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主題出來之後, 法學院小組開了很多次會議,讨論設計靈感。
他們整理了很多關于雨的圖片,時尚界類似主題的相關設計和走秀。陳皮是個人精, 嘴裏雖然說着劃水劃水,但私底下去打聽了幾位可能出席的評審, 找到他們以前的作品, 好好考察了一番他們的喜好。
“我把我們之前讨論出來的靈感和草稿都整理到這個小冊子上了。”小琪弱弱地走過來,給每個人發了一個小手冊。
樂知時雖然沉浸在思考當中, 但看到的第一時間還是沖她露出一個贊賞的笑容,“你真棒。”
小琪盡管聲音還是小小的,但感覺大受鼓舞,做事都更加有了幹勁。
“這次的風格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偏向于柔美的,仙一點。”周一整理了一下他自己手邊的草稿, “嗯,反正我一想到雨就是江南煙雨那種。”
“那種風格太陳舊了。”曲直很直接地發表了自己的觀點,“如果是這種風格, 會和拿到國風主題的組撞。”
周一很喪地說了好吧。小琪又很謹慎地舉起手,“如果, 從面料入手不知道可不可行?”
“面料?你說滌綸尼龍布?”陳皮轉着筆問她。
小琪很快速地在自己的畫紙上畫了一些草稿線條, 展示給其他人看。畫紙上是一個女裙,裙撐用中國古傘裏的竹亭代替, “比如油布之類的布料, 在裙子上做點綴……”
曲直點點頭,“也可以用尼龍和透明塑料做成類似雨衣的套裝設計, 時尚感應該也不錯。”
“但是這樣的話……”南嘉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質疑,“主題會不會從雨偏移到了傘?而且我到現在也沒有理出一個比較清晰的層次,感覺大家提出的一些靈感, 比如傘用布料和結構、雨水的質地和顏色,還有下雨的心情狀态,這些都比較偏向于最後我們作品出來的表現形式。”
周一也撓了撓頭,“總之就是沒有主題,很散。”
“對。”南嘉點出一個頗為重要的信息,“如果走秀分三個階段,主線至少要有三層,否則在展示階段會很吃虧。”
“咱們這種本來也不像千禧啊國風啊那些主題範圍那麽準确,很難理出一個主線。”陳皮很大聲地嘆了口氣,越發覺得雨這個主題很棘手,“啊煩死了,毀滅吧。”
樂知時一個人專注地翻看着小冊子,在讨論中顯得格外沉默。他盯着之前他們畫下的一些草圖,發現小琪和周一的圖都偏向于傳統且具有中國韻味的那一類,水袖元素、油紙傘裙、還有鬥笠,陳皮和曲直的畫則是帶着非常明顯的現代甚至未來風格,尼龍布料、透明塑料材質的元素,尤其是曲直,大部分作品都是灰黑色系打底,搭配高明度高對比度的熒光青色紅色,風格鮮明。
“你是想設計賽博朋克的美術風格嗎?”樂知時拿着曲直的畫稿擡頭問她。
曲直點了點頭,“就是感覺賽博朋克的作品裏總是下不完的雨,而且是那種陰沉沉的細雨。”說完她看了看樂知時跟前的那些設計稿,風格迥異,“是不是挺難融的,大家設計的感覺差得太遠了。”
“要不咱們就幹脆,一個人一種風格。”陳皮提議,“比如曲直,就搞一組賽博風,那小琪就搞個江南煙雨的那種,和周一一起。我們再湊一個其他的就完了呗。”
“這樣太随便了吧。”周一沉着嗓子,聲音很小。
“我也覺得,實在融不到一起去,就分開做三個小單元,有點聯系就行。”
樂知時趴在桌子上,閉着眼睛聽大家左一句右一句,雨這個字被反反複複地提起,也反反複複地勾起他的記憶,從三歲到十九歲,從過去到如今。
過去,現在。
“等一下。”樂知時睜開眼,擡起了頭,淺色的瞳孔在燈光下顯得很是明亮,“我有個想法。”
說着,他直接站起了起來,繞開桌子到白板跟前,用吸鐵石将大家淩亂的草稿貼在板子上,從周一的水袖蓑衣元素,到小琪的竹亭傘裙,再到他和陳皮畫的現代風格,最後一張是曲直的未來賽博風。
“這其實是一個連貫的時間線不是嗎?”樂知時将臉轉過來對着大家,“雨是貫穿古今的,換句話說,無論時代怎麽變換和遷移,雨都會落下。”
“雨的時間!”南嘉的臉上流露出幾分驚喜,“這個想法我覺得很不錯,時間是一個很好的貫穿這些不同設計風格的線索。”她甚至都已經想好了走秀的背景音樂,“如果按照這個順序,前面可以是古筝、笛子這類民樂風格,過渡到最後偏向未來的電子音樂。”
“很酷。”曲直簡略地對她的想法表示了贊同。
樂知時繼續說下去,“如果我們在第一階段使用了時間為過渡,那麽第二階段的走秀,為了給出一個平行的設計理念,我覺得可以用空間。”
小琪小聲詢問:“那個,是國家之間嗎?”
