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坐上了車輿,霍雲嵐便發現魏臨一直在看她。
一開始是偷偷看,只要霍雲嵐瞧過去,魏臨就會把眼睛錯開。
但是後來,魏臨就是明目張膽的看,一點都不遮掩。
於是霍雲嵐便拽住了男人的指尖,語氣不解:“表哥,你瞧我做甚?”
魏臨嘴角微翹,聲音裡有著理直氣壯:“娘子好看。”
霍雲嵐卻不信他這套,伸手捏了下他的掌心:“說實話。”
魏臨便回道:“是真的好看,今天你戴著的,尤其好看。”
霍雲嵐便伸手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臥兔:“你說這個?”
“嗯。”
其實魏臨一直沒說起過,當初他頭遭見到自家娘子,霍雲嵐就跳起來扔了土匪一臉土灰的時候,魏臨便覺得霍雲嵐可愛得很。
或許同一件事在鄭四安眼裡,只覺得破廟裡面的霍雲嵐夠狠夠凶,而且她那時候臉上有灰,想上吊的繩子還掛著呢,又遭了嚇,氣色很不好,自然看不出模樣,更別說好看不好看了。
但是魏臨不同,他偏就喜歡自家表妹那份膽氣,還有孤注一擲時候的眼神。
分明是頂溫潤的眉眼,卻在那一刻露出了刀鋒一般的決絕。
就是那一眼,讓魏臨堅持要去求親,娶回這個當初差點定親的好姑娘。
這會兒霍雲嵐一身毛茸茸,魏臨便莫名的高興。
這樣的好姑娘,就該有這樣的好日子。
娶了她,當真是他的福氣。
霍雲嵐則是笑起來,用領子上的狐嗉去蹭他,兩人擠在一起,一直到馬車拐出巷子上了大街才安生些。
這次出門,霍雲嵐並沒有帶上蘇婆子,讓她在家裡好好照看福團,只帶上了徐環兒。
小姑娘年紀不大,卻很伶俐,而且聰明的很。
尋常人家的姑娘突然要進王宮,不是興奮地閒不住,就是怕得瑟瑟發抖,可徐環兒卻顯得很平和,甚至提都沒提入宮的事,只管坐在車輿裡,慢悠悠的泡著茶。
這讓魏臨有些好奇:“環兒知不知道要去哪裡?”
徐環兒抬頭看了魏臨一眼,乖巧點頭:“知道,夫人早都說了。”
因著這是徐承平的妹妹,魏臨待她也一向和煦,聞言便笑道:“你瞧著可不像是要入宮。”
霍雲嵐原本在小口小口的吃著糕餅,聽了這話,也看向了徐環兒。
而徐環兒的回答乾淨俐落:“我哥哥專門叮囑過我,說這宮裡上下規矩大,那些貴女可都不是好伺候的,我這次入宮是陪著夫人,不能給夫人丟臉,也不能讓人欺負了夫人。”
此話一出,霍雲嵐就笑起來,掰了一塊糕喂給了徐環兒:“好,辛苦環兒了。”
魏臨也笑了笑,沒再說話,只管扶住了霍雲嵐的腰,讓她坐的穩當些。
因著這會兒時候尚早,加上正值除夕,都城裡不少店鋪都沒有開店,故而外面比起平時安靜不少。
尋常會有些挑著攤子賣吃食的,這會兒也少了許多,偶爾有的還是早早收攤。
車輿搖晃中,她覺得有些困。
尋常魏臨要上朝,也就起得早些,但是霍雲嵐卻不一樣。
之前在娘家時她是要天天早起的,要做早飯,要喂兔子,還要趁著人少去山上打草,從來都是天沒亮就要起身。
但是自從嫁給了魏臨,霍雲嵐就不用幹這些了,再加上魏臨素來疼她,不樂意讓她少睡,霍雲嵐也就起得晚不少。
這會兒出門,對魏臨來說是正常的上朝時候,可是對霍雲嵐而言,卻還沒消掉困意。
在家裡時不顯,但是一上車,隨著車輿搖晃,霍雲嵐便打了個哈欠,眼裡也有了霧氣。
魏臨見狀,便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微微用力,讓自家表妹靠著他,用披風把兩人裹在一起,而後道:“今天去的人多,馬車也多,你且安睡,到了我會叫你的。”
霍雲嵐也不多言,只管點點頭,而後便閉上眼目。
魏臨見她靠得不夠嚴實,怕自家娘子睡不舒服,就想要伸手把她攏進懷中。
可霍雲嵐卻是突然睜開眼,伸手抵在了男人的胸口上,昂頭對著他道:“你要做什麼?”
