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靜靜地按住她的手。
他的手蒼白冰冷,可是動作之間卻有無限溫柔,楚玉可以看到,一滴滴血珠從他眼角沁出來,順著臉頰滑落,落到雪中時,卻成了一粒粒嫣然紅豆。
“怎麽會這樣?不是說近兩年你的身體好轉了麽……我明白了,為了趕來這裡,你是不是付出了什麽代價?”楚玉又急又怕,想伸手去抹他眼角的血跡,卻又害怕碰壞他,她哀求地望著容止,哽咽道:“容止,你想想辦法啊……你不是一向很有主意的麽?”那麽多詭計,總有能用的吧?
容止微微笑道:“有什麽法子?你也說過,我就算再怎麽本事,也敵不過所謂命運,這般了結,倒也不壞。”
眼看著血從容止的眼角唇畔流出來,過了一會兒,他的鼻端耳中也淌出同樣的鮮紅來,楚玉渾身冰冷,手足無措。
七孔流血。
斑駁的血跡在他雪玉般秀美潔淨的臉容上流淌,在駭人的詭厲之中,卻又顯現出別樣的出塵安寧,容止笑了笑,隨手端起一捧雪,擦拭狼狽不堪的面孔。
方才他也這麽做過,只不過那時候只有嘴唇溢血,現下大約到了最後爆發的時刻。
楚玉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容止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抬起來送到唇邊印下輕輕一吻,柔聲道:“原本不想讓你知曉,但既然你發現了,我還是告訴你吧,平城那兒,我輸了,輸給了馮亭和天如鏡。”
“天如鏡暫時將手環給我,讓我跨越兩千裡行程趕到洛陽,我還能操縱手環的時候。瞧了會裡面的東西,今後幾十年,不管南朝北朝都不能算太安定,但是總有地方是有幾年太平的,這我已經寫在一封書函裡,讓我的部下攜帶者,你待會找一個叫陸鳴的人,問他要即可,按照上面所寫。你可以自行決定去處。”
“不過其實你去哪兒都不妨事,我臨出發前,求師兄今後代我保護於你,他算是被我這個沒良心的師弟給坑害了,就連死後也不放過他。”
“我原本一心想掌握這萬裡河山,但這些年來,聽你說古道今,這份念頭反而漸漸有些淡了,天之悠悠如此廣闊,你我在此之間不過滄海一粟。縱然君臨天下,我亦不過是區區螻蟻,這江山。我就算是到手了,滋味也未必如同原先說想的那般好。”他是通透穎慧之人,一旦接觸到什麽,便能觸類旁通,迅速擴展開來,而他得知今後的世界,以及楚玉從前生長的環境時,眼界也更比從前高了一籌不止。雖然說不上立即大徹大悟,但有些事,總歸是看得淡了些。
“我這人素來不做無利之事,此番救你,也是如此,我覺著救你會比得到北魏更好些,便舍北魏而取你。”容止十分平靜地道。
“天如鏡一定會來尋你,問你索還手環。屆時你打算如何處置他,都看你的意思,他沒了護身之物,有滄海師兄在,你就是想殺了他出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楚玉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拚命搖著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麽,拒絕什麽,排斥什麽,可是她不想聽他繼續說下去,彷彿只要他不說遺言,就不會死一樣。
容止想了想,沒再想出來什麽可以交代的,覺得眼角又有液體流出來,他歎了口氣,道:“我原本沒想讓你見我這般狼狽模樣的,怎麽料到你眼下竟是知我甚深,稍有異樣便給你瞧出來。”
他又一次抬起手,想要抹去臉上血跡,卻忽然覺察手背上也流出了鮮血,忍不住又是一笑:“太狼狽了。”
從手背開始,好像有無形的刀刃劃過他的身軀,一道又一道的,縱橫交錯地,毫不留情地切割。
很快,他的白衣由內而外地被染紅,雪白的衣衫竟變得鮮紅一片,地上冰雪亦浸在血水裡。
楚玉驚駭欲絕。
一刀。
兩刀。
三刀,四刀,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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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刀。
一百零一刀。
……千刀萬剮。
彷彿有無數的刀刃在他身體周遭飛舞,那燦爛的豔紅血光,組成最後的鎮魂調。
先是七孔流血,再來是千刀萬剮。
可是,他的臉容,還是那麽安寧,他的眼眸底寫著刻骨的冷靜,又是那麽溫柔——楚玉幾乎為了這個眼神死去。
可是現在卻是,他為她而死。
