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頭越升越高,地上積雪泛著晶瑩的光,微風送來寒意,冷而清新。
前面就是白河鎮了,路口有個穿青衫的男子,身材挺拔,面朝驢車這邊站著,似乎在等什麼人。
李嬤嬤認出那是自家三兒子李進寶,童心上來,故意躲到凝香一側,縮著脖子道:「凝香低頭,一會兒到跟前了咱們嚇他一跳。」以前她都是坐郭老三的騾車回家,三兒子肯定想不到她會在別的車上。
凝香無聲地笑,聽李嬤嬤的,縮了縮身子,腦袋也朝車後歪。
這種歡樂的氣氛感染了陸成,他甩了甩鞭子,驢車走得更快,然而距離近了,看清路口男子的衣著,陸成心裡浮上疑惑。這人穿的竟是一身綢緞衣裳,白河鎮再富庶,也只是一個小鎮罷了,他出來接母親,何至於打扮地跟過年似的?
都是男人,陸成很快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思。
他回頭看凝香。
小姑娘朝後歪著腦袋,他只看見半邊白淨的臉龐,還有她翹起的嘴角。
兩人應該很熟吧?或許,李嬤嬤的兒子並非一廂情願?
不知為何,方才輕鬆的心情蕩然無存,陸成抿了抿嘴角,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的又笑了。
人家兩情相悅又如何,與他何干?
灰毛毛驢走著走著搖了搖尾巴,陸成目光被毛驢尾巴吸引,只是靠近了,他還是忍不住看向路邊人,見對方容貌還算周正,微黑的臉龐透著幾分憨勁兒,傻乎乎地望著遠方對自己的驢車視而不見,陸成搖搖頭,及時停了驢車。
李進寶這才轉向驢車。
「你個傻小子!」李嬤嬤大聲笑道,從凝香身旁抬起頭,樂呵呵地看自己的兒子。
「娘!」李進寶驚喜非常,三兩步跑到驢車前,一邊幫母親提包袱,一邊奇怪地問她,「今天怎麼沒坐郭老三的車?」跟母親說話,眼睛卻瞥了凝香好幾眼。
「李三哥。」凝香也跟著李嬤嬤下了車,站定後笑著同李進寶打招呼。
她俏生生站在那兒,臉頰白裡透紅跟朵紅梅花似的,李進寶緊張地手心冒汗,結結巴巴地道:「凝香,你,你怎麼好像瘦了?」
凝香常打交道的男人就裴景寒一個,雖然活過一輩子,但上輩子凝香也只活到了十五歲,小姑娘要操心家裡,要心驚膽戰地防著仗勢欺人的裴景寒,所以她對正常男人的瞭解並不多。此時李進寶目光熱烈卻純淨簡單,沒有凝香從裴景寒那領教過的親略欲.望,再加上李嬤嬤的關係,她打心眼裡將李進寶當兄長看,自然沒察覺到李進寶的心意。
「有嗎?」凝香不想提自己剛剛大病初愈,笑著敷衍了過去。
李嬤嬤當然瞭解兒子,凝香那麼美,年輕小夥子見了她少有不動心的,不過看世子對凝香素月的寵勁兒,顯然是想收用的,李嬤嬤對此無可奈何,就希望兒子別陷太深。
她拉著兒子跟他介紹陸成。
李進寶看看面前一身粗布衣裳卻容貌俊朗的高大男人,再看看凝香,想到兩人要單獨相處十幾裡地,眉頭就皺了起來,怕凝香被人欺負。
但李嬤嬤沒給兒子胡言亂語的機會,瞅瞅日頭,催凝香快上車,「好了,我們先走了,你們也繼續趕路吧,明兒下午再一起回去。」她是府裡老人,月假比小丫鬟們多一天,之前兩人只是回家同行,現在凝香得了素月的假,回去也能搭一輛車了。
凝香點點頭,重新上了驢車,坐穩了,她朝李嬤嬤娘倆招了招手。
李嬤嬤回她一個慈愛的笑,繼續站了會兒,才拽著兒子走了,不知第多少次提醒他,「凝香未必能出府,你趁早死心吧,穿成這樣,真不嫌被人笑話!」也就凝香單純看不出來。
李進寶繃著臉,回望一眼已經遠去的驢車,再次懇求母親,「娘,咱們家有錢,你幫凝香贖身不行嗎?明明你也喜歡她……」
「你以為侯府是你想進就進想走就走的?」李嬤嬤狠狠擰了兒子胳膊一下,瞪著他道:「就你知道凝香美,世子眼睛瞎是不是?少給我耍渾,今年趁早給我娶個媳婦回來……」
娘倆一路走一路吵,說的大多都是凝香,凝香卻一無所知。
她還是坐在先前的位置,但身邊少了李嬤嬤,少了李嬤嬤與他說話,車上就驟然冷清了下來,只有車輪碾壓積雪的聲音,吱嘎吱嘎的。偷看了眼前面男人筆直的脊背,第一次與陌生外男獨處,凝香有點不自在。
「你一個月回家一次?」沉默了一陣,陸成開口問道,目視前方。
凝香見他沒有回頭,身體放鬆了些,輕輕嗯了聲。嗯完了,覺得自己態度有點冷淡,凝香連忙又道:「這次幸好遇到你,否則我們還得跟那些人擠車。」李嬤嬤謝了,她還沒謝他呢。
陸成笑笑,「咱們鄰村,拉你一程應該的。」
萬事開頭難,如今開了頭,凝香就完全當對方是鄉人了,好奇問他,「府城那麼遠,你為何不去咱們北邊的鎮子賣柴?價錢應該差不上太多,去府城,寅時就得起來了吧?」兩村北面有個鎮子,只隔了六裡地。
她聲音輕柔,是陸成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終於忍不住回頭看她。
凝香忽然意識到自己話多了,頓時紅了小臉,急急低下頭。
人家想去府城就去府城,她問那麼多做什麼?
