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疾風迅雷,“好”字猶在空氣裡擴散,兩人已經交上手。
鶴絕的劍身末端是有部分鏤空的,快速揮動的時候,與空氣摩擦,會發出宛如鶴唳一般的聲響,雖然這麽大動靜對於一個刺客來說並不算好事,但是鶴絕生平最喜歡光明正大地殺人,極少行暗殺之事,因此這鶴唳聲對他算是沒什麽影響,反倒是有可能擾亂敵人的心志,容止特意包起來那部分劍身,便是表示不願意佔花錯這一點便宜。
楚玉也是頭一次見容止這麽正式的與人過招交手,顯露出高明的劍術,忍不住看得出神,雖然不能看清兩人的每一個動作,但是大概情形還是曉得的。
花錯在容止身體周圍不斷地遊走,劍光密集宛如暴雨,而容止卻是雙腳站在原地幾乎不動,卻好像十分隨意地,左一下右一下地格擋花錯的劍招,他的動作本是雜亂無章,可是由他做來,卻仿佛渾然天成,好像每一個動作招式都是本該如此,不像是容止去擋花錯的劍,而是容止隨意的揮灑,但是劍之所向,正好是花錯所攻之處。
鶴絕擋著宇文雄,確定他不會再上來了,也回頭去看激起了凌厲劍風的戰場,在場中人除了容止外,以他武學見識最高,看著容止長劍縱橫捭闔,竟然禁不住心神微醉。
花錯的劍術套路他在幾年前便是知曉了的,令他心醉的,乃是容止施展的劍法,那套劍法不見得如何快,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意味,令鶴絕這樣的絕頂高手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從前一味求取狠戾快速,在這條道上已經算是走到了盡頭。最近一段時間總覺得自己的劍術沒有絲毫進展,如今看容止使劍,可算是讓他瞧見了另外一條道路。
然而眾人之中,最為心驚的,卻還是要數花錯,身處在戰場之中,他比戰局外的人更清楚地感受到容止的可怕,更隱隱有一種被製肘的鬱悶感。容止的速度和力量都不算強,可怕的是他每一劍都恰到好處。打在他最弱的地方。
他與容止多年相交,也沒有想著提防,對方早就把他的劍術摸了個透,可是容止施展出來的劍術,卻是與從前他們切磋時大不相同,更讓他認定昔日容止可以隱瞞,包藏禍心。
花錯移動得太快,楚玉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但是她還是能瞧見,處在狂風驟雨般攻擊裡的容止。笑意散淡悠閑,卻不像是在與人生死相搏,而是正春日漫步青郊。
但是 楚玉已經學會不從容止臉上判斷現在的形式。便拉了下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的流桑,問道:“誰會贏?”
“啊?”流桑緩過神來,想了想道:“容哥哥吧,我看花哥哥已經沒有余力,容哥哥卻不同。”
果然,過不片刻,容止長劍一擺,竟然將身體周遭環繞的幾乎織成網一般的劍光盡數蕩開。花錯身形疾退,才退了不過四五尺距離,便撲的一聲跪倒在雪地上,他雙肩雙腿上射出來四道血箭,拋向半空後,零落地灑在雪地上。
雪白血紅,相映極是美麗,也極是慘烈。
花錯劇烈喘息。胸口起伏不定,臉上身上的汗水被寒風一吹,正是讓他如墜冰窟,他抬眼望著容止,滿懷恨意喝道:“技不如人。你要殺便殺,想必我這種已經沒用的棋子。殺了也是無關緊要的。”
容止卻反手將劍交還給鶴絕,才轉頭笑吟吟地望著花錯,柔聲道:“與你交手,不過是滿足你的心願,我殺你作甚?”
他言辭之中絲毫不帶火氣,依然是那麽平淡,花錯望著那雙柔和寧靜的眼眸,忽然間悲從中來,他雙目通紅,悲憤狂笑道:“容止,我詛咒你,終有一日,你會嘗到肝腸寸斷,心碎欲死的滋味!上天絕不會讓你如此逍遙,終有一日一定會的!”
