單的顔色搭著,把人也襯的利落精神。溫以寧很少看到能把白色穿得這麼恰當的男人,多一分嫌油膩,少一分又有裝嫩之疑。唐其琛立在那兒,遠遠對她笑,就像雪山月光照亮黑夜,矜貴極了。
「伯母您好,一路辛苦。」唐其琛接過行李,態度和氣恭敬。
江連雪笑瞇瞇道:「等很久了吧。」
「應該的。」
唐其琛顧著禮貌,一路與江連雪攀談更多。他與溫以寧也有很久沒見面,但長輩在場,兩人也沒有表現的太明顯。後半程,江連雪顧著去看窗外的街景,話題暫停。唐其琛的掌心才安靜的覆上溫以寧的手背,指腹輕輕摩挲,然後緊緊握了握。
溫以寧側過頭,目光恰好撞進他視綫,兩人無聲對望,嘴角彎起一道淺弧,交叠的手便又自覺得鬆開了。
吃飯的地方在中山路,這家餐廳唐其琛來過一次,裝潢定位極盡奢華,其實與景安陽素日的偏好幷不相符。但換個想法,興許是景安陽盡地主之誼,特意彰顯隆重之舉。到了地方,有專人泊車,引路的侍者對唐其琛恭敬道:「唐先生,夫人已經在包厢裡了。」
唐其琛亦頷首,側身將路讓出來,讓江連雪走前面,「伯母,您請。」
江連雪下意識的壓了壓裙擺,微揚下巴,看起來從容又自然。但溫以寧看見她背在身後的右手手指蜷了蜷,像是要抓住什麽似的。溫以寧便明白,她還是緊張了。
這種場合的氣勢是很能震人的,一句唐先生,江連雪就知道唐其琛的身家地位比她想像中更豐盈。最隱秘的那間小廳在山水閣的後面,侍者在門口便止步,禮節退下。唐其琛推門而入,叫了一聲:「媽。」然後讓出後背,露出了江連雪和溫以寧的身影。
景安陽坐在主位,隻身一人,但她一眼望過來,目光像是一頂發光的罩子,能將人從頭到腳都審視個徹底。她今天的穿著格外華麗,正兒八經的旗袍裝扮,衣襟上的絲綫花紋精緻泛光。衣領遮住一半脖頸,但絲毫不折損頸部的綫條,連著往上,一張臉保養得宜,歲月從不敗美人。
景安陽淺淺揚笑,倒是起身迎了一把,肩上搭著的披肩慵懶華貴,「坐吧。」
溫以寧按下心頭緊張,落落大方道:「伯母您好。」
江連雪也是一副笑臉,「小唐像媽媽,難怪生的這麼俊。」
景安陽嘴角動了動,表情溫和依舊,但也再沒有別的內容了,她目光一掠,問:「你就是以寧?久聞不如見面,是個美人胚子。」
唐其琛順勢牽住溫以寧,把人領到面前。景安陽不動聲色:「我對你有印象了。我們不是第一回見面,上次的慈善晚會,陳子渝旁邊的就是你。」
溫以寧略覺緊張,她竟然還記得。又迅速回憶一遍,是不是當時自己的表現很差勁。不得不承認,景安陽這種長輩太有距離感,從骨子裡散發的氣質鋒利又有質感。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唐其琛握著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就是這一握,讓她游離無底的心又迅速縮小,脚踏實地的感覺瞬間充實全身。
四人落座,江連雪坐在景安陽的旁邊的位置。平心而論,江連雪的五官相貌更爲出衆,但景安陽的氣場太厚重,手腕上一隻翡翠鐲子隨著動作偶爾輕晃。她客客氣氣的說:「都是這裡的特色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江連雪熱情應答:「好吃的,好吃的。」
魚子醬手捲、海蘆笋香柑味泡沫生蚝、蝸牛泡芙,這幾樣江連雪哪裡吃過,人對新鮮事物的興趣總是會很直觀的表現出來,江連雪也不是個能藏事兒的細膩性子,大大咧咧的贊嘆之詞跟順口溜似的說出來了。
唐其琛笑著說:「您要是喜歡,下次陪您常來。」
景安陽端坐著,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問江連雪:「要不要喝點酒?」
盛情難卻,江連雪爽快道:「好啊!」
景安陽便對唐其琛說:「我在這裡存了幾瓶,其琛,你去拿吧。」
唐其琛放下喝了半碗的湯,應聲去了。
門關,人走,包厢裡陡然陷入沉寂。
江連雪覺得不太自在,若有所思的望了眼溫以寧。溫以寧也覺得有些尷尬,想挑個開場白,但視綫一對上景安陽,嗓眼就封堵住了。
景安陽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面容方才還能勉强稱之爲和氣,現在一瞬收斂,已是八風不動。她看著溫以寧,目光疏淡冷傲,平靜道:「溫小姐,你和其琛不合適。」
氣氛瞬間淬了火。
這個轉折近乎殘忍,仿佛能做戲到現在,已是景安陽最大的讓步。不顧人情冷面,不忌這個場景的初衷,景安陽殘酷的撕開和平表像,殺的溫以寧措手不及。
「其琛是我唯一的兒子,整個唐家,都對他寄予了多深的厚望,你不會瞭解。當然,你也不需要瞭解。溫小姐,你很優秀,你在復旦的專業老師,畢業這麼多年還記得你。他說你天生是學語言的璞玉,我與她相識數十年,能得她一句誇讚的學生並不多。」景安陽溫言好語的說著,她語速慢,每一個字都像暴風雨前的霹雷閃電,「溫小姐,我不否認你的優秀,也請你不要耗時耗力,把大好的青春年歲花在其琛身上。」
溫以寧的臉色,以可見的變化,一秒一個樣。她今天穿了條淡青色的裙子,長髮垂在肩頭,肩膀瘦削,白淨的臉龐此刻沒有半分血色。但依舊端正坐著,維持著該有的姿態。
景安陽說:「飛蛾撲火的道理不難懂,但結果都是自取滅亡。溫小姐,你是聰明人。作為母親,我感謝你對我兒子的青睞。但你的這份青睞已經對他,對我們家造成了困擾,我不希望這樣的不和諧影響這個家庭。」