魏臨一愣,而後哭笑不得的解釋:“讓你睡安穩。”
霍雲嵐卻沒有卸掉力氣:“靠著就行。”
“我抱著你能舒服些。”
“可那樣的話,你的衣裳會揉花了我臉上的粉黛,到時候我要如何見人?”
魏臨:……哦。
魏將軍顯然沒想過這些,他也不堅持,默默的卸了力道,躲開了那張狐嗉領子圍著的小臉,轉而用手掌托住女人後腰,後來想了想,乾脆抱住了霍雲嵐讓她坐到自己腿上。
霍雲嵐瞪他,魏臨卻很堅持:“這樣不會花了你的妝,我也能扶你一把。”
略動了動,發覺這樣確實舒坦很多,霍雲嵐到底是困了,懶得再說什麼,便抱著他的頸子睡了過去。
在一旁看了全程的徐環兒默默地笑開了。
她和鄭四安不一樣,要是鄭千戶見到這樣的場景,怕是要先羡慕,然後鬱悶,最後找地方去暢想還不知道在哪裡的自家娘子。
徐環兒卻很喜歡看到將軍夫婦和睦,甚至熱衷於見到這樣的場景。
似乎只要瞧瞧這兩人黏在一起,心裡就有種莫名的歡喜。
霍雲嵐的辛苦沒人比徐環兒更清楚,從徐承平那裡,徐環兒也知道魏臨如今的官位家業都是用命拼來的。
他們就該好好的,越幸福徐環兒越高興。
小姑娘看了一眼面前的茶,覺得兩個主子都沒空喝,便撂下茶壺,轉而捏了一塊糕餅放進嘴裡。
嗯,真甜。
霍雲嵐醒來時,天已大亮。
又過不久,馬車便到了宮門外。
霍雲嵐在馬車停下後挑簾往外看,而後便瞧見了不少同樣停在外面的車架。
魏臨先下了車,而後對著霍雲嵐道:“我要去前殿見王上。”
霍雲嵐點了點頭,探頭出去幫他理了一下衣領,溫聲道:“相公,晚上見。”
“好。”
這時候,霍雲嵐遠遠的就看到竇氏笑盈盈的走過來。
跟在竇氏身後的便是羅榮軒,他正小跑著跟上了自家娘子,手裡拿著一件披風,嘴裡絮絮叨叨:“娘子趕緊穿上,天冷,可別凍著,這披風你要仔細著穿,裹嚴實點,還有手爐也好好拿著,可別隨隨便便就撂到一旁,你素來體寒,現在越發要仔細些。”
饒是竇氏早習慣了羅榮軒的嘮叨,可是這大庭廣眾的,被自家相公像是小孩子一樣的叮囑,多少還是有些羞意的。
只是她並不氣,反倒心裡歡喜,縱然嘴上回著:“好了我知道,別念了。”但是她臉上的笑卻騙不得人,由著羅榮軒幫自己系好披風。
霍雲嵐也拽了魏臨一把,沒讓他上前。
魏臨沒回頭,只管輕輕的捏了捏自家娘子的指尖,捏的霍雲嵐紅了耳垂。
兩人一直等到羅家夫妻甜蜜完,霍雲嵐才鬆了手讓魏臨過去。
兩兩見禮後,魏臨便同羅榮軒離開,竇氏則是上了霍雲嵐的馬車。
剛一上車,竇氏便道:“這會兒已經不早了,外面都是人,你若是不想一直同人見禮便坐馬車入宮門就是了。”
霍雲嵐雖是個和順脾氣,但並非長袖善舞的,且在都城裡沒什麼相熟的人,便沒有下車,不過她還是挑起簾子,笑容溫軟聲音輕柔的問道:“巧娘,能告訴我這些馬車都是誰家府上的嗎?”
