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發佈時間: 2024-09-04 08:3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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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冰上的戀歌(四)

掛了電話,061問他:“……要去看看嗎。”

池小池:“當然。”

縱使疑惑再多, 這個“小叔”的身份也是經過冬歌母親親口驗證的, 應該不會有差。

半小時後, 池小池裹著純黑的長羽絨服,坐在體校門口已經半凍上了的觀賞池邊, 等待這位不具名小叔的到來。

冬歌的頭發已經很久沒理了, 長及肩膀,被一只黑發圈簡簡單單地束在腦後。

池小池閑來無事,把發圈解散,挽了個小丸子頭。

這是當初婁思凡常幫冬歌梳的發型。

冬歌不愛剪發, 為了不影響比賽, 賽前婁思凡總會到他宿舍去, 給他梳一個丸子頭。

從19歲到24歲,他和婁思凡談了整整五年的地下戀愛。

在這期間,冬歌覺得自己還算幸福,不過偶爾也會有不滿。

除了始終若有若無地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賀長生之外, 他還有一樣心事。

——冬歌其實不喜歡在下面。

但是每次和婁思凡提起, 婁思凡都笑著說,那下次吧,下次讓著你。

那口吻完全是把他當小孩來哄,而所謂的“下次”到底什麽時候來, 天曉得。

冬歌提了幾次, 就不再說了。

他自我開解道, 算了, 反正挺疼的,婁思凡說不定吃不了這個苦。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冬歌的心態慢慢發生了變化。

他總懷疑是自己太敏感,但婁思凡和賀長生的“友誼”實在地久天長,哪怕在婁思凡和他秘密地在一起後,大多時間裏,婁思凡還是會和賀長生同出同入。

冬歌總是小跟班似的跟在婁思凡身後,盯著賀長生出神。

為什麽他不懂得避嫌?

他沒有其他的朋友嗎?為什麽非要霸占婁哥的時間?

不過,他們的舉止絲毫沒有逾矩,真真正正是一對彼此尊重的好友,冬歌哪怕想雞蛋裏挑骨頭、找一個發作的點都找不到。

更叫冬歌難以忍受的,是婁思凡總拿他和賀長生比較,也不比別的,只比對冬歌來說意義極重的滑冰技巧,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你不如長生啊,還要努力。

賀長生就像一根針,楔在冬歌的皮肉裏,讓他時不時刺痛難受一陣。

到後來,哪怕不用婁思凡提,冬歌都會不自覺地把賀長生當做比較和競爭的對象。

明明一個是雙人滑,一個是單人滑,專業絲毫不相沖突,但冬歌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和賀長生去比較。

這種負面情緒,在婁思凡親手打造的培養皿中不斷滋生。

冬歌越來越討厭賀長生。而這種情緒在某一天達到了頂峰。

那是一個周末。

婁思凡如往常一樣,去雙人滑的訓練場找賀長生一起練習加聊天,冬歌也如往常一樣跟著婁思凡去了。

從昨天開始,婁思凡的情緒就莫名地不好,早上連飯也沒吃幾口。

冬歌怕他熱量不夠,滑了一會兒後就起身離場,滑去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熱咖啡,怕咖啡冷,就捧在手心裏,飛快滑了回來。

剛走到場邊,他竟看到婁思凡難得對賀長生黑了臉,擺出一副質問的架勢:“我昨天來找你,跟你在一起的男的是誰?”

冬歌站住了,側耳細聽。

賀長生態度很淡:“朋友介紹的,跟他吃個飯而已。”

婁思凡緊追不舍:“只是吃飯?”

賀長生神情平靜地說:“我這麽多年沒談過戀愛,試試約會。只是處一處,又沒說一定要在一起。……你那麽緊張幹什麽?”

婁思凡收了收情緒,溫柔一笑,只是這笑容怎麽看怎麽僵硬:“沒我把關,我不放心啊。”

他又問:“既然是約會,怎麽要找一個男人?”

賀長生瞟他一眼:“你歧視同性戀啊。”

婁思凡說:“……我沒有。只是沒想到你也是……”

賀長生:“……‘也’?”