溫以寧耳畔都是嗡嗡聲,甚至一剎目眩,下意識的去抓桌角。她咬牙入肉入血,才堪堪不至失態。一個有氣場的長輩,若真要與人爭鋒相對時,誰都扛不住。景安陽的話很淩厲,偏又有條不紊,顯然是有備而來,拿著鋒利的刀刃一點一點挑破對手的承受底綫。
室內的空氣變得粘稠腥辣,沉默之中不留一絲轉圜餘地。溫以寧漸漸低下了頭,但她的眼睛却乾涸的無比疼痛。
聽懵了的江連雪最先回過血,但這樣的疾言厲色也打壓了她的情緒,平日的張揚潑辣都不見踪影,她看向景安陽,聲音有些發抖,「話可不是這麽說的。你的兒子是寶貝,我女兒就低人一等啊?」
景安陽聞言一笑,「我從未這麼想過任何人。我只知道,尊嚴是自己掙的。江女士,您當年未成年就懷孕生子,爲了一個男人,您年紀輕輕就能與家裡反目成仇,與父母斷絕關係,這種魄力真不是誰都有的。」
江連雪怔然,嘴唇上下相碰,却說不出一個字來。
「有情飲水飽,這個道理您體會的很透徹,不過從您身上,也證明瞭一個道理,人都有看走眼的時候。你丈夫待你不好,打駡是家常便飯,你能一己之力拿菜刀剁了丈夫的一個手指,實在有巾幗不讓鬚眉的風範。您這樣性格教育出的兒女,自然不會低人一等。」景安陽微揚下巴,冷漠的像在說著最無關緊要的故事。
江連雪猛打了個寒顫,就被被瞬間封印了一樣,靈魂都抽走了。
她驕傲一生,潦草一生,愛恨一生,她從小自恃清高,什麼都要爭個第一,就連選男人這件事上,都轟轟烈烈,瀟灑自我。却偏偏不如人意,溫以寧的父親空有皮囊,敗絮其中,打鬧一輩子,最後還落了個年輕寡婦的結局。這場婚姻的失敗,是江連雪頭頂上的一把利劍。如今被另一個女人三言兩語的挑破,那把劍筆直下墜,活生生的將她劈成了兩半。
這是江連雪最隱秘,最難以言說,最極力掩藏的失敗。
她喪失了活人氣,整個人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這一身用心的裝扮,新做的髮型,新做的指甲,都成了供人圍觀的笑話。溫以寧掌心冰凉,眼眶紅透了。她心痛又無力的望著江連雪,那種從肉體到靈魂的愧疚感,幾乎將她擊得粉碎。
景安陽表情平靜,沒有沾沾自喜的快感,也沒有耀武揚威的得意。她端起茶杯,揭開蓋,從從容容的品了品。茶香隱隱,熱氣繚繞,是上好的鐵觀音。
這時,唐其琛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瓶紅酒,對過去幾分鐘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您存了酒麽?托人找了好久。他們不敢來問您,罷了,我挑了一瓶新的,伯母,您先嘗嘗,若不喜歡再換別的。」說著,唐其琛剛坐下,溫以寧就站了起來。
他抬頭看她,「嗯?」
溫以寧卻不看他,眼神垂著,整個人虛浮的像是沒有焦點。她說:「還有事兒,就不陪你們了。」
一句話結束,然後伸手攬了把江連雪,把她從座位上扶起,頓了頓,聲音極力克制著平緩,對景安陽說:「伯母,您慢吃。」
踏出包厢,鋪著厚厚地毯的走道上貫入風,唐其琛的脚步匆忙跑近,拉了拉溫以寧的胳膊,「怎麽了?」
溫以寧强打精神,衝他笑了下,「老家出了事兒,要趕回去。」
唐其琛皺眉,「念念。」
溫以寧的眸子清清亮亮,跟他對視時也沒有半分波瀾。一個不肯洩露情緒,一個不肯放開她的手,兩人之間詭異盤踞,是暗暗較勁的對峙。
直到江連雪出聲,「老闆,放過她吧。」
一語雙關,這話意味不明,但在這敏感的時刻,就像一把重錘砸在了唐其琛的氣門。
江連雪整個人都沉靜了,淡聲說:「真的有事情,要回家。」
唐其琛語氣緩了些,「伯母。」
「我們要回家,現在,立刻,馬上。」江連雪扯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謝謝你家裡人的熱情招待。」
讓她們知道,人與人之間三六九等,貴在自知之明。
唐其琛能感受出某種東西在兩人之間做著無聲的分割,他眼下莫名其妙,但直覺不能撒開溫以寧的手。這種掌心交叠滋生出的力量和溫度,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但這一次,溫以寧沒再回應他的堅持,冰冷柔軟的手像魚兒一樣從中滑脫,然後挽著江連雪的手,背脊挺直的離開了。
之後的事,溫以寧自然無從知曉。但據這家餐廳的服務生說,她們離開沒多久,那件包厢就傳來激烈的爭吵。杯子跌落於地,破碎的聲音刺耳怖人。
門再次從裡打開,唐其琛喘著粗氣,滿目刺痛和悲涼。而身後的景夫人亦聲嘶力竭:「其琛,你當真爲了那個女孩兒什麽都不要了嗎!」
唐其琛駐足片刻,背影像是暴雪初來的天色裡,最鋒利的那道光影,他的眉眼之間全是徹骨的冷,聲音壓抑痛苦的近乎哽咽,「呵,您都這樣了,我還有的選擇麽,我還能選擇麽?誰他媽還敢要你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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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鐵到站h市,已是晚上七點。
深秋了,天色轉眼就徹底黑下去。楊正國開著出租車在站口接到母女倆,怎麽來的又怎麽將人送回了家。他也看出了兩人狀態的不對勁,氣氛有些喪,與早上真是天壤之別。
但楊師傅是個老實人,寡言少語,這種時候,更不會多問。