竇氏在都城日久,不少車架她只需一打眼就認出來,便一一告訴霍雲嵐。
霍雲嵐就記了下來,她的記性慣是好的,一遍之後就是分毫不差,就連車架旁邊隨侍的下人都認了個清楚。
而有駕馬車明顯與旁的不同,上有黑紅之色,還有暗金色的穗子。
楚國以玄赤為尊,而金色更是只有王室可用,一看便知道這是王族的車架。
霍雲嵐不由得看向了竇氏,而竇氏不等她問,便低聲道:“那是大公主的車架,大公主身份尊貴,性子也急,我們能避就避。”
聞言,霍雲嵐點點頭,眼睛卻多看了兩眼。
她在都城這些日子並沒閑著,除了收拾府邸和琢磨鋪子,便是把零零碎碎的消息都梳理清楚。
這大公主是楚王的第一個孩子,先王后所出,自然是格外尊貴,駙馬也是常家子,身份尊貴,兩人很是般配。
只是相比較于其他的夫妻和睦,大公主和駙馬就顯得不夠融洽,雖然沒有什麼嫌隙,可是多年無子,加上駙馬鮮少與大公主同進同出,便顯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駙馬愛詩文,年少時還曾與人曲水流觴作詩飲酒,想要與他結親的人家不知凡幾,可大公主卻不愛舞文弄墨,大抵是說不到一起去的。
這些事情都城裡那些尊貴人是鮮少私下議論的,人人都懂的避諱,反倒是市井當中傳聞頗多。
也實在是閒暇時候能用來打發時間的事兒太少,都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茶餘飯後的這些風聲不總是能被壓住的。
高門大戶以為自己高來高走,誰都探知不到他們,卻沒想過無聊中的百姓到底有多麼雪亮的一雙眼睛。
霍雲嵐也就是在操持鋪子的時候知道了些許,沒有細問,只是留了個印象。
無論真假,起碼在大公主面前不要談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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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有的心眼還是要有。
她這會兒也沒有多嘴探聽,很快就收回視線,連竇氏都沒有發現她剛才想了什麼。
等馬車入了頭道宮門,便要停下了。
第一道和第二道宮門中間有一大片空地,大抵是為了避免歹人潛藏,故而連樹都沒有。
就在兩側有兩排房屋,霍雲嵐心裡估摸這是尋常官員上朝之前休憩的地方。
而地上鋪的平平整整,霍雲嵐略踩了踩便感覺到了此處的地磚與尋常的不同。
尋常百姓鋪地,用的都是青磚,可是宮中用的都是金磚。
這金磚並非是金子做的,而是禦窯燒制,所製成的金磚質地細密堅硬,敲擊的時候能聽到金屬般鏗然之聲,踩上去的感覺也與尋常青磚不同,因此得名。
霍雲嵐之前在書裡見過對金磚的描繪,今天還是頭遭親眼得見,這讓她走起路來都別有一番趣味,一直到過了第二道宮門,霍雲嵐臉上都帶著笑意。
這邊心情輕鬆,但是對很多受邀入宮的女眷而言卻沒有那麼自在了。
楚王宮建造的十分大氣,兩邊的圍牆很高,之前坐在馬車上不覺得有什麼,但是一下車,走過了大片空地,往兩邊一看,就覺得有些壓抑。
不過等走過了這條高牆窄巷,眼前便是一片開闊。
霍雲嵐頭遭入宮,處處都不熟悉,也不亂走,只管同竇氏走在一處。
竇氏作為羅榮軒的娘子還是頭遭進宮,不過小時候她作為竇家千金也是來過幾次的,對這些很是熟悉。
她便挽著霍雲嵐,一邊說話一邊走,遇到其他夫人便寒暄兩句,倒也融洽。
待瞧見一處園子時,兩人不約而同的頓住了步子。
遠遠的,霍雲嵐就看到蕭成君正站在月拱門前,旁邊是一高一矮兩個男人。
高些的那個生了個好相貌,很是俊俏,說是豐神俊秀也不為過,略矮些的微微有些胖,臉圓圓的,雖然也站得直,可眼睛總是動來動去,便顯得有些不安分。
霍雲嵐便沒有上前,怕擾了蕭成君的事。
卻不知蕭成君現在心裡煩的厲害。
高個的叫朱鶴,矮個的叫朱泰,是朱皇后的兩個親弟弟。
蕭成君是見過朱泰的,他是五殿下的伴讀,常在蕭明遠身邊走動,蕭成君便常遇上,算是相熟。
而這朱鶴,蕭成君卻是頭回見。
對於朱鶴,蕭成君只知道他是朱家二郎,有個五品官位,尋常負責宮殿守衛的差使,在宮裡看到他也不奇怪。
但是這朱鶴一直同她搭話,便讓蕭成君有些無奈了。
想走開,可是朱鶴總是時不時的提起朱泰和五殿下,事關蕭明遠,蕭成君自然是想要多聽一些的。
可是聽著聽著,她便覺得朱鶴用心不純。
“縣主聰慧過人,非常人所能及,”朱鶴那張俊俏面目上露出溫柔淺笑,“微臣府上梅花開的正好,過些日子會有賞花宴,不知縣主是否能賞光一起切磋詩文?”