“國別範圍會不會太局限?”曲直摁了摁圓珠筆的筆尾,“如果是空間,應該要更大更廣泛。”
樂知時也很快點頭,“是,因為我剛剛想到,雨落在不同的地方,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他試圖向大家形容了一下,“如果是落在湖裏,會是點狀擴散的漣漪,落在玻璃車窗上,會變成透明的線條,落在傘布上,有時候會凝成珠子。”
“雲層和湖泊,還有滲透雨水的草地和葉尖,雨都會落在上面,可以運用這些不同的地點制造出雨的空間感,這一部分可以結合一些面料創意再造的點子,利用工藝和面料去模拟那些空間,我覺得在設計上也是加分的。”
一口氣說完,本來不覺得有什麽,結束後樂知時發現大家都盯着自己,還有些不好意思,擡手抓了抓頭發,又恢複成平日裏那副好說話的樣子,很輕地啊了一聲,“這只是我很不成熟的一些想法。”
剛說完,陳皮就跟海洋館裏的海豹似的拍起了手,“牛批!”
“這還不成熟嗎?那我就是幼兒園想法了。”周一喪喪地說。
其他幾人也都笑起來。
“時間和空間,這兩個設計點都很棒了。不愧是樂樂,之前初賽你的點子也很特別。”南嘉将這些都記錄下來,“秀場設計就包給我,不管是音樂還是燈光我都會給你們全力去做。”
“還剩下最後一個。”周一開心了沒一會兒,又不小心流露出一點喪氣,“前兩個分主題都這麽好了,第三個壓力好大。”
小琪也微微點頭,“而且、而且還得升華主題……好難哦,雨要怎麽升華啊。”
這的确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下午還要上必修課,大家暫時中止了會議,三輪走秀定下兩輪的設計方案,已經是非常難得的突破,至少根據這兩個方案,幾個人已經可以開始初步的圖稿設計。
南嘉的病并沒有因吃藥好轉,甚至開始發燒,只是這次樂知時沒了陪同看病的機會,陪伴對象變成了曲直。
但她沒有騎機車,這一點令樂知時非常失望,因為他很想看。
一整天的課加上中午午休時間的設計會議,樂知時感覺自己身體都被掏空了。從教室出來的他很不小心地磕到走廊的消防栓一角,等到走上櫻花大道才遲鈍地疼起來。
看着這條熟悉的路,他想到W大看宋煜時的場景,想到不小心被他踩到、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回到池塘裏的那只小錦鯉。
樂知時希望今晚可以下一場大雨,讓他淋一場,最好能淋出點別的靈感。但雨一直沒有下,而且他越來越想宋煜了。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樂知時胃口不佳,吃了半碗白粥便坐在原地給宋煜發消息。
[樂樂:我提供了一個很不錯的思路,而且被大家欣然采納了,所以我們敲定了前兩輪的設計概念,可以開始下一步的工作了!]