到了家,江連雪就進去臥室了,她沒關門,在裡面忙活著。溫以寧把電視開了,然後坐在沙發上,半天也沒見調一個台。
「過去點,挪個位置給我。」江連雪走出來,換了身睡衣,妝也卸了,才做的頭髮也給扎了上去。她素面朝天,精氣神似又恢復了大半。
溫以寧看到她手裡的一疊東西,第一個就是房本。
「吶,這個郵政的存摺裡,是你爸死的時候賠的保險費用,一共七萬八,你上大學的時候用了兩萬交學費,裡面還有五萬八。這一張工行的,是咱們的拆遷款,這套新房花了一百零五萬,還剩六十三萬擱裡面,我存了個定期,兩年的,利息高一點。」
江連雪把兩本存摺「啪」的一聲丟在了溫以寧胸上。
「這個卡,你去上海待了三年,這三年給我寄的錢,微信上轉的賬,亂七八糟的,反正你給我的都在裡面了,四萬多,我一分沒有動。 」
溫以寧愣然,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房本兒,戶主寫的是你的名字。本來呢,我還想把這拆遷款給你,讓你去上海買個房子,但估計也買不了一個厠所了。」江連雪冷哼,「上海有什麽好啊,每回都是惹了麽蛾子回來老家。我服了,溫以寧,你是瘟疫吧,自個兒受著就算了,還傳染給了我。」
抱怨過後,安靜半晌,江連雪深吸一口氣,說:「我恨那個城市。」
溫以寧心口發澀,卻也無力解釋和安慰。
「這些卡和存摺的密碼都是一個,你生日的年和月。以後要用了,別慌,都是你的。」江連雪掂了掂手中的文件袋,自嘲一笑,「東西也够多了啊,可惜啊,人家看不上這陪嫁。也是,他那樣的家庭,缺的哪是陪嫁。哦不,他們什麽都不缺,只是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能够相配的。」
江連雪嘆了口氣,垂下手,把東西都往茶几上一丟,負手環著胸,側頭看著她,「你昨天不是問我,覺得唐其琛好不好嗎?」
溫以寧鼻子有點堵,聲音也極力繃著,像是感冒的那種沙啞,「你說他好,在你心裡,有錢的就是大爺。」
江連雪笑得花枝亂顫,眼紋也深刻了幾道,笑意收斂之後,她幽幽道:「他對你好,我看得出來。男人是不是誠實靠譜,你們沒有識人的慧眼。只有經歷過人渣和被生活折磨過的人,才有這個本事。」她自嘲一笑,「媽的,再也沒有比老娘更 本事的了。」
「但你要問我真實想法,我並不認為,他適合你。」江連雪淡淡的說:「你們之間,差距太大。他那個老巫婆的媽今天有句話是在理的,如果你相信有情飲水飽,那麼未來,你會受苦的。」
溫以寧眼睫微眨,垂在腿間的手指不停的揪著沙發墊上的流蘇。
江連雪掃她一眼,又想抽烟了,但烟盒空了,她只得作罷。「我呢,從小也沒太管過你,現在大了,自然犯不著說什麽’不希望你受苦’的虛偽話。我就是把我這一生走過來的路講給你聽,有時候吧,人就是一剎那的鬼迷心竅,跟他分開一段時間試試看,也許,你以爲的那些濃情蜜意,其實幷沒什麽了不起了。當然了,你要覺得開心,那就什麽事兒都沒有了。開心需要代價來交換,千金難買你願意。」江連雪忽又嘻嘻笑了起來,「哎呀呀,不愧是我生的,都是情種呢。」
她叠著的腿又放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撥了撥微捲的頭髮,風情就這麽勾了出來。
溫以寧忽然說:「媽,對不起。」
江連雪背影一頓,側過頭,說:「我的確擔得起這聲對不起,我這一輩子,就活一張臉,但今天被人把臉撕的幹乾淨淨,還扔在地上用脚踩。」她聲音微顫,白天那一幕幕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但我不需要你這聲道歉,我白天忍著不發飈,就因爲你是我女兒,我可以不要臉面,但我不能讓別人戳你的脊梁。以安沒了,我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客廳的頂燈熾熱雪亮,從上至下的罩著江連雪。這個四十多歲,命途多舛的女人,命運待她有失公允,卻也讓她一身傲骨重塑金身。
溫以寧坐在沙發上,垂著頭,雙手掩住了眼睛。
過了沒多久,江連雪又從臥室走了出來,伸過手,手機捏在掌心,平靜道:「他的電話打到我這裡了。」
溫以寧的手機在高鐵站就沒電關了機,回來後忘了這茬,擱在包裡也沒有充電。唐其琛十多個電話打不通,便打給了江連雪。他在電話裡對江連雪致歉,那種心酸與無力從語氣裡便能聽出是真心實意。江連雪嬉皮笑臉,大度著沒當回事,「沒關係的,不提不提了啊,下回吃飯吶,你就上我們家來吧,吃的沒那麽貴,但一定讓你吃飽。」
唐其琛說他就在h市。
他在她們家樓下。
溫以寧接到電話後,披著外套坐電梯下樓,走在樓道口,就看見唐其琛形單影隻的站在路燈下。深秋風寒,連西天的月亮都盛滿了冷情,細如鐮刀的挂在夜空。路燈的燈泡處,偶有飛蛾撲騰。
這麽冷的天,唐其琛就穿了一件單薄的打底衫。黑色的那件,白色外套都不見了。
兩人隔著樓梯口,就這麼望著。
人在眼前,目光卻遙遠。
唐其琛手裡還夾著抽了一半的烟,烟頭星火點點,烟霧縷縷都被凍住一樣,像是倒叙的鏡頭,竟恍然之間有了深冬的蕭條之感。
溫以寧心裡一下子刺痛了,唐其琛這麽多年都不曾抽過烟,現在却破了戒。
唐其琛把煙就放在指間碾熄,絲毫感覺不到灼痛。
溫以寧眼睛微發酸,走向他,「怎麽沒有穿外套?」
唐其琛說:「走的太急,落下了。」
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秋風在中間穿堂而過。