若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蕭成君,碰到這麼一個模樣談吐都很出眾的人,多少是會有些好感的。
可現在不同了,蕭成君謹小慎微,處處小心,尤其是對朱家人早有提防。
她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麼香饃饃,這人來接觸她,只會另有所圖。
於是蕭成君想也沒想便要回絕,可也沒把話說死,只管用她尋常慣有的清冷回道:“朱大人過譽了,若說詩文,這都城裡大才不少,我府上每月逢十都會舉辦詩會,朱大人到時參加便是。”
朱鶴顯然沒料到這個結果,先是一愣,不過很快就重新露出笑臉,半點沒有被拒絕後的不快。
他還想要說什麼,可蕭成君已經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霍雲嵐和竇氏。
蕭成君臉上難得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大抵是為了隱藏身份,不敢被人發覺,蕭成君在外人面前素來端著,臉色淡漠,無喜無怒,好似個冰人似的,甚少能與人說笑。
現在突然展顏,竟是明妹如冰雪消融般好看。
原本心裡已經有些不耐的朱鶴突然一愣,而後眼中有驚豔一閃而過。
蕭成君卻懶得理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迎著霍雲嵐走過去,同她和竇氏見禮之後,連頭也不回的同她們離開了。
這讓朱鶴的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原本還有些俊俏的臉上陰了一片。
他看的出來,安順縣主是對他不耐煩,可是面上朱鶴又不樂意認下。
他被人吹捧慣了,又常在胭脂堆裡打混,哪怕是城東的郡主對他也格外和緩,突然來了這麼一個不樂意搭理自己的,朱鶴自然不高興。
要不是因為安順縣主得了楚王青眼,朱鶴根本不會這麼上趕著攀談。
不過這時候,一旁的朱泰小心翼翼的問了句:“大哥,安順縣主與你說了什麼?”
此話一出,朱鶴就想說這縣主沒有眼光,那裡是清高,分明是不知好歹。
但是對上朱泰好奇的目光時,朱鶴心中那股莫名的得意就湧了出來。
他比朱泰大了不少,原本在家中,人人都是說他的好,朱鶴雖然沒有考中進士,但是有朱家做靠山,又有舉人之名,也就得了個官職。
但自從朱泰與五王子蕭明遠交好之後,家中的關注就從朱泰身上移開了,全然轉向了朱泰。
一開始朱鶴還不覺得有什麼,可是隨著朱泰在蕭明遠身邊地位穩固,朱家不再支持著朱鶴更進一步之後,這位朱家二郎自然對朱泰生出了怨懟。
他並不敢去埋怨父母,因為他知道自己以後的仕途官位還要靠著父母和在宮中的長姐幫扶。
所以朱鶴就把所有的埋怨都落到了朱泰身上。
之前朱泰和蕭明遠生出嫌隙時,朱鶴面上安撫,其實心裡是有些暗自歡喜的。
這會兒朱泰問他,朱鶴也知道他是想要通過安順縣主問問蕭明遠是否消氣。
朱泰顯然以為蕭明遠還是那個能哄騙的小娃娃,以為蕭明遠對之前暗殺之事一無所知。
其實朱鶴應該一口回絕,不沾染到這些事情。
但是莫名的驕傲讓朱鶴把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只管模棱兩可地道:“自然是不錯的,你二哥的本事你還不知道?”
朱泰鬆了口氣,跟著露出笑臉,點了點頭。
是了,朱二郎的英俊誰人不知?尋常姑娘瞧見他一眼就挪不動步子,那安順縣主也不過是俗人罷了,哪裡能視而不見呢。
朱鶴被他這幅憧憬模樣弄得越發得意,面上卻絲毫不顯,只管淡淡的對朱泰說了句:“趕緊去找四妹。”便轉身離開了。
對於這一切,蕭成君都一無所知,她只管挽著霍雲嵐的手臂,小聲嘟囔:“可算是甩開了。”
霍雲嵐沒有細問,倒是竇氏回頭看了眼,立刻收回視線,微蹙眉尖:“那不是朱家二郎嗎?”聲音微頓,竇氏把聲音壓低,“縣主,不是我背後說人長短,實在是這位朱二郎名聲在外,紅顏知己數不勝數,秦樓楚館去的也不少,與他相交還是要謹慎些好。”
蕭成君聽得出竇氏的善意,便回到:“巧娘放心,我同他沒有關係的。”
不僅沒關係,還是避之不及。
哪怕蕭成君並不知道這朱家到底多有本事,可是她有眼睛也有腦子。
