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盜之水哥帶你看舊文之《臣盡歡》篇︰
定昏許,江頭舟舫裡的琵琶曲漸入高境,時纏綿,時錚錚,伴女子嬌妹入骨的歌聲,悱惻動人。少頃,彈撥聲戛然而止,收勢緩和,留余味三千,繞梁三日。商女們懷抱琵琶出了畫舫,施施然送客至江畔,留者依依作別,去者流連忘返,曲終人散,繁華似錦的京都終於眠下。
才剛翻過冬,初春的夜裡尚殘留著幾分輕寒料峭。風的味道幾乎澀口,沒有梅花香,也沒有和煦的暖,有的只是北方獨有的乾冷和陰肅。
冷冽的寒意鑽進脖子根兒,在瞬時間席卷周身,阿九向來眠淺,乍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迅速抽出枕下的短劍一坐而起。
側目看去,原來是窗屜子沒有合嚴實,隙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縫。
她眼中的警惕同戒備緩緩褪下去,略顯蒼白的唇微微抿起,定定神,復合衣躺回了那張貴氣卻冰冷的羅漢牀,抬手覆上額,神情略顯疲憊。
腦子裡的這根弦已經繃緊了整整半年,她很累,累到想一睡不醒,可是不行。明日就是世家女入宮選秀的日子,今夜是最後一晚,在這個瑰麗錦繡的相府中,少不了還有一場惡戰。
阿九的面色淡漠而平靜,緩緩合上眼,優雅的唇畔卻浮起了一絲自嘲似的笑。
又是一個隆冬逝去了,細細回想,這已經是她入相府的第五個年頭。繁華的京城,雕梁畫棟的相府,高牀軟枕,錦衣玉食……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方此時,一陣異響從房門外傳了進來,極輕微,卻令她面色驟變,半眯了眸子看過去,屏息凝神,側耳細聽。
腳步聲,輕盈卻細膩,應當屬於一個女人。
果然來了麼。阿九心頭冷笑,不假思索,翻身從榻上坐起,動作極敏捷,輕靈閃身隱在了帷帳後頭,整個過程流暢而安靜,如花落無聲。
靜靜等了半晌,門外的人仍舊沒有動作,她心下奇怪,一絲甜膩的香氣卻在房中緩緩彌漫開,淡淡的一絲,若有若無。顯然,阿九對這伎倆是並不陌生的,她皺起眉,徐徐抬手掩住口鼻,微挑眉。
連西域的*香都用上了,她倒果真好奇,是哪位姐妹這麼舍得為她下本錢。
少頃,房門被人從外頭輕輕推了開,沉悶的一聲“吱嘎”,在寂靜的夜裡很突兀,被冷夜的風拖了老長,刺耳得教人心生反感,像是來自阿鼻地獄的鬼哭呢喃。
阿九的身子往帷帳後頭退了退,聽見腳步聲朝著牀榻的方向緩緩而來,倏忽,帷帳被人猛地掀了開,與此同時,一把利刃狠狠刺向了鼓囊囊的錦被,沒有絲毫的猶豫,快而準狠。
來人見匕首落了空,登時大驚,識出有詐,秀履一動,連忙要往後退去。然而來不及了,尖銳的短劍已經抵上了那縴細的脖頸,亮的劍尖,在淒寂的黑暗中泛起幽冷的芒。
阿九冷冷看著不速之客,縴縴五指微動,短劍翻轉幾下,冷光從那人的眉眼一路掠過下頷,照亮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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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的年紀,卻並沒有同齡女子的飛揚生氣,晶亮的眸子裡有難以掩飾的驚駭。清秀娟麗的一張妙顏,熟悉而陌生。
顯而易見,阿九並不多麼詫異,唇邊勾起一絲寥寥的笑,淡聲道,“明兒就是選秀的日子,七姐大晚上的不好好休息,怎麼拿著把劍上我這兒來了?嗯?”
軟儂柔婉的嗓音,語氣卻冷硬,暗藏殺機。阿七這時已經冷靜下來,垂眸不著痕跡掃一眼脖子上的短劍,冷笑道,“夜深了,九妹不也沒有睡麼?”
“今晚,怕是沒有人能睡得下。”阿九拿劍抵著阿七,半眯了眸子一步步朝她走近,“七姐明知道大人的規矩,還敢冒然在相府動手,膽子倒不小。”
阿七被她逼得連連後退,心思微轉間眼底紅了一片,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來,“五年前你我二人一同被大人從淮南帶入相府,所有人中,我與阿九你感情最深,能死在你手裡,總好過便宜了她們。”說完閉上眼揚了揚脖子,“動手吧。”
她提當年,阿九眼中急速地掠過一絲異樣,阿七此時卻忽地睜開眼,抬手擊落阿九手中短劍,阿九往後一避,不料卻被阿七絆倒,重重摔在了地上,她暗道一聲糟糕,阿七已經趁勢欺了上來,十指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頸。
阿九感到呼吸一窒,這個女人下手力道又狠又重,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置她於死地!