唐其琛沉聲打破僵局,說:「剛剛跟你母親打電話,她讓我下次來家裡吃飯。」
溫以寧抬起頭,目光落向他。
這一停頓,再開口時,他聲音都有些啞:「以寧,還有下次嗎?」
溫以寧鼻尖一酸,串聯了眼底的暗涌,瞬間分崩離析,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泪來。唐其琛心疼得不行,把人摟進了懷裡。
驟然合體的溫度稍稍抬高,劈開了寒風。唐其琛心裡空虛踩不著底,他下意識的把她抱的更緊。
他不敢鬆手。
他怕生命之中好不容易捎來的春風,到此止歇,有去無回。
直到下一秒,溫以寧的手輕輕的、主動的環上了他的腰,唐其琛冷汗濕透後背,一顆心重重砸地,雖疼。他闔上眼睛。
但好歹是踏實了。
第52章明月最相思(4)
溫以寧把唐其琛領回了家,江連雪並不感到意外。她又換下了睡衣,穿了套能見人的。笑瞇瞇的開門,對唐其琛很熱情。
「看看我這新家,三個大房間呢,次臥也很大的對吧。還有洗手間,這個浴缸我新裝的,還帶按摩效果呢。」江連雪把新房來回介紹了個遍,看得出來,她對新生活是充滿欣慰和期待的。
唐其琛跟在她身後也很耐心。
江連雪把人帶回客廳,笑著說:「你什麼樣的好房子沒見過啊,坐吧坐吧。」
「房子很好,這個地段也會升值,伯母您眼光很好。」唐其琛說得真心實意,倒沒有半點敷衍和不耐煩。他仍心有愧欠,「伯母,今天是我家裡對不住您。」
江連雪大度的擺擺手,「嗨,不提不提了,爲人父母,我也能理解。真沒多大的事兒,現在你是不瞭解我,以後你就知道,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臉皮厚。」
溫以寧低頭笑了下,真把缺點當優點了。
話都到這份上了,可見是真不想再回顧這些難堪的事兒。當時包厢裡的對話,唐其琛不在場,不能悉數瞭解。但也能想像是個什麽艱難場面了。江連雪今天的待客禮數格外周全,客客氣氣的,沒讓人有一點不自在。
她說:「你今晚就住我們家吧,大晚上的,也難的去外面找酒店了。溫以寧,你的人你就自己照顧了啊。」
說完,江連雪就進房間睡覺了。
唐其琛看著溫以寧,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溫以寧只覺得他指尖冰凉,還有淡淡的烟草味。溫以寧把他的手拿下,然後小手指輕輕勾了勾他的食指。兩個人就這麼坐著,聽著電視機的新聞,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插播廣告的時間,溫以寧轉過頭,看到唐其琛時,她眉頭蹙了蹙。
唐其琛閉著眼睛,呼吸有點沉,臉色很差勁,一隻手和她勾著,另隻手搭在自己腹部,五指偶爾發顫,用力按著胃。溫以寧頓時緊張,「怎麽了?不舒服嗎?」
唐其琛睜開眼,搖了搖頭。
溫以寧直接問:「帶藥了嗎?」
「走的急,沒帶。」
也是,深秋了,他連外套都沒穿,又怎麽會記得帶別的呢。溫以寧從房裡搬出一牀厚毯子給他蓋著,又倒了杯熱水,她把客廳空調開了,「你忍忍啊,我下去給你買胃藥。」
唐其琛抓住她手腕,「不去了,我的藥都是老陳單獨配的。」
言下之意,別的也起不了作用。
溫以寧心酸又心疼,「那你還到處亂跑什麼?天氣冷不知道麼,衣服也不知道加一件兒麼?」
唐其琛說:「我怕來的再晚一點,你就真不要我了。」
溫以寧啞著聲音,「老闆你這是苦肉計麼?」
唐其琛嗯了聲,拽著她的胳膊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疲憊道:「讓老闆抱一抱。」
他雙手摟住她的腰,半邊臉都枕在她柔軟的腹間,呼吸漸漸平緩,鼻間都是女孩兒的馨香。溫以寧一低頭,就能看見他露出的後頸像白玉一樣。她將手輕輕放在頭髮上,細細膩膩的撫摸著。兩人動心動情,也無比沉默寧靜。彷彿這種幸福的時刻,擁有一刻,便少一刻。
唐其琛犯起病來特別難受,一張俊臉白的都不能看了,雙鬢裡細密的汗一層又一層的往外涌。溫以寧害怕的說:「去醫院吧。」
唐其琛也沒再堅持,說:「附近有藥店麼?」
「有的,小區外面五十米就有一個藥房。」
「止疼藥,按效果最好的買。」
眼下也顧不住那麽多了,溫以寧換好鞋剛要出門,江連雪從臥室走出來,打著長長的呵欠,「幹嗎去啊大晚上的?」
溫以寧示意她小點聲音,唐其琛在沙發上休息著。「他胃疼,我去給他買止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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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的厲害?」
「嗯。」
「別去了,小區那個藥店賣假藥的。」
江連雪徑直走去房間,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個白色的小瓶子,「吃這個吧,這個管用。愣著幹嘛,去啊!」
溫以寧猶豫了片刻,把藥拿給唐其琛,唐其琛看了藥名,說:「能吃。 」
一粒就水吞服,半小時後,唐其琛覺得自己半條命又撿回來了。溫以寧把藥還給江連雪時,順便問了一句:「你怎麼也有止疼藥?」
江連雪凶她,「我怎麽就不能有啊,痛經不可以啊,照顧好你的老男人吧!」
砰!