發出去的時候他又删掉了“很不錯”和“欣然”,顯得沒有那麽得意。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主人上班之後獨守在家的小狗,做什麽事都要拿來跟主人炫耀一下。如果小狗會發微信,大概也會搖着尾巴激動地打下一串“我今天叼着小玩具跑了三個來回”之類的話。
宋煜是個好主人,他很快地回了樂知時,誇他很厲害。
明明只有三個字,樂知時卻開心得暈暈乎乎。他趁着臉熱的勁頭發了一個[想你]的表情包,是一只蹲在窗外的可憐小狗。
[樂樂:可以給我拍一張你的照片嗎?]
知道宋煜不喜歡自拍,樂知時特意飛快加了一句。
[樂樂:不拍臉也可以的,随便什麽,我就是很想你,想看一看。]
樂知時發完,把手機扣在桌面上,心情一點點變得興奮起來。他忽然後知後覺地發現不遠處的桌子上有個女生好像在看他,于是有些尴尬地低下頭,又吃了一口粥。
咽下去的時候,手機震動了,樂知時期待的打開來,宋煜真的給他發了。
他的确沒有自拍,沒有樂知時渴望看到的臉孔,而是他的手。
照片裏,宋煜的拇指蹭了些許灰土,不幹淨,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搭在某個儀器固定腳架的柱子上,青筋微凸,腕骨突出。明明是靜态的圖片,可樂知時幾乎能感覺到,在那層薄薄的手背皮膚之下,筋骨随關節牽動起伏的錯覺。
和平時不太一樣的是,照片裏他的手指有些濕,不太幹燥,泛着一層潤澤粘膩的薄光。樂知時不知怎麽,盯着盯着,心裏湧起一股奇怪的情緒。
宋煜又發來一條消息,像是在解釋出鏡的儀器。
[哥哥:這是水準儀。]
樂知時思索片刻。
[樂樂:你手上沾了什麽?]
[哥哥:剛給幾個儀器上了精密潤滑油。]
[哥哥:手有點髒。現在撤回來得及嗎?]
樂知時飛快地打了一句[不要撤],事後有點臉紅。
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奇怪,一個人坐在食堂,對着一個弄髒了的手産生某種臆想。意識到這一點的樂知時端着沒有吃完的白粥離開了,在此之前他還是保存了這張照片。
校園裏逐漸陷入夜晚的黑霧,人和人的思緒可以漸漸地被隐藏起來。樂知時回到宿舍,拿上之前宋煜給他買的兩本寫生冊和畫筆,最後未雨綢缪地往書包裏又裝上那本沒念完的日記。
“大晚上你要去哪兒?”蔣宇凡推開宿舍門,正好和要離開的樂知時的打了個照面,“又去包夜啊。”
“嗯……可以這麽說吧。”
宋煜很早就給了樂知時房卡,告訴他可以随時去那間公寓,但樂知時幾乎沒有獨自去過。每次坐在副駕駛并不覺得這段路有多長,總是很快就到了,但走着去才發現,其實路途并不短,而且有些繞。樂知時對着導航走了近二十分鐘,終于找到了那個小區,去到他所在的公寓樓。
一個人刷卡上電梯,打開房間大門,樂知時産生了一種輕微的錯覺,感覺宋煜會随時出現,在玄關處抱着他。
他身上總是有很好聞的味道,像一個溫暖的罩子将樂知時包裹。
所以宋煜不在的時候,樂知時彷彿被剝去了一層外殼,孤零零的,而且很冷。
他把燈打開,上樓洗了個熱水澡,穿着浴袍出來換睡衣的時候,樂知時打開了衣櫃門,看見他和宋煜的兩套睡衣,他遲疑了一下,取下宋煜的黑色絲質睡衣,脫掉浴袍對着鏡子穿在自己身上。
綢緞的質地貼在皮膚上,有些涼,和宋煜總是發涼的指尖一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他們之間的體型差讓這件衣服披在他身上的時候,總有種不相稱的怪異感,看不出版型,更像是一塊籠統的用以遮蔽的黑布,有它自己的想法,不安分地從肩膀滑下去一次,又被樂知時拽回來,蓋在露出大半的肩膀。
樂知時發現這件睡衣的扣眼很小,很難扣,于是他只能這樣敞着雪白胸口,站在鏡前一點一點慢慢捏着紐扣往那個洞裏塞,手指一點點往下,直到合攏的衣服完全遮蔽下腹。
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是宋煜穿上這套睡衣,應該也很難解開。
桌上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聲音很響,打斷了樂知時的幻想,他走過去一看,是宋煜發來的。