婁思凡:“咱們隊裏我知道的就有兩三對了。不稀奇。”

賀長生:“哦。”

婁思凡頓了頓,試探著問:“你願意在上面還是在下面?”

賀長生:“……八字還沒動筆,你倒是替我打算得長遠。”

作為多年好友,這問題對賀長生來說也算不上冒犯。

賀長生的萬年冰山臉上浮出了點笑影:“沒想好,也沒打算輕易試。可能更願意在上面,如果夠喜歡,在下面也沒差。”

婁思凡說:“你要是跟別人好,還是在上面比較好。”

賀長生說:“為什麽?”

婁思凡用玩笑口吻道:“在下面多丟人啊,還疼。就算要在下面,也得找個會疼人的。”

冬歌捧著的咖啡像是變成了一塊烙鐵,貼在他的手心裏,燙得他渾身哆嗦。

……“在下面多丟人啊。”

……“還疼。”

他原來是知道的啊。

冬歌突然覺得,把那種疼痛甘之如飴、視為幸福的自己,像個蠢貨。

因為這件事,他跟婁思凡吵了一架。

得知他生氣的原委後,婁思凡很耐心地哄他,認錯,說他就是隨口一說,不是認真的,實在不行他讓冬歌上一回,算是道歉。

雖說最終還是和好了,但嫉妒和危機感已經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冬歌的心。

他從小被父母指責到大,以至於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烙印在他的心中。

——不討人喜歡,是因為自己不夠優秀。

只要自己足夠優秀,那麽就會有人喜歡。

哪怕年紀輕輕已拿到了國內外無數大獎賽的冠軍,並創下了國內紀錄,冬歌仍覺得還不夠。

在這之後不久,冬歌迎來了一項重要的國際賽事。

在他準備比賽期間,發生了一件事:婁思凡帶他去找賀長生玩。

自從上次談話後,婁思凡去找賀長生的頻率明顯增多,而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婁思凡對冬歌溫柔道:“長生他擅長編舞,讓他這個前輩多給你指點一下,你的成績會有很大提升的。”

而在這次練習時,賀長生一時興起,玩了一套4T 3A的連跳。

因為只是練習而已,這一套單人高難度動作賀長生完成得相當輕松。

婁思凡也相當捧場,笑道:“長生,你這套動作分數能破亞洲記錄。”

賀長生說:“你別瞎說。私底下跳跳就算了,臨場我不一定能發揮得這麽好。”

婁思凡笑笑,轉頭對冬歌說:“看看你賀前輩,要好好學習知道嗎。”

坐在場邊的冬歌低著頭系冰鞋的鞋帶:“……嗯,知道。”

幾天後,教練和他商量戰術時,冬歌絲毫不猶豫:“4lz 3T。”

教練勸他別冒險,冬歌的跳躍水平盡管已躋身一流,但這動作難度太大,對冬歌來說,穩應該是追求的第一要務,大可以在接續步上爭取分數。

冬歌固執道:“我做得到。”

他賀長生既然做得到,那自己也一定可以。

……那是個讓冬歌後悔一生的決定。

正如賀長生所說的那樣,臨場發揮和私下發揮是兩碼事。

在客場作戰和比賽氛圍的壓力下,冬歌硬是頂住了,將難度最大的4lz動作完美完成。

問題出在了第二個動作上。

由於落地時沒能控好,重心一失,冰刃一歪,他重重跌在了冰面上。

冬歌的教練扼腕嘆息,惋惜這次他大概要和獎杯失之交臂了。

但很快,他就發現有些不對勁。

冬歌趴在冰面上,任伴奏音樂響下去,爬都爬不起來。

他驚呼一聲,向裁判組示意過後,沖入場內。

冬歌疼得渾身發抖,蜷成一團,熱汗一滴滴融入冰面,低低喃語著:“……我的腳,我的腳。”

……最後的診斷結果是跟腱嚴重撕裂。

教練安慰他,沒關系,休息一年,重整旗鼓,練這一行的,哪個身上沒點傷病。

但冬歌卻從教練眼裏看到了濃濃的遺憾。

這份遺憾把冬歌擊潰了。

接下來的幾天,誰來探望他他都不肯多說話,就連婁思凡來也是如此。

面對冬歌的冷臉,婁思凡特別溫和道:“我知道你身體不舒服。要是不想見到我,我就過兩天再來。”