眼瞧著鄭四安緊緊跟著魏臨,魏臨又與小五交好,那麼未來局勢如何其實已經明白了,即使朱王后有子,可是蕭成君半點不想跟朱家扯上關係。
更何況,那個朱鶴縱使長了一張好看臉蛋,笑起來卻油膩得很,眼裡明晃晃的寫著算計,或許旁人會被他的美貌迷惑,蕭成君卻是瞧不上的。
竇氏見她一臉厭煩,便知道蕭成君心有成算,也就不再多言。
而霍雲嵐不認識朱家,也不知那人品性,便一直安靜地沒有開口。
倒是蕭成君湊過來道:“雲嵐今天氣色也是很好的。”
這句話,聽起來只是簡簡單單的客氣話,卻讓霍雲嵐想起了自己來的時候在馬車上的那一場安睡。
她還記得自己醒來時,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了魏臨專注的視線。
那份平和卻堅持的注視,讓霍雲嵐現在想起來都紅了臉頰。
安順縣主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這是怎麼了,還以為霍雲嵐猛地從外面進了溫暖的宮殿裡捂得熱呢。
反倒是已經成親了的竇氏吃過見過,略瞧了眼,便露出一個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笑容,弄得蕭成君越發迷茫。
而她們進殿后,便沒有再交談。
除夕夜宴,是楚國宮中一年以來最重要的慶典儀式。
真正與民同樂是要等到明日,也就是大年初一時,楚王會先帶領百官同慶,然後登上城樓,與百姓同樂。
接下來就是一直到元宵節的全程歡慶。
而這除夕夜宴,則是王室專門宴請親近人的。
以前是楚王與妃嬪皇親同慶,可是因著如今的這位王上後宮妃子不豐,他又是個勵精圖治的,乾脆大筆一揮,把除夕家宴便成了君臣相聚,王后則是要在後宮宴請官員女眷。
不過重頭戲都在晚上,這會兒天色還早,這些官員夫人和郡主縣主多是聚在殿中,與王后說話,然後跟著王后一起去瞻拜。
這一整套走下來,累腿也累心。
對霍雲嵐來說,她是頭遭入宮,對這些事情都是一知半解摸不到頭緒,也就跟著安順縣主和竇氏一起,按部就班的走著流程,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
偏她記性好,瞧見什麼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時辰下來,霍雲嵐滿腦子都是楚國曆位王后太后的畫像。
楚國流行的繪畫方式偏向寫意,這些畫為了突出端莊,常常是衣衫精細,可長得都畫得差不多……
看的太多,弄得霍雲嵐瞧誰都像是一個樣的。
等能重新坐下,已經過了午時。
朱王后帶著妃嬪去迎太后,也給了這些官員女眷鬆快的時間。
她們或者兩兩一桌,或是一人一桌,坐姿都很端正,只是仔細看就能瞧見,每個人都隱秘的伸手揉捏著腿和手臂。
桌上流水一般的送上了精美膳食,每一道看著都格外鮮亮紅火,但霍雲嵐只是夾了兩筷子便撂下。
真的不是她挑嘴,實在是這些菜看著好看,卻大多冷了,有些油星的都冷的發膩,清淡的也嘗不出滋味,因著魏家從不在吃食上馬虎,霍雲嵐更是早早的就得了小廚房,吃慣了好東西的舌頭突然碰到這冷掉的佳餚,著實有些不適應。
見霍雲嵐不再吃,竇氏便壓低聲音道:“這些菜是不夠好吃,不過東西還是不錯的,也怪不得禦廚,這些菜做好了便忌諱回鍋熱,冷掉了是常有的事。”
霍雲嵐點點頭,她是知道些規矩的。
因著宮裡的瞻拜多,要準備的飯食貢品也多,禦膳房是要忙上好一陣子,而什麼時候上膳都是有規定的時辰在的。
天大地大都抵不過規矩大,宮裡尤其如此。
就算是楚王,這天也很難吃上一口熱乎飯。
沒多說什麼,霍雲嵐只是把手塞回了暖袖裡,指尖摸了摸柔軟的絨毛,眼睛朝著旁邊看去。
大約是這頓飯食確實是讓人沒有食欲,和霍雲嵐這般閑下來的有不少。
她左右看了看,便瞧見了正端坐在上首的大公主。
只一眼,便看得出她心情不佳,霍雲嵐便迅速轉開視線。
就聽竇氏接著道:“等下用些糕餅也就是了。”
不過竇氏在心裡補了一句,尋常王后瞻拜用不了這麼長時候,這次卻有些久了。
竇氏心裡些計較,霍雲嵐卻並沒多想,只管盯著面前的一碗肉菜瞧。
這菜叫什麼名字霍雲嵐不知道,畢竟她也是頭遭吃禦膳,不過她覺得這個要是熱著應該是頂好吃的。
於是,霍雲嵐扭頭對著一旁的宮人道:“不知是否有蒸飯?”