門關緊,震了溫以寧一嘴灰。
唐其琛這晚就在她家住著,也沒讓人鋪牀,睡在了沙發上。一天耗下來,他的手機早就沒了電,溫以寧把充電器給他,一開機,未接來電和短信的提醒震個不停。
家裡的,公司的,柯禮的,傅西平的,南京外祖家的,還有他爺爺的。唐其琛看了幾條,就把手機屏幕朝下,蓋在了桌面上。溫以寧正給他拿枕頭,瞧見他獨坐的模樣,醞釀了幾秒,還是低聲勸:「事情多的話,早點回上海。」
唐其琛甚至不用多說一個字,她也能猜到上海那邊是個什麽局勢了。他既然知道了景安陽爲難她們的事,那一定是大動干戈過的。以前與母親頂多只算冷戰,但這次之後,就是把情緒都擺在明面了。
唐其琛深深看了溫以寧一眼,眼眸裡裝的是輕雲薄霧,掩蓋住一堆煩心擾眠的爛攤子,和氣與溫存仍然只留給她。他說:「沒事,陪你兩天。」
溫以寧沒再勸,淺淺笑了下,「好啊。我們這個小地方沒什麽景點,但郊區有一些古廟寺院還算出名。明天帶你去轉轉。」
次日陰天,連續幾日的晴朗天氣終於退場,看天氣預報說,晚上開始就要降溫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江連雪還沒起牀,溫以寧給她留了一屜小籠包在鍋裡,然後便帶著唐其琛去公交站。那個地方叫夜闌寺,是h市當地的一個景區。說是景區,但政府這幾年也沒規劃推廣,就這麼不慍不火的,來玩兒的多半是本市人。
暑假的時候閉寺翻修,前兩日才重新開寺。溫以寧有個高中同學是施工方,在群裡提過一句。所以他們去的時候,恰恰好的避開了高峰。
寺廟在半山腰,兩百來米也不算很高,溫以寧帶著唐其琛從小道上山,秋高氣爽,林間草木正是四季之中最溫柔的時候。兩人沿著台階走,好風景總教人心情放鬆,溫以寧跑的快,一步想竄上三級階梯,結果跨的太遠,沒使上勁兒,一膝蓋就跪在了青石板上。
唐其琛扶她起來,「摔疼了吧,走路能起飛了。」
溫以寧往地上一坐,右腳往前伸,耍起賴來,「老闆吹吹才會好。」
唐其琛半蹲著,望向她的眸子裡陽光細細碎碎,然後彎腰低頭,在她的膝蓋上親了親。溫以寧霎時紅了臉,把脚收回,「好多灰,老闆你不講衛生。」
唐其琛就凑過來,直接在她唇上親了一口,「有灰?」
溫以寧抿緊嘴,點頭。
他又親了上來,「還有?」
溫以寧笑著推他一把,「別鬧,山上有神仙的。」
唐其琛乾脆壓著她的後腦勺,兩人接了一個柔情綿長的吻,「那正好,做對神仙眷侶了。」
就這樣,一路跟秋游似的到了夜闌寺,寺院前坪有年輕的僧侶在清掃落葉,細竹條扎成的掃帚輕磕地面,簌簌聲像雪落下來的聲音。跨過高高的門檻,能看到天井正中央立著的古鐘。
溫以寧拿了三柱功德香,在香爐中的紅燭火焰上點燃,然後跪在菩墊上,對著正前方的菩薩三跪九叩。她闔上眼睛,舉著香,整個人安寧又祥和。
唐其琛不信這個,只在外面看著。
他喜歡的女孩兒,正在虔誠祈願,不管願望裡有沒有他,這一刻的溫柔足矣讓他回味好多年。等人出來,唐其琛問:「那邊的偏殿是新修的?」
朱漆都是新鮮的,這是羅漢堂,供奉了五百羅漢。雕塑金身傍體,千姿百態,傳神動人。唐其琛站在中間,正在翻著佛臺上的功德名册。
溫以寧走過來,說:「很多人會隨緣捐一些香火錢,住持會做記錄,每個月供一次佛燈。功德越大,供奉的時間就越長。」
唐其琛合上名册,掏出錢夾,把裡面的現金都塞進了功德箱。此行來的匆忙,他本就沒帶太多錢,但也有五千來塊。殿內的住持走來,向唐其琛行了個禮,唐其琛頷首回應。
師傅說:「萬發緣生,皆係緣分,功德留名,庇佑施主福澤綿長。」
他攤開名册,毛筆擱在硯臺上。
唐其琛說:「我自己來吧。」
師傅謙讓,幫他磨好了墨。唐其琛還是少年時代跟著南京的外公學的書法,外公戎馬一生,薪盡火傳,總對後輩有所寄望。練字能養心,但外公沒讓唐其琛多練,因爲當時的唐其琛不過十五出頭,但心智敏銳沉穩,早已超脫了很多成年人。
唐其琛執筆蘸墨,手腕輕動,筆鋒韌利,在名册上留的是–溫以寧。
擱下筆,唐其琛轉過頭對她微笑,目光裝滿了慈悲,他溫聲說:「念念一生平安喜樂。」
溫以寧的心狠狠一揪,平生所求,這一刻都實現了。
山上秋寒露重,溫以寧怕他才好的身體又受凉,轉了一會兒就下了山。回程的公交車沒幾個乘客,兩人坐在後排的位置,午後陰雲散開了些,陽光跟著露了臉。溫以寧靠著他的肩,兩人十指相扣。但握的再久,她的掌心熱了,指尖還是冰凉的。
到了城南公園站,溫以寧就帶著他下車。唐其琛記得這不是她家附近,正不解,溫以寧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她笑著說:「我們打車吧。」
這個時間過度太快,基本沒給唐其琛反應的時間。上車後,溫以寧對司機說:「師傅,麻煩您去高鐵站。」
唐其琛楞了楞。
溫以寧看他一眼,然後從包裡把早就買好的票拿了出來,她說:「我昨晚就給你訂好了,早上我起得早,就去代售點取了票。你回上海吧,別爲了我耽誤事兒。你電話昨晚上就一直在響,我都知道的。」
