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竹找到徐仲宣的時候,他正和杜岱在醉花榭裡把茶清談。沈綽原也是和他們一塊兒坐的,可有小廝來喚他有事,於是便先告辭走了。
醉花榭是一處水榭,正建於那道繞桃林的花溪源頭之上。
因著今日天氣甚好,醉花榭的四面槅扇都開了,竹簾也是半卷半放,可見外面桃花正開的如錦似霞,紫燕穿樹。
杜岱正在說著最近炙手可熱的倭寇的事:
“……浙江和福建那邊,奏章雪片似的發到了我們通政司,都是說倭寇親擾,四處搶掠。福建指揮司那裡遣了個僉事去領兵抗倭的,竟是叫倭寇捉去了,索要兩千兩贖身的銀子,說若不然就殺了。指揮司那邊只怪著那僉事指揮不力,折損了無數兵馬,丟了他們的臉面,竟是不打算贖的,想由著倭寇將那僉事殺了。可到底又擔憂有人因著這事彈劾他,於是便乾脆上了一封奏章來,問著上面到底是贖,還是不贖。內閣裡現下因著這事可是鬧騰的緊呢。首輔周大人的意思是這等人還要贖來做什麽?沒的丟了我天朝的顏面,由著倭寇殺了也就罷了。而次輔吳大人的意思是,世上哪有常勝不敗的將士?將士前線流血拚命,不慎讓敵人擒獲了,咱們朝廷若是不贖,由著倭寇殺了他,那豈不是冷了前線數十萬將士的心?所以他的意思竟是要贖那僉事。”
一壁又微微的傾了身子過去,低聲的說著:“可我聽說著,那個僉事固然是指揮不力,指揮使不肯出銀子贖他,可內裡也是因著這幾年不是旱就是澇,前兩年朝廷在西南邊疆那兒又打了一仗,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國庫現下都空虛著,還沒緩過來呢。兵部那裡數次上書說軍餉不支的了,指揮司那裡哪還有銀子去贖那個僉事?再者最重要的,那個僉事聽說是吳大人保舉為官的,若是不管,任由倭寇殺了,只怕是得罪了吳大人。所以指揮使拿不定主意,這才特地的上了一封奏章來,不然這樣的事,何必要鬧到上面來?早就自行處置了。”
徐仲宣只低頭喝茶,淡淡的嗯了一聲,並不發一語。
自從前些年太子薨了之後,皇帝一直未再立儲君。而現下皇帝膝下一共有兩位皇子為皇后所出,分別為梁王和寧王,皆有可能被立為儲君。若單論著年紀,梁王為長,理應被立為儲君,可看著皇帝的意思,又更偏愛寧王一些,一時朝廷上下猜測紛紛,莫衷一是。於是朝臣以次輔吳開濟和首輔周元正為首,自然而然的就分為了梁王一黨和寧王一黨。這杜岱出自首輔周元正門下,正是寧王一黨。而說起徐仲宣來,周元正原也是他的老師,他理應是寧王一黨,只是他卻曾經為梁王侍講兩年,聽說梁王甚是看重他,所以他也極有可能是支持梁王的。可若是明面上看來,徐仲宣卻是一個中立的態度,既不支持梁王,也不支持寧王,只是日日做著自己分內之事,別人再看不出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若他只是一個碌碌無為的官員倒也還罷了,也並沒有人會去關注他。但是他年紀輕輕便居此高位,又甚得當今皇帝器重,說的話皇帝總會聽進去兩句,故兩黨都想著要拉攏了他。而這杜岱因著和徐仲宣有同窗的一層關系,所以特地的被周元正叫去吩咐了一番,讓他慢慢兒的用言語探聽探聽徐仲宣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可杜岱剛剛那番話說了出來,徐仲宣卻並沒有一個很明確的態度表出來。杜岱不死心,便乾脆直截了當的問道:“蘭溪,你看這事該是怎麽樣的一個辦法?”