伺候的宮人臉上是格外恭謹的笑意,道:“回夫人的話,有的。”只是這殿上的各家夫人甚少用飯,多是用兩口菜就撂筷子,多吃一口似乎都能撐到,也就不曾端上來。
霍雲嵐便道:“給我上一碗。”
“是。”
一碗蒸飯上來,霍雲嵐摸了摸,便覺得米飯還是熱的,瓷碗都有些燙手。
她便默默地拿出勺子,把飯中間挖了個洞,然後把面前鮮亮的肉塊塞了進去,又安靜的用飯把肉埋上。
無肉使人瘦,餓的時候還是想吃肉。
過了會兒,她拿著筷子把飯扒開,便看到原本有些硬的肉變得軟乎乎油汪汪的,立刻能聞到香氣。
法子是土法子,好用就行。
霍雲嵐也不看別人,只管拿著筷子一口口的吃,格外的專心鄭重。
旁人怎麼想,霍雲嵐不管,左右她是不會餓到自己的。
從小時候開始,霍大姑娘為了吃飽飯什麼都做過,做生意的初衷就是想要吃飽吃好,沒道理現在都做了將軍娘子還要餓著自己。
而且霍雲嵐在心裡算了算,從現在到晚上還有兩三個時辰呢,她不吃些東西怕是抗不住。
原本竇氏也想要動兩筷子就撂下,但是看這霍雲嵐專心致志吃飯的模樣,竇氏突然覺得自己好餓。
那是一種本能的餓,而且霍雲嵐吃的很香,不僅姿勢好看,而且吃東西的時候臉頰微微鼓起時莫名的讓她覺得那尋常白飯都香的很。
而將軍夫人小時候受過餓,吃飽就格外歡喜,眼睛微微彎起的時候很是喜人。
看她吃飯,越看越餓。
竇氏猶豫了一下,覺得不壞規矩,便讓宮人也給自己上了一碗飯。
學著霍雲嵐的樣子悶了肉,大約是她夾的這塊有些肥,扒開飯時,就看到肉已經有些化開。
尚不知道好不好吃,香是真的香。
竇氏往嘴裡鬆了一口,就覺得渾身舒坦。
這邊兩個人吃的高興,沒有想影響旁人。
可是,架不住溫熱的香氣彌漫,總有人時不時的扭頭過來瞧。
而在上首的貴人們則是沒有注意到她們,尤其是因著大公主神情淡淡,旁人也不太敢說話。
大公主名喚蕭淑華,原本就是個爽直脾氣,又得楚王寵愛,沒那麼多忌諱,心裡不舒服了臉上也免不得帶出了些許。
坐在她身邊的便是蕭成君,尋常兩人交集不多,不過這會兒王后不在,尋常妃嬪品階不夠,旁的公主不是遠嫁便是年幼不知事,現下也就只有蕭成君能說上話。
動了兩筷子菜,蕭成君也沒再吃,轉而溫聲道:“今年冬日冰結的很好,過幾天我尋了人一起去觀冰嬉,公主可有興趣?”
蕭淑華抿抿嘴唇,微微點頭,聲音淡淡:“去瞧瞧也無妨。”
蕭成君見她應下,心裡鬆了口氣。
這次邀大公主是蕭明遠的主意,蕭成君並不知道五殿下想要做什麼,不過既然都在一條船上,那蕭明遠想要做的事情,蕭成君自然是要支持的。
她臉上露出了淺淺笑意,同大公主說起了新進城的百戲班子。
這百戲班子裡的藝人各有絕活,其中有個會疊椅的尤其厲害,能疊出七八層高,還能在椅背上起舞,一進城就得了不少關注。
金貴人家多是聽戲聽書,觀百戲的不多。
不過蕭淑華沒成親時也是個愛說愛鬧的,一聽就起了興趣,難得的露出一抹笑:“這般好技藝的,是該瞧瞧。”
“不如我請那班子去我府上,專門演一場,到時候公主也來同看可好?”
“如此甚好。”
正說著話,武安縣主柔柔開口:“公主可要嘗嘗我新釀的梅花酒?”
蕭淑華雖不喜歡武安縣主這副總是柔柔弱弱的模樣,但終究是有層血緣在,便淡淡點頭:“端來吧。”
武安縣主面上一喜,便給她斟了一盞,而後微微偏頭,使了個眼神。
便有個俏麗打扮的姑娘湊過來,對著武安縣主道:“我瞧那邊有投壺,縣主可要去試試?”