她眸光中狠戾之色乍現,一手捉緊阿七的手,一手悄然往她的後勁處探去。阿七並無所覺,平日裡清秀可人的容貌此時顯得扭曲,惡狠狠道,“阿九,別怪我,要怪就怪你生了這樣一張臉!得寵的只能有一個,與其往後你死我活,不如現在做個了斷!你是個念舊的人,根本不可能攀上高位,即便入了宮也是白費大人的一番苦心!放心去吧,往後入了紫禁城,待姐姐封妃進位,定會多為你燒些金銀紙錢!”
“……”阿九聞言合了合眸子,眼底悲涼之色掩盡,將指縫裡的銀針狠狠刺入了她的風府穴。
阿七驟然瞪大了眼,彷彿不可置信,斷斷繼續道︰“我是大人最得力的人,你竟敢……”之後再沒了下文,她的身軀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阿九翻身起來,捂著脖子乾咳了會子,漠然掃一眼身旁的女人屍體,語調似乎感嘆,“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大人。”
收留她們,教授她們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名門閨秀的禮數,足以自保的武功,讓她們能夠活得像個人,一切都只是為了明日而已。
在大人心中,她們的性命和地上的螻蟻不會有任何區別。
她面上沒什麼表情,隨手撕下帷簾上的一綹布,翻過阿七的身子,取出銀針,將陵緞細細繞過那白皙如玉的脖子,雙臂使力,用力勒緊。
她嘴角掛著一絲苦澀的笑,像自嘲,又像譏諷。
念舊又如何,在相府的五年時間不算短也不算長,卻足以令她明白一個事實–天下間,沒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推開紅木門,夜裡的風似乎更冷了。阿九緊了緊身上做工精細的甦繡,仰頭看天,如墨的穹窿上掛著一輪淒涼的月,就連投落下的光影都是慘淡的。
她神情警惕,四下裡一番環顧,確定周遭無人,這才將屍體拖出了流雲閣,一路往阿七所住的樓亭榭走,相去不遠,約莫半盞茶的腳程。
說來令人惋惜,前一刻還笑靨如花的姑娘,這時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阿九搖搖頭,暗嘆世事難料。
有時覺得很滑稽,在五年以前,她們還只是流落街頭的小乞丐,孤苦無依,住在破舊荒棄的城隍廟,成天為填飽肚子焦頭爛額,到了明天,她們各自都將有一個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還會有一群從未謀面的家人。
她們將頂替那些真正的名門千金,進入那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阿九無聲地扯了扯唇,面上的笑意帶著自嘲的意味。飛上枝頭,大人給予她們新生,作為交換的條件,她們付出的代價實在大得嚇人。
相府裡有無數個像她一樣的孤兒,他們沒有名字,也沒有過去,唯一有的,是狗一般的忠誠。相較他們而言,阿九是幸運的,和明天要一同入宮的幾個姑娘一樣,她們有漂亮的臉蛋,勾人的手段,所以她們成為了相府中的乾字號,執行最光鮮的任務–入宮,成為當今天子的嬪妃。
她們有對過去的記憶,或許……還會有將來,雖然它縹緲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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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一具屍體在夜色裡走,光是聽聽就讓人毛骨悚然的事,阿九卻顯得稀松平常。她神情很淡定,淡定得不像一個不足十五的姑娘,那雙漂亮的眼眸裡不見半分同齡姑娘該有的顧盼天真。
平靜得近乎冰冷,如死水。
穿過抄手回廊,阿九拖著阿七的屍體跨過了垂花門,推門進了樓亭榭。她直起身來捶了捶腰,舒活一番筋骨,腳尖點地縱身一躍,將白綾穿過橫梁,挽了死結,復將阿七的脖子套進去,她左腳上的秀履落了下來,身子在半空中飄搖不定,陰風陣陣,詭異得駭人。
阿九目光淡漠,神情如常,抬腳踢翻了一旁的杌子,這才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一眼也不曾再回頭看過。
提裙上梅花亭,夜風凌亂她額際的碎發,側目朝遠處望,紫禁城的輪廓在夜色中影影綽綽,在天地間巍然屹立,分明恢宏壯闊,看在她眼中,卻像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獸,龐龐然,猙獰如鬼。
阿九垂下眼瞼,濃長的眼睫掩去眼底的所有心事,忽然抽出廣袖裡的短劍,閉上眼朝著左胸處狠狠劃了下去。
劇烈的痛楚席上來,幾乎要將她身上的所有氣力抽走。鮮血浸出,染紅襟前的衣裳,她捂住傷口,勉強靠著一旁的亭柱站穩,微仰著頭,額角沁出涔涔冷汗。
真傻。
她動了動蒼白的唇,無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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