他頓了頓,語氣微微緩和,神情卻是怨毒至極地道:“我願終有一日,你會因為得不到什麽而輾轉反側,得到了之後又日日夜夜惶恐失去。”
這個人……這個沒有心的人……
誰能傷害他?
他死死地盯著容止,好像要將他這一刻的模樣烙印進心裡,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無比地道:“我願終有一日,你付出一片真心,卻被人棄之如履,因愛別離,求不得而失措發狂,身心千瘡百孔。”
這個人……他沒有眼淚……
誰來摧折他的微笑,誰來毀滅他的從容?
希望他會痛苦,希望他哭泣流淚,希望他……
花錯閉上眼睛再張開,勉強搖晃著站起來,撕下衣衫給傷口止血。容止下手巧妙,並未傷及他的筋骨,肌肉也是順著紋理切開,包扎止血都很容易。他扎好傷處,再度看向容止,面上已是一片堅毅:“我若活著,這輩子余下來的時日都會來尋你報仇,我若死了,化作厲鬼也要日日夜夜糾纏詛咒你……你不殺我,日後定會懊悔莫及。”
容止笑道:“請便。”對於花錯的威脅,他並沒有如何放在心上。
鶴絕從容止手上接過劍後,扯下容止纏繞的衣料,猛地一揮劍,劍身上發出淒厲的鶴鳴聲,他使劍時是聽慣了這聲音的,可是不知為何此時卻沒有歡悅之感,他此番前來,目的已經達到,離間了容止與花錯,也順帶報復了花錯,本該十分高興,可他心頭卻陡然生出一股悵然之感。
留此已是無益,他收劍回鞘,轉身揚長而去。
花錯深吸一口氣,轉頭環顧四周,此時的他仿佛由仇恨鑄成,目光散發著冰冷刺骨的寒意,只在看到流桑和楚玉時,稍稍和暖一些,前者是不解事的小孩子,至於後者,在花錯的認知中,是跟他一樣被容止欺騙的可憐人。
“公主。”花錯望著楚玉,懇切道:“容止此人冷酷無情,縱然在他身上花費再多的心血,也得不到半點真心相報,花錯從前遭容止欺瞞,對公主多有不敬之處,也不奢求公主諒解,隻盼望公主不要像我這般,給人騙了這麽久。”
言盡於此,他單手提劍,蹣跚著朝遠處走去,紅色的背影在雪地裡漸漸變小,最後縮成一個小紅點,宛如一滴凝固的血液,隱沒在荒蕪的雪地裡。
墨香有些不安地走近容止,問道:“公子,就這麽放他離去,好麽?”語意之中已是隱含殺機。
這並非為了他與花錯之間的私人恩怨,而是怕花錯傷害到容止。方才花錯賭咒般怨恨的誓言讓他擔憂,雖然說這些年來,容止的許多謀算計策,都是交給他來主導,但是有時候實施起來,會需要花錯來跑腿,如此下來花錯也算是知道了不少內情,從前花錯一味信任容止倒也罷了,現在花錯成了敵人,倘若他有心,可以破壞容止的不少安排。
容止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心中顧慮,但是我既然說了不殺他,也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張暗中下手,他若是要來,便衝著我來好了,難道我會怕他不成?方才我與他交手一番,用的是這四年來思索悟出的劍術,待他靜下心來,便會從中獲益,五年之內即可大成,也算是我回報他四年相伴相助之情……嗯?公主你做什麽?”
將劍還給鶴絕後,他的目光便重新轉向了楚玉,一直注意著她的舉動,就連墨香過來說話,他也分了一半兒心思望著她,這時見她走到馬車邊,拿起被他放在車邊的桓遠的佩劍,忍不住微微驚訝,出聲詢問。
楚玉撿起桓遠的劍,翻來覆去仔細看了一會,才小心握緊拿在手上,接著慢慢地走到容止身前。
不光是容止,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她該不會想像花錯那樣,也跟容止那麽打上一場吧?