這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被蕭淑華聽到,卻又不過於刻意。
武安縣主沒說話,只是看向了大公主。
其實這是尋常事兒了,雖然宮中規矩多,卻也不是一直拘著她們的,尋常用罷了飯,便能去松松筋骨,不能出這宮殿,但是會安排一些消遣的玩意兒。
只是多是賞花品茗,這會兒突然說能投壺,著實讓蕭成君有些意外。
她不由得看過去,就對上了那姑娘的臉。
朱家四姑娘,朱鶴朱泰的親妹,而他們的長姐便是朱王后。
以前朱泰與五殿下相交甚密,這朱四姑娘也常常在安順縣主府中走動,雖然現在蕭明遠有些疏遠朱家,可到底沒有撕破臉,蕭成君與朱四姑娘也算熟識。
朱四姑娘也回給了蕭成君一抹笑,看上去比以前更為親近。
因著剛剛朱泰往她身邊遞了話來,說朱鶴與蕭成君一見如故,郎才女貌,加上朱鶴說的篤定,朱泰也就信誓旦旦的告訴四姑娘,安順縣主一定是瞧上了朱鶴。
朱四姑娘對此深信不疑,畢竟朱鶴紅顏知己不少,在此道上頗有心得,素來都是最懂得討人歡心的。
甚至朱四姑娘心裡還有些不屑,覺得安順縣主與尋常女子也沒什麼不同。
面上她卻是笑著道:“安順縣主可要一起?”
蕭成君卻沒有像她想的那樣一口應下,而是偏頭看了看蕭淑華。
蕭淑華攏了攏袖口,神情不動,只是心裡有些煩。
她今早與駙馬又鬧了不快,早膳都沒怎麼用便出門了,剛才在外面走了一圈,越發覺得腹內空虛。
可是今日旁人倒還罷了,她作為公主,總是要端正一些,餓了也不好直接說。
誰能信尊貴如她居然也要忍餓呢,偏偏越是金貴人在這般場合越要端著的。
若是尋常說去投壺,她定然不會拒絕。
可這會兒蕭淑華半分心氣兒都沒有,卻也不樂意一直坐在這裡,便想著出去走走也好。
把酒盞撂到一旁,大公主無意間神情淡淡的朝著下面掃了一眼。
而後,就盯上了正專注用飯的霍雲嵐。
按理說霍雲嵐坐的遠,很難注意到,可殿上眾人不是輕聲聊天就是安然而坐,就顯得霍雲嵐格外不同。
尤其是,飯碗上有著氤氳熱氣,看一看就覺得香。
霍雲嵐用飯的姿態是練過的,自入了都城,她便請了人來專門教自己。
在家裡可以百無禁忌,但是出了門,娘子就是相公的臉面,她自然要精心。
而霍雲嵐學習的效果顯著,動作優雅,神態自然,挑不出半點錯處。
可與旁人不同的是,分明她坐姿端正,神情如常,無一處不規矩,偏偏吃起飯來透著一股格外香甜的感覺。
尤其是能吃出笑眼睛,專注的模樣讓瞧著她的蕭淑華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
民以食為天,慣來如此。
若是大家都不吃,就這麼呆著,誰也不會覺得餓。
偏偏看到有人動了筷子,恍惚間似乎還能聞到香味,這五臟廟也就鬧開了。
蕭淑華微抿嘴唇,終於開口,卻不是對著朱四姑娘,而是對著一旁的宮娥道:“上碗飯來。”
蕭成君趕忙接上:“我也要。”
宮娥應聲,快步下去準備。
朱四姑娘則愣在當場。
邀大公主去投壺並不是她的主意,而是朱王后吩咐下來的,不然這殿中也不會突然準備好了投壺器具。
做此安排的緣由朱四姑娘也不清楚,但她早早討好了武安縣主,又知道了二哥朱鶴與安順縣主交好,便覺得一切順當,不會出什麼紕漏。
誰能想到,最後竟是折在了一碗飯上?
可旁人並不知道朱四姑娘的心境,原本還想著要不要熬一熬的各家夫人們一瞧大公主都動了筷子,她們也不端著了,各自要了飯或是蒸餅。
一時間,宮殿內的宮娥忙碌起來,氣氛卻比剛剛熱絡不少。
此時,正往回走的朱王后同身側的瑤華夫人笑道:“本宮知道你不喜歡這些禮儀規矩,但是該做的還是要做。”
這話聽得溫柔,可要是瑤華夫人一口應下,扭頭就會有人告訴楚王,說她不敬神佛,不重尊長。
瑤華夫人便似笑非笑的看了朱王后一眼,沒回答,只管伸手扶了扶雲鬢間簪著的一支嵌寶石縲絲金花釵。
這根釵朱王后很眼熟,昨天還在貢品單子上見過。
誰能想到,自己還未開口,這根釵子就被瑤華夫人戴上了。
楚王著實是把心都偏到了天上,可是誰能置喙呢。
眼神微暗,朱王后不動聲色,只是指尖微微收緊,指尖扣住了扶著她的宮女的腕子上,這宮女吃痛,卻神情不動,步履平緩,半點異樣都沒有。
瑤華夫人卻恍如無事發生一般,把手放下,一張芙蓉面目上帶著笑,聲音比朱王后還溫和:“王后最是知道臣妾的,臣妾是怕吃苦怕受累,不過如今可不算吃苦受累,咱們做的事兒,王上也都在做,如此一想,倒是別有滋味,甜得很呢。”
此話一出,朱王后就覺得牙倒。
這情話甜膩,楚王不在,這人又說給誰聽?