楚玉再也控制不住,想要去抱住他,卻撈了個空,容止輕飄飄地站起來避開,連退幾步退到山崖邊,身後便是深淵江水,他淡淡道:“你莫要靠近我,我體內那奇異力量眼下已完全失控,或許會不慎傷著你,你站得遠一些……你們來得正好,你們把她架住……不對,你們是誰?”模糊瞥見山下上來兩條人影,原以為是桓遠等人追來,容止毫不猶豫地道,但很快便覺察出不對,他秀麗的眉梢此刻也滿是鮮血,微微一顰,又微笑起來道:“原來是你,花錯,你還沒死。”
此刻他視線已然模糊,視野之中一片灩灩鮮紅,甚至連近在眼前的楚玉都看不分明,但還是能感覺到,來的兩個人,其中一人扶持著另一人,被扶持的那個人,氣息極為虛弱,似是才受了重傷。
楚玉轉過頭去,看見一身紅衣的花錯,在另一個身穿鬥篷看不清臉容的人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了上來。
原來花錯先前雖然受傷頗重,但容止的最後一箭,因他竭力阻了一下,只射進他胸口少許,並未觸及心臟,只是因失血過多暫時倒地昏迷,他身旁那人披著厚厚的鬥篷,自稱是途經此地的旅人,花錯才一蘇醒,在那人攙扶下走了一段路後,正好瞧見楚玉的足跡,便一路跟了上來。
容止話音才落。花錯便下意識尖銳反駁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死……你這是怎麽回事?”死裡逃生一遭,他的心境平和不少,可看見容止,卻還是禁不住想刺上兩句。
然而看清楚容止此時的模樣,發覺他身上的血並不是別人的,而是他自己的時候,花錯呆住了。
容止怎麽會到如此末路?
容止平靜無波地道:“你也不須費神殺我了,從前是我對你不住,眼下我便將死。也算是以命償你,以血還血,你解了心頭恨,便就此去吧。”
他懶洋洋地衝楚玉笑了笑,雖然遍身血汙,笑意之間,卻有著十足春光明妹的味道,眼眸清遠高雅,正如最初見面那時。
“我不想留下屍身,你也莫要看著。這麽死去,必定很不好看。”
說罷,他後仰倒去。
他的眼睛裡已經全然看不見。腦海之中卻又有無數的影子飛掠而過。
這一刻,他的心完全地敞開,無數感情湧現出來。
對父母的冷漠,對師父的感激怨懟,對王意之的欣賞,對花錯的虧欠,對觀滄海的親情,以及最後停駐在意識之中的……對楚玉的……愛。
他是被囚困了。還是被釋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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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跪坐在雪地裡,慢慢地回想。
從最初到現在。
最初,是那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年少足風流。
後來,紅了櫻桃綠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伴隨著緩帶輕裘疏狂事,天闊雲閑向歌聲。拋了流光,便迎來那大多好物不監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想,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情我便休。本以為,相見爭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分開來總是好些……
可是,為什麽臨到終來,竟是這般境況?
楚玉彷彿感覺不到雙腿被凍得麻木,時間好像停滯了一般,她定定看著容止身影消失的地方,眼中所有的光彩都在刹那間寂滅。
花錯也同樣愣愣地望著那個方向,忽然,他猛地推開攙扶他的人,跌跌撞撞地上前跑了幾步。
雪地裡有很多的血,容止說是還給他的。
“不……”彷彿受傷的野獸,花錯嗓子裡發出低低的嗚咽。
不是……他其實,不是想讓容止死……
其實,他只是氣不過,他恨容止無情無義,想看他受傷,想看他流淚,想讓他露出軟弱的一面,希望他看起來像……一個人。
就算容止騙他負他,傷他害他,他還是不想殺容止。
此刻容止死了,他反而整個人如同墜入永不回暖的寒冬。
容止死了,殺害他,也有他的一份。
花錯忽然淒厲狂笑起來,正如數年前與容止決裂之際,甚至比那時更多了幾分絕望。
為什麽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呢……他最想要的,並不是殺死容止,也不是看容止痛苦,而是回到最初那刻,兩人和睦談笑的時候。
就算是假的也好。
花錯的笑聲很快就轉為淒厲嘶啞,最後慢慢地低了下去,他左手拿起用來當拐杖拄的劍,看了看忽然啞聲道:“好,好,你還給我,我也都還給你,從你身上得來的劍術,都還給你!”