她聲音平穩,說到這裡,仍是不可抑制的顫了顫,用輕鬆的語調說:「老闆,不要消極怠工,不要偷懶哦。」
唐其琛看著那張車票,半小時後發車。他這一走,走傷了多少人的心,他這一回,又將面臨多大的難。很多人都明白,却沒有人比溫以寧更能體諒了。
唐其琛嗓子疼的難受,剛想說話,溫以寧搶先一步,她眼神俏皮,藏不住期盼的光亮,挽過他的手搖了搖,「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答應,要什麼都答應。唐其琛不做他想的點頭,「好。」
溫以寧樂了,「我都沒說什麽事呢,答應的這麽快,不怕我敲詐你啊。」
「只要你開口,什麽都給你。」唐其琛語氣鄭重。
溫以寧斂了斂笑意,輕聲說:「老闆,我想去看極光。」
唐其琛意外的是她的要求竟然這麼簡樸,唯一的難處大概就是他的時間安排。但他沒有任何猶豫的就答應了,「好,我帶你去。」
這次之別,兩人就有半個月沒見過面。
去北歐需要辦理簽證,他走後,溫以寧就去交了手續申請。雖未見面,但唐其琛的電話至少每天一個保持著聯繫。有時候會議時間拉長,他就給她發信息,總之,讓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的。至於其它的事,溫以寧一直沒有過問。
她不問,不代表不知道。
她和幾個同事的關係特別好,很久之前就建了個小群,氣氛一直不錯。請假的這些日子,另幾個也沒少聊公司的事兒。上周,瑤瑤告訴她,集團董事會成員變動,唐耀持有亞匯7%的股份,正式入駐董事局了。還說,唐老爺子退居幕後這麼多年,最近竟也頻繁出入公司,决策會都參與了好幾個。以及,那天她隨陳颯參加辦公例會,唐其琛竟然缺席。
溫以寧是清楚的,他這人的責任心極強,公司黨派鬥爭從來都是暗潮洶湧,他絕不會無故不到場。溫以寧沒忍住,就給柯禮了個電話。
她問的很直接,問是不是他胃病又犯了。
柯禮欲言又止,聲音狀態是極其克制壓抑的。隻告訴她,唐總沒事,是他家裡出了點事。
溫以寧沒吭聲,電話也不挂,沉默的僵持著。
柯禮才無奈透露:「他母親病了。」
滾滾紅塵,人生苦短,上一秒還走著陽關大道,下一刻可能就墜入深淵。命運的安排,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兩輪降溫之後,南方城市便正式入了冬。唐其琛與她如約見面,十八號這天,溫以寧重回闊別兩月有餘的上海,兩人乘機飛往芬蘭。
溫以寧不似平時,約會吃個飯都害怕耽誤了他的時間。這一次,她隻字不提、不問。唐其琛能感覺到她這種暗暗堅持的勁兒。他嘗試猜了一下,抱著她說:「不用怕我耽誤工作,行程都空出來了,有柯禮,這幾天陪你好好玩。」
半月不見,唐其琛似乎又瘦了一點。臉型本就俊秀,五官更加立體了。兩人坐的商務艙,飛機起時,他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和我寶貝兒的第一次旅行。旅行愉快。」
溫以寧笑了笑,「嗯。」
近十一個小時的飛行,於當地時間下午兩點半抵達赫爾辛基機場。
北半球的冬天格外嚴寒,兩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是黑色,宛如情侶裝。去拉普蘭德的車已經等候在機場外。亞彙在北歐的業務區域不廣,但唐其琛的朋友中不乏在這邊置業的。其實他幾年前就來過一次,可惜當時的天氣並不好,雲層太厚,沒有看到極光。
去拉普蘭德的路程一小時有餘,溫以寧看著車窗外越來越厚的冰雪,好像時空轉換,有一種虛浮的不真實感。唐其琛把酒店定在列維玻璃屋,每一間都像是一個獨立的玻璃罩,沒有遮擋,四面剔透,躺在牀上也能看到天空在飄雪。
兩個人。一間房。
放好行李後,溫以寧戴著帽子,興奮的到酒店外溜了一圈,她只露出一雙眼睛,厚重的羽絨服把她包裹的像是小熊。唐其琛怕她出事兒,也跟了出來,「你慢一點兒,別亂跑。」
溫以寧踩著雪,又蹦又跳的好開心。踩了一圈,她面朝唐其琛,眼睫毛上都有雪花,大聲衝他喊:「看!」
唐其琛這才注意到雪地裡,她的脚印踩出了一顆巨大的愛心。她就站在愛心的中間,心無旁騖的傻笑。
唐其琛跟著一起笑,笑著笑著,眼眶都熱了。
「晚上溫度更低,出門的時候多穿一點,手套圍巾都要戴好,還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頂,口罩在我包裡。」他們出發前,唐其琛事無钜細的交待,又掂了掂溫以寧的外套,覺得不够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給了她,「穿我的。」