原來他早在一小時前就已經發了一條消息,要求樂知時也發一張照片給他看,但樂知時忙着收拾東西,沒有回複。
于是他在剛剛又發了一條。
[哥哥:你做事很不公平。]
樂知時覺得他較真的樣子很可愛,令他想起給橘子和棉花糖喂食的感覺,但凡給棉花糖的食物多一點,橘子都會不高興,會在倒狗糧的時候用爪子扒他的手腕。
但他不想讓宋煜知道自己現在穿着他的睡衣,這很奇怪。想了一圈拍什麽好,樂知時的視線最後落在他還沒來得及穿睡褲的腿上,更準确說,是他的膝蓋。
明明感覺只是磕了一下,也沒有特別疼,但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的膝蓋已經磕出了一小片淤青,泛着一點不明顯的紫色,而洗澡的時候水溫太燙,皮膚變成漲滿了水的粉色。
他坐在牀邊,兩條白皙的長腿光着,為了能讓膝蓋靠近鏡頭一點,他踮起了那只腳,同時出鏡的小腿肌肉與腳趾都是繃緊的。
發送出去之後,很久沒有得到回應。樂知時穿上睡褲,發現長了一大截,走路時不時被踩到。
宋煜不在,他決定要偷偷在他的牀上畫畫,反正這個潔癖不會知道。樂知時從包裏拿出寫真冊和一直鉛筆,鑽進宋煜的被子裏,趴着畫畫。
他勾了些服裝的線條,并沒有多好的靈感,于是開始摸魚,摸着摸着就翻開了舊畫冊,一張一張看,裏面滿滿的都是宋煜。過去從沒有認真計算過,如今一看,他真的畫了很多宋煜的手,握筆的手,騎單車時的手,還有他趴在書桌上睡着,交疊的手臂下随意垂在桌邊的手。
樂知時發現自己真的很像一只小狗,如果宋煜真的朝他伸出手掌,他的第一反應可能是乖巧地搭上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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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反應大概是舔一舔他的掌心。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呼吸有些過度,就這麽趴在被子裏,臉卻埋在畫上,幹澀的嘴唇與冷的畫紙無意識摩擦。
這牀棉被像一塊泡到發漲的海綿,浸滿了宋煜的味道,是皮膚上的熟悉的氣味,還有不具名的某種荷爾蒙。樂知時穿着他的睡衣躺在裏面,就像是被宋煜從背後壓迫住,裹了起來。
他的呼吸道彷彿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原本能給正常流入的氧氣變得艱澀無比。腦子裏宋煜的臉愈發明晰,自己的呼吸也越來越重。
身體的反應不受他左右。
但樂知時确信此時此刻的自己不是病理性的過度呼吸,只是因為對宋煜的想念。或許兩者兼有,想念令他克制不了情緒,也克制不了氣息。
宋煜像個反應滞後的機器人,在樂知時已經不太方便伸手确認消息的時候,發來了對膝蓋磕傷那張照片的回應。
[哥哥:怎麽弄的?]
[哥哥:你是故意拍這種照片的?]
樂知時喘着氣,将手伸出被子點開看了,然後有些自我放棄地沒有回複,他不懂“這種照片”是哪種。
也就兩三秒的時間,宋煜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樂知時從不拒絕,哪怕知道此刻不太合适。
剛接通,電話那頭的宋煜便用相對平靜的語氣重複問了一遍剛剛的問題,但樂知時發現自己的呼吸聲太大太急了,幾乎覆蓋了宋煜的聲音。
被子裏很熱,他試圖稍稍克制住,把頭埋在宋煜睡過的枕頭上,但卻适得其反,額頭發了一層黏膩的汗。樂知時的喉嚨裏發出抽氣的聲音,像小動物生病時的嗚咽和喘息。
起初宋煜以為發生了什麽,但這聲音和他熟悉的發病并不一樣。
而他的語氣也微妙地變了,很低沉,隔着空間與電波傳達出一種很強的控制感。
“樂知時,你在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弄髒的手和淤青的膝蓋都好()哦,異地小情侶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