話音未落,他猛地揮劍,反手齊肩斬下自己的右臂!
一條手臂落在地上,鮮血噴灑出來,花錯原就身上帶傷,此刻傷上加傷,幾乎要昏死過去,他咬牙維持清醒,也不去看那他握了好幾年劍的手,只撕開身上衣衫,給傷處包扎。
勉強止住流血,他拖著蹣跚沉重的腳步,朝山下慢慢走去。
花錯下山之際,正與追上來的桓遠等人擦身而過,桓遠看著花錯這等狼狽模樣,心中更為駭異,直到看見楚玉,雪地裡就只她一人獨自跪坐,周圍是繽紛血色,而一個被鬥篷包住臉的人在一旁不遠處站立,四周遍地茫茫,看不到容止身影。
桓遠走到楚玉身邊,這才瞧見她空茫的眼色,禁不住心下一慟,他扶上她的肩頭。低聲輕喚:“楚玉……楚玉……”
也不知叫了多少聲,楚玉的目光才逐漸有了些焦距,她抬起手,用力攥住桓遠的手腕,指節緊繃發白。
見到楚玉現下情形,他也估摸出容止凶多吉少,他手腕吃痛,卻不掙開,只望楚玉能好過些。
微微張開嘴唇。楚玉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容止走了。”
她發出聲音來,這才恢復了思考的能力,先前發生的一切再度在腦海中轟然回放。
相聚之後是永遠的別離,紫霞仙子後來絕望地說:“我猜到了這開頭,卻猜不到這結局。”
……周身徹骨寒冷。
楚玉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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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等待楚玉的神情緩和一些,桓遠才彎身扶著她的雙臂,道:“起來吧,地上太冷,莫要傷了身體。”忽而又想起站在一旁穿著鬥篷的人,他忙轉過頭去。對那人道:“不知道這位兄台留在此處,可還有什麽事?”
那人一直一言不發,讓他有些不安。
對方伸手拉下鬥篷。楚玉看見那是一只帶著傷痕的手,接著,她瞧見了那人臉容。
已經過了這些年,從前的少年面孔,已經褪去了生澀的稚氣,經過風霜琢磨的眉眼,更加地陰沉冷厲起來。
但這是楚玉幾年來都不曾忘懷的臉容。
曾經的少年暴君,此刻長成了一個陰沉的青年。他沒有死,他活了下來,他站在楚玉面前,比幾年前還長高了些,就那麽陰戾而沉默地望著楚玉。
楚玉可以看出,他吃了很多苦,他的手上有經年的傷疤,身上穿著陳舊的衣服。這對養尊處優的皇帝而言,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該來的,總會來的。
楚玉忽然釋然,反而在這個時候,非常輕松地對劉子業笑了笑:“你是來殺我的麽?那就來吧。”
她神情淡然無畏。心中卻充滿了鬱鬱的悲痛絕望,眼看著因她而敗因她而亡。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現在劉子業出現在眼前,她反而覺得,好像忽然找到了解脫的道路,假如就這樣死去,一了百了,也未嘗不好。
劉子業靜靜地看著她,當年壽寂之等人與劉彧部下串謀弑君,他逃入竹林堂裡,眼看劍尖便要及頸,那日請假外出的乾林卻忽然趕來,救下他。
乾林是天如鏡的師兄,一直擔任著劉子業的侍衛,劉子業性情雖暴戾,待他卻甚寬厚,他本來應該照天如鏡的吩咐對此事袖手旁觀,但終究是舍不下數年恩情,暗中前來出手救下劉子業,讓壽寂之斬下旁邊小太監的頭顱,抹上血汙當作劉子業已死。
隨後乾林送劉子業出宮,放他自行離去,如此才保下來一條性命。
失去皇位離開建康,劉子業這才想起楚玉臨別前欲言又止,似乎分明是知道了有人要謀反,卻隱下不說,他心知複位無望,最為怨恨的人,是楚玉。
“阿姐。”劉子業緩緩開口,叫出這個久違了數年的名字,“你要財物,我給你,你要地位,我給你,你要男人,我也給你,縱使你要這個江山,只要你開口,我就是把皇位讓你一半又何妨?可你為什麽要害我?”