徐仲宣沉銀了片刻,而後方道:“不贖固然是會冷了前方將士的心,可若是贖了,置朝廷臉面為何處?此風不可長。我的意思竟是,讓朝廷下了一道旨意給倭寇頭領,著他好好的交出那僉事。不然,天兵壓境,剿滅倭寇,以彰法紀。若是那時那僉事還活著,交由兵部議處他功過是非,再行賞罰。若是他不幸身死,由朝廷出面,表彰他為國捐軀,再大大的撫恤其家眷一番,蔭其後人,那自然就不會冷了前線將士的心。”
杜岱想了一想他的這番話,他這是既沒有同意周大人在這件事上的主張,也沒有同意吳大人在這件事上的主張。可反過來說,他是既沒有反對周大人的主張,也沒有反對吳大人的主張,總之就是兩不得罪,依然還是看不清他到底是偏向於哪邊多一點。
杜岱就有些傻眼了。待要再問,又恐招致徐仲宣的反感,想了想,便說到了一些私事上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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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溪,說起來我們緣分也是不淺的。三載同窗,時常抵足而談不說,又差些兒就成為了連襟。唉,只可惜玉娘是個沒福氣的,早早的就去了,不然你我兩家早就是通家之好了。”
玉娘全名崔玉娘,正是杜岱夫人崔慧娘的二妹,也是徐大爺為徐仲宣訂的那門兒女親事。只是這崔玉娘在十四歲之時就香消玉損了。
徐仲宣將手裡的白底纏枝蓮花茶盅放在手側幾案上,用手指摩挲著盅蓋上的花紋,抬頭望向槅扇外的滿樹繁花,沒有做聲。
杜岱便又說著:“上次我見著老嶽父,老嶽父的意思,甚是中意你,舍不得斷了你這門親。我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有姐死妹嫁的這個想法。我這些日子也忖度著,瑾娘現下也正當韶齡,出落得如花似玉,倒也與你般配,不知道蘭溪心中是如何想的?”
“君卿兄,”徐仲宣收回目光,望向杜岱,唇角笑意淺薄,聲音更是淡淡的,只是笑著問道,“我竟是不知,你除卻通政司右參議,何時還兼任起了月老這一職?”
這話雖是用玩笑的口吻說的,但內裡多少還是有說他多管閑事的意思。杜岱聽了,面上就有些訕訕的。
他正待再要說兩句,這時就只見徐仲宣的隨身侍從齊桑走了進來,垂手恭敬的說著:“公子,四姑娘身旁的丫鬟前來找您,說是四姑娘有話要對您說。”
徐仲宣聽了,便起身對杜岱說了聲失陪,隨即便走了出去。
青竹正站在廊下等候著,見徐仲宣出來,忙對他福了福身子,恭敬的說著:“奴婢見過大公子。”
徐仲宣在她面前幾步外站定,問著:“錦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姑娘只說讓奴婢過來請您務必要過去。”
務必兩個字讓徐仲宣面上微微動容。徐妙錦甚少會對他說這樣的字眼,於是他便問著:“錦兒現在在哪裡?可是發生了什麽事?還不快仔細說來。”
青竹猶豫了一會,而後方才說著:“四姑娘和三姑娘,簡姑娘與您分開之後,就遇著了大姑娘身旁的青梅,請了她們去綴霞閣。在那裡見到了鄭國公府的李姑娘,武康伯府裡的郭姑娘,還有周大人的侄女兒周姑娘。李姑娘似是很喜歡咱們姑娘,給了咱們姑娘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蝴蝶簪子做見面禮。只是李姑娘和顧姑娘好像不喜簡姑娘,言語之間甚是奚落嘲諷簡姑娘,簡姑娘也並沒有回嘴,只是坐在那裡靜靜的受著。咱們姑娘約莫是見不得簡姑娘受委屈,可自己又不好出面說的,便讓奴婢出來尋您,請了您務必要過去,也是替簡姑娘解圍的意思。”
這一通篇的姑娘說下來,一旁站著的齊桑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已是被繞暈了。他心裡由不得的就想著,這青竹不愧是公子親自挑選出來放在四姑娘身旁的人,這一番話說的且是齊全簡斷又利索,一些兒原由都不落下,也不扭扭捏捏的。至於那簡姑娘,他心裡暗自的忖度著,前幾日公子可才剛讓他去打探過這位簡姑娘的事,看來是對人家挺上心的,不知道這當會聽到有人奚落嘲諷簡姑娘,公子會如何呢?
他就偷眼去望徐仲宣,只見後者的一雙長眉已是鎖了起來。
徐仲宣是見過李念蘭和郭丹琴的,雖然是並沒有和她們說過幾句話,可從面上也看得出來這兩個是張揚霸道的主。而簡妍雖然面上看著再溫順嫻雅,可內裡到底只是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未必會受得住李念蘭和郭丹琴的奚落嘲諷。若是她回了嘴,教李念蘭和郭丹琴抓住了把柄,只怕仗著她們的出身,不定的就會怎麽折辱她。
徐仲宣抬腳就下了台階,走了兩步方才想起來,又轉身吩咐著跟在他身後的齊桑:“去對杜大人說上一聲,就說我有要事先走一步,容後再敘。”
齊桑答應著轉身去了。這邊青竹在前領路,引著徐仲宣朝著綴霞閣的方向而來。
而綴霞閣裡,簡妍那一句話說的石破天驚,一屋子的人都聽得怔愣住了。
李念蘭率先反應過來,冷著一張臉就說道:“好的很。既然都說你寫的一筆好字,畫的一筆好畫兒,那今天咱們就來比試比試書畫。別回頭讓別人說我因著比你大一兩歲就欺負你。”
吳靜萱此時卻夾在中間說了一句:“研妹妹,你快去和李姑娘賠個禮道個歉吧。李姑娘可是畫的一手好梅花,寫的一手好簪花小楷的呢,整個京城裡的人誰不知道?若是回頭你輸了,丟了面兒,豈不是會徒惹人笑話?”