唐其琛還安排了一輛雪橇,從酒店出發兩公里,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溫以寧站在他身邊,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廣闊無邊,森林與河流宛如靜止,哪怕戴著耳罩,也能聽到曠野的風從耳邊掠過,呼嘯聲森森然然。
這片毫無遮攔的視野,她所見過的任何一處景色都無法與之比擬。
俗世課業,萬物生長,都在這一刻悄然靜止。
唐其琛牽著溫以寧的手,手套太厚,感覺不到彼此的體溫,但兩人依偎的姿勢依舊親密無間。
他說:「念念,看。」
天空被光暈亮,微紅與淡綠慢慢交織,光輝輕盈的飄蕩,像是畫板上被暈開的水粉,顔色從深到淺,偶爾變幻。目光所及之處,黑夜被極光雲帶橫切,構建出另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界。
他們置身其中,整個人都散發出蕩然的光影。
唐其琛側過臉,無聲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嘴唇太凉,激的溫以寧哆嗦。她綻開笑顔,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但向下彎的眼睛裡,是一種極致的沉靜。
她在唐其琛懷裡,隔著那麼厚重的棉服,卻一樣能感知到他真誠的心跳。
這場極光五分鐘就漸漸散去,萬星涌現,垂挂於夜空,好像電影鏡頭,這一秒,它們又成了主演。室外太冷,極光落幕後沒多久,兩人坐著雪橇車往酒店去。窗外,茫茫白雪森嚴清寂,某一瞬間,竟讓溫以寧心裡升騰起氣數將近的悲涼錯覺。
她回過頭看著唐其琛,却發現他也一樣在看著自己。
五官遮掩,只留雙目,他們在對方的眼睛裡,尋找無聲的慰藉。
回到酒店,室內有暖氣,唐其琛脫了外套,裡面是一件深綠色的羊絨衣,身材的綫條一下子勾勒了出來。圍巾才摘到一半,腰間一緊,就被溫以寧從身後環住了。
她的臉貼著他的背。
唐其琛停下動作,手覆蓋在她的手背,笑著側頭:「嗯?」
溫以寧心裡一片寂靜,眨了眨眼,輕聲說:「老闆。」
兩個字的開場白,她嗓子哽咽住,好長時間沒能再開口。而就是這個沉默的空隙,唐其琛察覺出了不對,她雖是抱著她,但人好像在千山萬水之外。
溫以寧再說話時,情緒已經沒有活人氣息了。她說:「其琛,我們……」
唐其琛心臟跟著下墜,一記重錘砸下來,他下意識的打斷,「念念。」
溫以寧閉了閉眼,「我們暫時分開吧,不要再見面了。」
唐其琛一愣,反應過來後,聽見自己靈魂四分五裂的撕扯聲。
他提聲,「不要。」
「你聽我說。」
「不要。」
「你家裡不……「
「我說不要,我不同意,我不答應。」
男人近乎暴吼,破了他的金身,一遍一遍的反復,思維凝固,只會執拗粗暴的說著不要。
溫以寧安靜了片刻,仍然貼著他的背,感受到他急喘的呼吸平復了些,她把話繼續下去,「我跟你說過吧,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直都是這個模樣,沒有老,沒有變,我大學畢業後離開上海的那兩年,很多很多次做夢,我都會夢見你的眼睛,你似曾相識,好像上輩子就見過你一樣。」溫以寧輕輕笑了下,「我以爲我夢想成真了。但我却忘記了。」
唐其琛啞聲:「忘記什麼?」
「忘記了,你不止是我喜歡的唐其琛,你還是亞彙的唐其琛,是你父母的唐其琛,是你們家族的唐其琛,是商場上的唐其琛,是……不屬於我的唐其琛。」說著說著,溫以寧反倒透澈了,她喃喃自語一般,既是勸著他,也是勸著自己,「我知道你的壓力,也知道你的無可奈何。」
唐其琛摳緊了她的手,「我沒有壓力。」
「可是我有呀。」溫以寧吸了吸鼻子,嗓音又僵了些,「 不能看著你跟你家裡反目成仇,不能看著你承受一些不必要的干擾,那是你的親人。」
溫以寧說不下去了,這些日子,唐其琛爲了她承受了多少,他從未透露過,抱怨過,肩上的重擔從未、也不可能卸下。為愛走天涯,或許血氣方剛的十六七歲能輕易說出口。但唐其琛已經不是不諳世事的輕衣少年郎,他三十六歲了,身前與背後,太多牽扯,不容許他有所失誤。
就算此時的唐其琛做得到不顧一切,她也不忍心,不願意。
「我們暫時分開,你也沒有那麼辛苦。你去好好照顧你媽媽,好好把公司的事兒解决,唐其琛……你要好好的啊。」
唐其琛知道,她不辭辛苦,千山萬水,就是來赴這一場告別。
她說的這些話,像是一把斧頭,一點一點槽開他的血肉,挑斷經脈,卻又讓人反抗不得。
良久,唐其琛問:「暫時,是多久?」
溫以寧側貼著的臉,突然換了姿勢,完全埋在了他背上。額頭重重抵著他的脊梁,漸漸的,啜泣聲便忍不住了。
唐其琛便不再追著要答案了,他轉過身,沉默的將她摟入懷裡,一下一下安撫著,吻了吻她的頭髮,低聲說:「答應你,多久我都等。」