或許是傷中格外容易敏感的緣故,在和婁思凡的相處中,冬歌意識到了許多之前未曾註意到的細節。

——婁思凡太溫柔了。

他溫柔得幾近虛假,像是能包容冬歌的一切惡劣品行,任性、驕傲、沈默。

以前冬歌認為,溫柔是個極其美好的品格。

他從不對冬歌生氣,不指責冬歌的過失,不和他拌嘴、吵架,簡直是個再完美不過的戀人。

可是,細細想來,不拌嘴、不吃醋、不鬧脾氣的戀人,真的是戀人嗎。

哪怕是到了這種時候,婁思凡仍是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地安慰他,簡直像是用溫柔把他冷漠地推開,並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我們不熟”的楚河漢界。

在冬歌入院三天後,剛剛結束了自己比賽的賀長生來看了他。

賀長生的口吻裏帶著不滿:“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

冬歌看著他,啞著嗓子問:“婁哥呢,沒跟你一起來?”

賀長生冷冰冰的,聽聲音是真的在生氣了:“他能一直陪你走下去嗎?想想你自己該怎麽辦吧。”

聽到這句話,冬歌突然就被委屈和酸澀填滿了。

他小聲說:“他能。”

說完這兩個字,他又自言自語地問自己:“……他能嗎。”

賀長生皺起兩道漂亮的柳葉眉:“嗯?”

那是冬歌第一次敞開心扉,跟賀長生說那麽多的話。

他說起了他跟婁思凡的愛情,坦承了他對賀長生的嫉妒,說到最後,他壓抑不住情緒,擰著被角輕聲啜泣起來。

……我嫉妒,我有罪,我沖動,可是我真的罪大至此嗎?

賀長生聽完後,神態有些異常:“是這樣嗎?……他沒跟我說過。”

冬歌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賀長生說:“我一直把他當朋友,我也以為你是他照顧的後輩。”

他又問:“你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婁哥從沒跟我提過,你跟他……”

冬歌僵在了原地。

……沒提過。

什麽叫“沒提過”?

賀長生不是婁哥的好朋友嗎?

婁哥不讓冬歌公布他們的關系,好,冬歌不說,也不做,甚至不在外面跟婁思凡有任何親密的舉止。

畢竟在這個社會背景下,同性戀仍屬小眾,不能被曝於日光下自由談論。

而冬歌的性格內斂,也不是願意在別人面前大方秀恩愛的人。

但他一直以為賀長生是知道的。

如果婁思凡沒提過,自己這五年算什麽?

如果沒提過,自己為什麽要去嫉恨一無所知的賀長生?

見冬歌不答,賀長生呼出一口氣,幹脆道:“我知道了。以後我會跟婁哥保持距離,希望你不要介意。”

賀長生走了,留下冬歌一個人在病房裏發呆。

大概在半小時後,婁思凡的電話打了進來。

冬歌艱難地拿起手機。

手機還是當年冬歌翻墻出去買的那個,質量很好,冬歌又念舊,一直用到了現在。

婁思凡的電話,曾是裏面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號碼。

他接起電話:“餵。”

那頭的人氣急敗壞:“你為什麽要對他說那些?我不是叫你不要說嗎?你要毀了我嗎?”

冬歌頓了頓:“……你是誰?”

一時間,冬歌竟然沒能聽出那是誰的聲音。

接下來,婁思凡說了很多話,好像是把五年沒有宣泄出來的憤怒集中在了這一個小時裏,化為透明的子彈,劈頭蓋臉地朝冬歌打來。

在電話裏,婁思凡真情實感又痛徹心扉地說:“你該謝謝長生,他小時候受過欺負,有心理陰影,為了他我才護你。你呢?我小時候那麽幫你,照顧你,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冬歌一直以為,婁思凡只是不夠喜歡他而已。