她心思都寫在臉上,陸成忍笑道:「我三叔住在府城,我有事找他,順便就拉柴去賣了。」
凝香恍然大悟,卻因為方才的尷尬,不想再說了。
她不說,陸成想到她朝李進寶的甜甜一笑,閒聊般問道:「你在侯府做了幾年了?以後有什麼打算?一直當丫鬟,還是攢錢贖身?」
這姑娘美,性子柔,陸成無法否認自己有點動心,附近村子不是沒有好看的姑娘,但她是第一個讓他冒出接近念頭的人,故想問個清楚。如果她一直想當丫鬟,他只能放棄,若她有心贖身,他就想試試。
心裡想著嫁娶,語氣卻很是隨意。
贖身是恢復良籍,當丫鬟或許會過得富貴,卻是踐籍。
凝香怕被鄉人誤會她自甘下.踐,捏捏油紙包邊角,垂眸道:「我想贖身,弟弟太小了,我想回家照顧他,不過我也不確定何時能出府,還請你別告訴旁人吧,否則傳到主子耳中,我怕他不高興。」
贖身回家,撫養弟弟。
果然不是那種被富貴迷了眼睛一心想當姨娘或嫁給管事的丫鬟。
陸成盯著她柔美的側臉,越看越喜歡,試探道:「你在侯府哪裡做事?上面的人不好說話?」李嬤嬤聊了那麼多,卻沒有提及凝香的差事。
凝香抿了抿唇。
去年她當上裴景寒的大丫鬟,村裡就有了她會做姨娘的閒言碎語,她不想外村人也誤會。
「府裡人都挺和氣的,就是調.教丫鬟費時間,我走了他們就得找新的,多少都會不滿吧。」她故意含糊了過去,怕他懷疑或追問,凝香儘量神情自然地抬起頭,笑著問他,「你買栗子是給妹妹吃的嗎?」
她有心轉移話題,陸成配合道:「是啊,她嘴饞,昨晚求了我好幾遍。」
「小孩子都這樣。」他腦袋一直不轉過去,凝香還是沒勇氣一直與他對視,又低下頭,假裝檢查油紙包綁的緊不緊,「對了,阿南才十個月,你別直接給他吃,最好煮爛搗成泥再喂他,一次就喂一個,隔幾天再喂,栗子養人,吃多了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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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溫柔又會照顧孩子,陸成看著坐在那裡的小姑娘,忽然有種衝動,直接拉她回家當媳婦。
但也只是想想罷了。
收回視線,陸成由衷誇道:「多謝你提醒,阿木有你這樣的好姐姐,是他的福氣。」
幫了人,凝香抿唇一笑。頭頂陽光暖融融,落在身上特別舒服,她看看轅座上的男人,細聲道:「我先打個盹,快到了你叫我一聲?」提前說了,免得他問話得不到回答,以為她失禮。
她柔聲細語,無意中表明瞭對他的信任,陸成聲音不禁溫柔了下來,「好。」
身後沒了動靜,又走了一段路陸成才回頭,就見她將包袱搭在膝蓋上,枕著包袱睡了,面容朝外,側影嬌小,惹人憐惜。
心突然就軟了一塊兒,好像那就是他的媳婦,兩人剛探親回來。
陸成多看了兩眼,接下來將驢車趕得穩穩的,怕顛簸了她。
凝香大病初愈,確實容易困倦,不過坐著睡不舒服,她在距離柳溪村三四裡的時候就醒了。睜開眼睛,認出了熟悉的鄉間小路,家裡這邊雪下得更大,田地裡茫茫一片白,只有田壟處雪薄,露出褐色的土。
路中間的雪被腳印兒車印兒壓實了,兩側積雪如初,白楊樹早掉光了葉子,頂尖細枝彷彿即將刺破上空湛藍如洗的天。
寂靜空靈。
凝香維持著打盹的姿勢,貪戀地看家鄉雪景,腦海裡一會兒是南下的商船,是冰冷的江水,一會兒是兒時在這條路上玩鬧的身影,是弟弟賴在她懷裡的小小身子。
驢車忽然停了。
凝香詫異地扭頭,眼裡蓄滿的淚水因為這個動作,倏然掉了下去。
陸成僵在了轅座前。
快到柳溪村了,他想叫醒她,停車是因為在叫醒她之前,他想偷偷看看她睡著的臉,沒想才跳下地轉過身,她也轉了過來,美麗的杏眼裡淚珠滾落,寧靜哀傷又不自知,像無依無靠的孩子。
陸成自認擅長與人打交道,面對這樣的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凝香心知失態,迅速低頭,一邊揉眼睛一邊尷尬笑道:「剛剛風吹沙子進來了……」
「家裡風是挺大的。」陸成不想讓她難堪,順著她話道,言罷壓下心頭困惑,他裝作去檢查套在毛驢身上的繩子,「前面路口有幾個人,你看是不是來接你的?」
凝香心裡一喜,探頭張望。
這條路是南北向的,前面有個岔路口,凝香坐郭老三的車時就從那裡下車,再沿著小路往西走,一刻鐘左右就能到家。此時此刻,岔路口靠西一側果然站了三道身影,一道比一道矮,跟梯子似的。
凝香破涕為笑,知道那正是她的家人,堂兄徐槐,堂妹徐秋兒,還有親弟弟阿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