這一夜,兩人相擁在牀上,蓋著一牀被子,從透明的玻璃看出去,雪花慢慢飛舞,宛如時空轉換的童話王國。
「我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總是打架,你看我媽很瘦,但她力氣真的很大,可以拿刀砍下我爸一根手指頭。我帶著我妹妹,去鄰居家混飯吃,我妹妹膽子小,飯都不敢多吃,我臉皮厚,會趁著伯伯阿姨們不注意,把飯倒進自己的書包裡,回去再拿給妹妹吃。啊,好蠢啊… …」
溫以寧躺在唐其琛懷裡,漫無目的的說著小時候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廣告行業,我喜歡英語,每次大聲朗讀時,我都覺得酣暢淋漓。如果以後可以,我想開一個英語培訓班。」
唐其琛捲著她的頭髮,纏在食指鬆開又繞緊,「教小朋友們麼?」
「教大人,小朋友太煩啦,我怕老的快。」
唐其琛低低笑起來,「老快一點才好。」
老的快一點,我們就能近一點了。
後半夜,溫以寧主動求吻,跟做了决定一樣,整個人熱情又投入。
唇舌相抵,那種深入骨髓的感情濃烈的像要把兩人融化。溫以寧撫摸他的眉眼,一路往下,舌尖舔了舔他的側頸,她甚至開始脫自己的衣服。雪白的腰剛剛露出一截,就被唐其琛伸手按住。
這一按,迷幻的夜突然刺入陽光,夢境醒來。
兩人對視,一個迷惘,一個壓抑著痛苦。唐其琛坐直了,然後把她狠狠摟入懷裡,他稍稍低頭,在她左邊的鎖骨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齒磕進皮膚,唐其琛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他閉上眼,狠心繼續,鬆開後,溫以寧靠近心臟的位置,一個深刻的印記。
唐其琛呼吸重喘,縱然身體已經硬邦如石頭,他仍沒有動她。
溫以寧聽到男人的聲音自上而下,「念念,你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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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號,兩人返程,飛機於傍晚降落浦東國際機場。
踏出艙門的一剎那,溫以寧竟然有了暈眩的不真實感。唐其琛牽著她,始終沒有鬆開過。
他們穿過廊橋,跟著指示牌往大廳走去,t2航站樓的出口,唐其琛再熟悉不過,但這一刻,他故意繞著路,恨不得這一截距離沒有盡頭。直到溫以寧出聲:「錯了,是右邊。」
唐其琛握著她的手,瞬間更緊。
老餘開車早在外面等候,隔著遠遠的距離,感應門時不時的開合,黑色賓利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唐其琛的腳步越來越慢,連握著的手都在微微發抖。溫以寧看他一眼,忽然就不動了。
她把手抽了出來,笑了笑,「唐總,我就陪您到這兒了。」
唐其琛望著她,眼裡像是涌出兩面暗沉的深湖。
溫以寧目光清澈,輕鬆的說:「我打車走,我買了高鐵票回老家。」
唐其琛的聲音像是從石頭縫裡擠出來:「我送你去。」
溫以寧低下頭,搖了搖,輕聲說:「不了,不是一路人。」
春盡冬來,朝陽成夕陽,原來人世間,很多美景就不能站在對立面,那才是最大的殘忍。
唐其琛鬆開手,胳膊無力的垂落於腿側。
溫以寧又抬起頭,衝他清清爽爽的一笑,「好好照顧自己,在忙也要記得吃飯,多吃點,把身體養好。陳醫生給你開的藥,你按時吃。還有,再大的事,好好說,不要吵,不要鬧……不要傷著自己。」
唐其琛目光沉靜下來,最後,點了點頭。
溫以寧從他手中拿過行李,就那麽一瞬,唐其琛下意識的又收緊了手勁。溫以寧比他更堅决,沒給他挽留的機會。
自此,唐其琛一雙手都落了空,扯著他的心臟一塊跌入深淵。
「念兒。」他喚她的小名。
溫以寧看著他。
唐其琛神情落寞,聲音緊綳的近乎哽咽:「是我配不上你,我們家配不上你。」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沒再多留,轉過身,朝著他的反方向大步出去,沒有回頭。
入夜,上海城的繁榮夜景拉開序幕。
賓利在城市之中穿梭,像一頭沉悶的困獸。老餘始終小心翼翼不敢吱聲,後座的唐其琛不像一個活人,而是抽離了魂魄的某件陳設。
下了高架,唐其琛出聲:「停車。」
老餘靠邊停車。
唐其琛推開車門,獨自走去江邊。他手肘撑著欄杆,整個人伏腰彎了下去,他的頭埋的很低,肩和頸連成一道銳利的弧。
颯颯秋風裡,男人的脊梁一點一點在垮塌。
唐其琛垂眸江面,再閉眼時,眼泪便跟著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