他的聲音較之數年前低沉許多,已經是成年男子的音色,此番帶著隱痛說出,更顯飽歷滄桑。
楚玉望著他,卻只是笑,她滿不在乎地道:“解釋這些有什麽用呢?難道我要求你饒了我不成?”
彼時,他是皇帝,她是長公主,現下,他是落魄流浪的復仇之刃,她是心灰若死的飄渺浮萍。
現下她只覺一切都是空的,連性命也可有可無,誰要拿去,便拿去好了。
桓遠見此情形,連忙側身擋在楚玉身前,但劉子業只伸手一撥,便將他整個凌空摔出去,桓遠本用一只手扶著楚玉,這麽一摔,連楚玉也被摜倒在地,她不像桓遠摔得那樣重,卻不起來,只一動不動地躺在雪地裡,像一尊沒有生機的雕像。
劉子業靜靜地望著她。
這些年來,他不斷地尋找楚玉,他相信她一定未死,他一定要找到她問個究竟,他一定要殺了她以泄心頭之憤。
第一年,他滿腔恨意,只想一殺楚玉為快。
第二年第三年,他從南走到北,一路上看了許多,經歷不少磨難,漸漸地,彷彿也懂得了一些,知道當初自己做皇帝時,是怎麽樣的。
但是他依舊沒有放棄尋找,他去過很遠的地方,比北魏更北的地方,比南朝更南的地方,他做過很多事,殺過人也救過人,只覺昨日全非。
但他始終不甘心,他縱然是負盡千萬人,也不曾負過楚玉,他要問楚玉要一個公道。而現在,終於給他找到了。
劉子業拔出腰間的彎刀,走向楚玉,貼在她纖細的頸間,卻遲遲斬不下去,他本以為楚玉會哭泣害怕求饒,可是她現在的模樣,卻彷彿比死人死得更徹底。
這時,他瞧見楚玉的披風領子松開了,冷風灌進她的頸項,便不由自主地放開刀,伸手去給她系緊,這個動作和情形是如此的熟悉,劉子業猛然想起來,當年臨別之際,他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風,給楚玉穿上,還小心地給她系緊領口。
此時她穿的正是當初他給她的那件黑色狐裘,還是數年前那麽嶄新的模樣,這些年來她都不曾丟棄。
時光是這樣殘酷地輪轉,可以將愛變成恨,也可以讓恨徹底消弭。
劉子業顫抖著手,他猛然站起來用力踢了楚玉一腳,高聲叫喊道:“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
她為什麽還留著這件衣裳!讓他下不了手!
恍若瘋狂一般,劉子業轉身朝山下跑去,很快便再也見不著。
……又下雪了。
地面上的足印,血跡覆蓋上一層銀白,那樣淒厲與潔淨。
桓遠掙扎地站起來,回到楚玉身邊,用力抱住她。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將愛和恨都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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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在很忙亂地改出版要交的稿子,還有很多很多的瑣事,同時與編輯溝通,編輯說要幾條《鳳囚凰》的評論,我現在正在努力從以前的評論中翻找,但是假如大家有興趣,也可以新寫幾條,我想到時候多弄一些讓編輯挑著用,出版用的,估計是能印在書上呢~~~~o(∩_∩)o…(我看過一些別的出版書,貌似是印在封底上的~~)
這個評論晚上就要交了,所以假如有想上新評論嘗試一下的同學,要快一些哦,截止到晚上八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