真的是情之所至?朱王后卻是不信的。
因著朱家妾室多,後宅隱私之事朱王后在閨閣中就見過不少,可以說當時還未出閣的朱王后就已經練就了一手好本事。
可是成親之後她才發現,自己那些本事半點用不上。
楚王的第一位王后賢良淑德,把後宮管的規規矩矩,後宮裡的妃嬪多是大家子女,楚王不重欲,雖說偶有偏寵,可從不限制子嗣,誰想要娃娃就要,大家尋常也就關起宮門各過各的,偶爾吵架拌嘴也不敢鬧大,生怕被楚王責罰。
朱王后空有一身宮鬥本事,卻無處施展。
一直到瑤華夫人得寵,朱王后想要摁一摁她的風頭,覺得自己總算能把以前學的東西用起來,卻沒想到瑤華夫人從不做隱私事,反倒處處明著來。
她想要寵愛,便明著告訴楚王自己的歡喜,她甚至從不忌諱告訴旁人自己對楚王的愛慕。
可瑤華夫人又很有分寸,縱然炫耀,她也拿捏住了那條線,不上也不下。
朱王后心裡氣,偏偏瑤華夫人出身大戶人家,與朱家這種靠著外戚起家的人家不同,朱王后不敢真的下狠手,就拖到現在。
這會兒朱王后被瑤華夫人幾句話弄得心裡氣悶,可是瑤華夫人就是說的格外自在:“等會兒要寫吉語包到餃子裡,臣妾一定要去求王上福壽康寧。”這模樣分毫不像一路披荊斬棘坐穩一宮主位的瑤華娘娘,倒像是個春心萌動的小姑娘。
朱王后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不過方才王后確實是繞的遠了,還是要多注意些,莫要過了寒氣。”說著,瑤華夫人扭頭對著一旁伺候的宮人道,“把手爐拿來。”
朱王后笑意不變:“本宮不礙的,你用吧。”
瑤華夫人回了個笑:“臣妾不怕冷,”說著又扶了扶金花釵,“這心裡都是暖呼呼的。”
朱王后:……
又瞧了她一眼,朱王后不著痕跡的吸了口氣,才溫聲道:“說起來,殿內各位大臣的夫人都在,你與本宮同去,也好跟人說說話。”
在心裡,朱王后有自己的算盤。
尋常這般的入宮夜宴,因著楚王善待臣子,自然也不會苛待他們的女眷。
只是入宮之後多少都會有忌諱的,雖不至於規行矩步,但也不至於過於放肆。
而朱王后在外面繞了一大圈,拿捏著時間,就是為了籌備一場好戲。
也不枉費她早早籌謀。
只要大公主去了投壺的地方,自會“恰好”聽到駙馬與瑤華夫人的親妹相交甚密的流言,也會“恰好”看到兩人的定情之物。
大公主定然不會真的鬧起來,哪怕不全相信,可心裡定會給瑤華夫人記上一筆。
至於那姑娘的名節,朱王后不甚在意。
哪怕拉攏不來大公主,也不能讓蕭淑華與瑤華夫人親近。
朱王后一想到等下會出現的場面,便覺得鬱氣消散,眼中都有了笑意。
瑤華夫人則是眨眨眼睛,一雙水樣眸子溫柔和順,只管笑盈盈的跟著去了。
剛一進大殿,撲面而來的便是一片溫暖。
但,裡面並不是虛情假意互相寒暄,也沒有裹著冰碴子的言語機鋒,而是正拿著銀箸端著杯盞的夫人姑娘們,觥籌交錯,一片和樂景象。
至於朱四姑娘低頭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
在朱王后預想中該是強壓火氣的大公主,這會兒正拿著筷子,慢悠悠的夾起了一顆肉圓送進嘴裡。
朱王后腳步微頓,神情有一瞬的茫然。
這怎麼,還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