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楚玉走到容止面前。
自然,她沒有像花錯那樣凶猛地一劍砍過去,拿著劍也僅僅是拿在手上,既不放下,也不舉起。
容止面上微微笑著。
其實他的氣力並未恢復太多,方才與花錯一戰,已經耗費了幾乎全部的體力,只不過他掩飾得極好,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
楚玉提著劍,前後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好像在尋找什麽,確定找不到後,才正眼瞧向容止,掀了掀眉毛道:“現在,該不會再有人來搶我借的這一步吧?”別一會又來一個什麽絕的。
容止沒料到她注意的竟然是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才道:“約莫是沒了。”
楚玉滿意的點了點頭:“那我們接著剛才的,借、一、步、說話吧。”說完她便率先朝一旁走去。
容止有些茫然,但還是跟了過去。
假如楚玉就這樣一劍朝他刺過來,現在的他未必能抵擋得住,但是容止心念一轉,暗道她若是真想出氣,那便讓她刺一劍好了。
兩人就這麽“借一步”去了,但一旁的人卻不放心,墨香一拉宇文雄,就要跟上去,桓遠則輕拍了下阿蠻的肩膀。
聽見身後傳來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楚玉一皺眉,轉頭道:“你們不要跟來。”這話是對桓遠等人說的。
而她聲音傳開的同時,另外一個聲音也響了起來:“不要跟來。”
一模一樣的的四個字,低緩平和地從容止口中吐出,與她的聲音節拍不偏不倚地吻合在一起,一個清朗一個低柔,卻又彷彿能融在一起。
兩人俱是一楞。片刻後各自回過神,楚玉冷笑一聲,投給桓遠一個放心的眼神,容止抿了抿嘴唇,朝墨香擺了擺手,兩人便又繼續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了確定沒有第三者可以聽到他們說話的地方,楚玉才停下來,轉過身面對容止,容止一直跟在她身後。保持著四五尺的距離,見她停下,也跟著停步站定。
面面相覷的兩人沉默了許久,容止才緩緩開口道:“公主可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楚玉奇怪地道:“你怎麽反過來問我?方才不是你叫我借一步說話的麽?現在你可以說了。”要借一步說話的人是他,問她有什麽話要說的人也是他,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容止微微顰眉,很細微很細小的動作,即便是站在他面前的楚玉也發現不了。
他在等著楚玉質問他,甚至等著楚玉刺他一劍,相信事到如今。楚玉應該也發現了許多東西,但是為什麽她依然能如此平靜,平靜得甚至宛如靜瑟的湖面?
面對在他預想之外的反應。他有些茫然,現在的楚玉,甚至有了一些他看不穿的東西,彷彿有什麽跳出了他掌控之外,讓他捉摸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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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情形極為陌生,因此他只有先沉默著,心中抽絲剝繭般地慢慢梳理思緒。
等了好一會兒依然不見容止說話,楚玉想了想。無奈道:“好吧,既然你不說,那麽我就說了……”
“我問題不多,只有三問,第一問,你就不懷疑那時候我是在胡說八道?”一想起容止將她說的那些話都聽進耳中,楚玉便不由得一陣發窘,那時候她是真以為容止聽不到。才放開了盡情說的,把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比如她最大的秘密,又比如她喜歡他這件事。
秘密暴露了也就暴露了,反正她現在已經不是公主,容止看起來也沒有傳揚這件事的意思。但是——
縱然是站在郊外寒冷的雪地裡,楚玉臉上依舊禁不住微微發熱。倘若那時候知道容止是醒著的,打死她也不會說出那些話……她簡直就是當著容止的面做了一場長篇表白外加自我介紹。
那些話,一個人自言自語發泄一下也就罷了,對著喜歡的對象說,實在太過肉麻,也太難為情了。
容止溫聲道:“我為什麽要懷疑呢?雖然公主當初所言極為不可思議,可是異地處之,細細想來,也確實合情合理,我有什麽道理不去相信?”
他目光如水,嗓音柔和,楚玉對上他的雙眼,心中歎息一聲,別開視線:“換做別人,絕不會如你這般作想的。”
來到這個時代,就連身為當事人的她自己,也花了好些天才接受這個事實,倘若是別人聽她說了這些話,只怕會立即斥她為瘋子,但容止卻會站在她的角度仔細思考,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從前她和容止說話時,有時候會因為自身顧慮,說出一些沒頭沒尾的話,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輕忽,而是會認真地思索,並說出他的見解。
這種彷彿不經意處的溫柔,讓人不知不覺心動,但是很久過後,也許才會發現,那只不過是他個人的習慣,習慣於縝密的分析每一件事,造成溫柔的假象。
思緒慢慢地越跑越遠,眼看著楚玉就要回想到她剛來到這裡的事,忽然被容止的聲音喚了回來:“公主既然問了,那麽可否也讓容止解惑一二?”