簡妍最煩的就是吳靜萱這樣的人。面上看著柔柔弱弱,說出來的話也是打著為你著想的名頭,可內裡實則是怕她臨時怯陣,不敢和李念蘭比試,所以特地的來了這麽一句激將的話兒罷了,當她聽不出來呢。
於是簡妍就轉過頭看著吳靜萱,一臉冷淡平靜的問著她:“吳姐姐,你到底是希望我和李姑娘比試呢,還是不和她比試?”
吳靜萱沒想到簡妍忽然就變得這麽咄咄逼人,明明先前無論別人說什麽,她都是微笑以對的。
這樣的簡妍讓人覺得有點陌生,她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招架,只是呐呐的說不出話來。
而簡妍已經是沒有理會她,只是望著李念蘭,很是冷淡的就說著:“那便依你之言,比試書畫吧。”
“慢著,”郭丹琴忽然又插了一句嘴,說著,“咱們可要先說好,這比試書畫可不是隨意的寫兩個字,畫點什麽就可以,需得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情景交融的,不然總歸是落了下乘。”
郭丹琴心裡想的是,簡妍畢竟是個商賈之女,縱然是寫的幾個字,畫的幾筆畫,可學問上必然是有限的,她懂得什麽叫做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只怕詩詞都是沒有讀過幾首的,給她設定些難的,待會她出得醜就會越大,李念蘭自然就更會有優越感,一舉兩得的事為什麽不做?
簡妍聽了,也沒有說什麽,只是說著:“快些兒吧。我出來的時間夠長了,現下還趕著回去。”
竟是壓根就不把這場比試放在眼裡的。李念蘭聽了,面色立時就沉了下來,都有些咬牙切齒的感覺了。
一面早有丫鬟抬了兩張水曲柳夾頭榫大畫案來,又一一的放了紙墨筆硯在上面。
徐妙寧就挽著袖子,自告奮勇的上前來說著:“表姐,我來給你研墨。”
徐妙錦則是一言不發,過來伸手按住了畫紙,充當了一枚人形鎮紙的作用。
待得徐妙寧磨得墨濃,簡妍走至畫案後,拿了紫毫筆,垂頭開始作畫。
她心中所有的悲憤在此刻悉數噴薄而出。
這些年中被逼學取悅人的歌舞時的無奈,半夜醒來餓肚子時的煎熬,心中明明怨恨著人可面上還得討好微笑的隱忍,日日擔驚受怕下一刻就會被簡太太送去給人為妾的擔憂,受人奚落嘲諷時的不平,皆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簡妍越畫越快,筆鋒也越來越凌厲,最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的畫就已經好了。
隨手將手中拿著的斑妃竹管紫毫筆扔到了畫案上,簡妍抬頭對著徐妙寧和徐妙錦說著:“咱們走。”
說罷,竟是看也不看屋內的其他人,轉身自行就走了。很有一種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
一屋子的人又再次的怔愣住了。
李念蘭只恨的咬緊了後槽牙,握著紫毫筆的手都在抖個不住。
她的梅花這才剛畫了一半兒呢。可簡妍早就是畫完了不說,竟是如此瀟灑的就走了,她就這麽自信自己一定會贏?
這時其他的人都已是圍到了簡妍畫的畫兒面前看去了,只是看得好一會過後,依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李念蘭便問著:“她畫的到底如何?”
沉默了片刻之後,就只聽得吳靜萱在說著:“她畫的甚是隨意,自是不能與李姑娘的工筆細描相比的了。”
郭丹琴也在說著:“你的梅花可是經過國手大師指導過的,她如何能與你比呢。”
李念蘭卻是有些不信,待要扔了筆過來看時,這時只見室內光影一暗,有人推開竹簾走了進來。
吳靜萱一見來人,當即就伸手拿了畫案右上角的端石雕雲紋硯,想要來個潑墨山水,毀了簡妍的畫,卻被徐妙華眼疾手快,搶在她動手之前就將畫兒拿在了手裡。
然後她扭頭,對著來人就說著:“大哥,快來看簡姑娘畫的畫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