但他沒想到,婁思凡甚至沒將他當做人,而只是一件好用的道具而已。

——小的時候,他是一個他用來討好賀長生、展現他善良悲憫之心的可憐娃娃。

——長大以後,他是一個好用且免費的充氣娃娃。

按照婁思凡的控訴,冬歌的確是毀了婁思凡,毀了他這麽多年精心維持的“友誼”。

婁思凡是那麽喜歡賀長生,想盡辦法要討他的歡心。

由於情感的投射,賀長生註意到了被欺負的冬歌,婁思凡也開始隨之關註他。

他本來只是想做個好哥哥,好好照顧冬歌這個“小弟弟”,沒想到那一夜酒醉,讓他迷迷糊糊地騎上了一頭老虎。

是冬歌害得婁思凡要做出這樣艱難的抉擇,是冬歌逼他在道德和賀長生之間做出取舍。

為了“責任”,他“做出了犧牲”,和冬歌在一起,“彌補他的過失”。

他也知道這樣“給不了冬歌幸福”,卻又不想做陳世美,想分手而不得,只能不斷通過“善意的提醒”,讓他知道賀長生有多好,示意他知難而退。

也只有冬歌這樣的蠢人,才會知難而進,抵死不退。

聽到他聲聲義正言辭的指責,冬歌連生氣都沒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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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牀上,語氣平靜得讓他自己都吃驚:“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麽不早說。”

電話那邊的婁思凡道:“我不是一直在提醒你嗎?”

隨即,他又滿含痛苦道:“我已經對你負起責任了,這難道還不夠嗎?你也考慮考慮我的感受吧。”

冬歌虛弱道:“可你對我那麽好……你一直在誇我,說我這裏好那裏好……”

難道連這些都是假的嗎?

婁思凡說:“我是說過,可那只是普通的誇獎而已,你也想太多了。你想想看,從頭到尾,我有對你說過一句‘我愛你’嗎?”

冬歌沈默了。

片刻後,他輕聲道:“好的。我知道了。”

他禮貌地掛掉了電話。

從11歲到現在,整整12年的期待和崇拜,在一小時內化作了夢幻泡影。

12年,對冬歌來說,有半輩子那麽久了。

現在話已經說開,冬歌也沒打算死乞白賴地求復合。

他沒那麽踐。君既無心吾便休。

他這樣安慰自己,趴在枕頭上,大滴大滴的眼淚把枕套打濕成深色。

……為什麽這麽疼。

……跟腱撕裂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疼。

冬歌痛得喘不上氣來,死死扯著病號服的胸口位置,低喃著安慰自己。

……沒事,沒事,沒了他,我還有冰鞋。

時隔一年,已罹患嚴重焦慮癥的冬歌重返冰場。

但跟腱嚴重撕裂的後遺癥,以及不再沈靜的心緒,讓他再也找不回去年此時的狀態。

他連跳六個動作,全部失敗。

他跪在冰面上,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那些曾經嘲笑過他傲氣的隊員們無不動容,但在這群人裏卻沒有婁思凡。

……他甚至沒再來看冬歌一眼。

在半年後,住進精神科的冬歌,在迷亂中找到了一片屬於他的冰場,踏碎了薄冰,墜入了觀賞湖。

池小池將自己從冬歌死前一瞬的記憶中抽身而出,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觀賞池。

讓冬歌葬身其中的觀賞湖和這片池子一樣,並不很深,如果那時候冬歌還有一點點求生欲,只用在雙腿裏灌註一點點力氣,站起來就好。

他把綁好的丸子頭解散,一頭蓬密的烏發被風吹得飛起來,頭發烏黑,更襯得皮膚雪白,讓他看起來像是個小姑娘。

池小池抹了一把臉,認真道:“我操他大爺。”

061極其認同:“嗯。”

就在這時,一雙皮鞋進入了池小池的視野範圍。

有人輕聲問:“冬歌?是你嗎?”

池小池秒速進入狀態。

他擡起頭,目光和小時候的冬歌一樣,憂郁而警惕。

眼前的人是個相貌不賴的青年,生得很俏,紅唇丹鳳眼,卻有一股獨特的清正雅氣,看著就叫人心裏舒服。

註意到冬歌探詢的眼神,來人伸出手掌,彬彬有禮道:“我叫冬飛鴻。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