楚玉一愣,心說剛才讓你問你不問,現在我問了你又來反問,但是反正橫豎是要說開的,她也沒什麽意見,只道爽快:“你問吧。”
容止很誠懇地問道:“請問公主是什麽時候知道我……別有用心的呢?”看楚玉現在的樣子,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他一些心思,但是他卻不曉得自己是哪裡露出來的破綻,難道是他昏迷後花錯不小心泄露了什麽?
容止話音方落,楚玉面色陡然一沉,好一會兒才逐漸緩和:“當初王意之給我留信,讓我去建初寺找寂然,在我去的時候,寂然被人刺殺,是你讓花錯乾的吧?”
“是。”到了這個時候,容止也不避諱承認,“難道那寂然不僅沒死,還找到了公主你,告訴了你什麽事?”
楚玉歎了口氣,道:“我倒是沒有再見到寂然,但是我那幾日在王意之住處的附近轉悠,得知王意之曾經去找過一個人,那人從前是公主府的侍衛。”
公主府內苑的人手,幾乎都在三四前有過一次大換血,因此想要知道那之前的事情,必須找從前的老人,但是那些人的去向是一個謎,並無文字記錄,楚玉也跟著斷了線索,但是間接地通過王意之,又重新接了上來。
容止訝然道:“那人不是喝醉了麽?”他查探過那侍衛的情況,確實是喝醉了不假。
話才問出口,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一個極為偶然的巧合,一個意想不到的狀況。
楚玉微笑道:“那人是喝醉睡著了沒錯,可是誰都沒規定,喝醉睡著之後,不能說夢話呀?”難得巧合那侍衛會說夢話,更巧合的是,他夢見的,正是三四年前的往事。
容止面上依舊,心中卻震動不已:竟然是這麽早?
不是在他昏迷後,而是在那麽早的時候?
楚玉低聲道:“我從那侍衛夢話中得知,當年你其實並不是自願留在公主府的,三四年前,你被當時的天師天如月生擒,被山陰公主要走,但是公主府困不住你,你以一人之力,盡殺內苑中人,即將逃得自由的時候,天如月卻趕了過來,不僅再度生擒你,還毀去了你一身武藝。”
被摧毀的健康,被剝奪的自由,被踐踏的尊嚴。
那侍衛便是那場殺戮之中的幸存者和見證者,當時他倒在屍體堆裡,身上的傷很重,被當作屍體一起抬走了,他蘇醒後偷偷地離開,在建康城貧民區找了個住處,以編織草鞋為生。
容止就是再怎麽神通廣大,也想不到那侍衛竟然有說夢話直播夢境的毛病,差錯出在這裡,他也無可奈何。
楚玉想起來,當初容止試探她身份時,曾經稱自己並不是自願留在公主府的,現在想來,卻竟然是實話。
她在木屋中聽到那侍衛的夢話,心中震動自是不說,但是那只是夢話,並不能全部當真,她雖有疑慮,卻不想表現出來,便瞞過了所有人。
後來又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也便一直耽擱著,當然,也有一點她自己的因素,直到現在,她才與容止坦誠相告。
甩甩頭,不去深思,楚玉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的第二問上,
道:“公主既然如此待你,你為何不殺她?縱然不殺,但是我見你周圍監視並不嚴密,為何不逃走?別告訴我你沒有這等手段。又及,既然你知道了我不是公主,就算不殺我,又為何依然留在公主府中?”
縱然容止那時候已經是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她相信以他的智慧謀略,先假裝臣服於山陰公主,消除其戒心後,殺一個人或逃離一個地方,也不算什麽難事。
為什麽他沒有那麽做?
她現在可絕不會認為,容止對山陰公主日久生情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