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十七)
夜色降臨,窗外才淅淅瀝瀝落起了雨。
泥土被雨浸泡得腥味濃郁, 蚯蚓很多, 一團團從土裏翻出來,蠕動翻滾, 試圖不叫自己窒息。
池小池馬上要進小黑屋了,心情略有壓抑, 默唱大悲咒,聊以解憂。
甘彧在他兩頰掃上陰影,好讓他顯得更憔悴些,更符合人物形象:“在念什麽?”
池小池唱出了聲:“南無, 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甘彧當機立斷用陰影刷柄壓在了池小池唇上。
……他懷疑他再唱下去佛祖會記他個大不敬之過。
池小池張嘴咬住了他的筆刷。
甘彧無奈:“松嘴。”
池小池一挑眉, 顯然是想做點別的轉移下註意力。
甘彧輕輕捏住他的下巴, 又怕太使勁兒弄疼了他,所以只晃了晃,嗓音無奈又溫柔:“別鬧,松嘴。”
池小池看著他,自己也覺得這舉動幼稚得很。
池小池從小怕黑怕鬼,孩子氣和想象力在這方面顯露無疑,一被嚇著了就往婁影那裏跑,因為那裏最安全,而且不會受到任何嘲笑。
小時候, 起夜對他來說堪稱人生三大挑戰排名之首。
筒子樓裏最大的特色便是“公共”, 廚房、浴室、廁所, 無一不公,無一不共。
如果池小池半夜想要上廁所,就得趿著拖鞋,在三亮兩不亮的聲控燈下走過,從走廊這頭到那頭,這對池小池而言,難度不亞於二萬五千裏長征。
為了克服他這個毛病,婁影買來學校小賣店裏賣的黃牛皮紙,裁開,用紅墨水在上面畫符,告訴他,拿著這個,半夜上廁所,鬼就不敢靠近你了。
池小池說:“假的。”
婁影好脾氣道:“真的。”
池小池轉一轉眼珠,把折成三角形的黃符塞進婁影兜裏:“那你拿著。”
——婁影拿著符,他牽著婁影,就不會怕了。
迂回戰術,堪稱精妙。
後來,婁影死了,他就不再那麽怕了,偶爾半夜起牀,半夢半醒間,還會拖著步子在走廊裏走一圈,想要撞見一只姓婁的鬼魂,但願望每每落空,讓他終於開始懷疑起鬼的存在。
如果婁哥有魂魄,他為什麽不回來看一看呢。
甘彧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單純覺得這樣犯孩子氣的池小池很可愛,想親一口。
他用手將陰影粉輕輕撣開,確認妝容妥帖後,就放任池小池用他的大悲咒折磨奚樓,自己背過身去,拿口紅和衛生紙畫了一張符,並疊成三角形。
雖然一定沒用,但是哄哄咬他筆刷的池小狗還是可以的。
外科醫生修長而勁瘦的手指折疊起東西來簡直是一場視覺盛宴。
他用指關節將衛生紙邊緣壓平時,馬尾女來化妝間叫他,說夜戲準備開始了。
……她擔憂著小辮男的安危,即使不用化妝也是一臉憔悴。
池小池起身,正要向外走去,就被甘彧塞了樣東西進襯衫口袋裏。
池小池微微揚眉,用目光詢問他這是什麽。
不管是甘彧還是061,都更喜歡把勸慰落實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
一句“別怕”,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撫一撫他的口袋,說:“我就在外面等著。遇到危險,大聲叫甘彧就好。”
池小池進到房中一角站定,隔著襯衣勾勒著口袋中三角符的輪廓,長出一口氣,有點恍惚。
但也只是一點而已,他還沒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小辮男已經把半長的頭發全部解散,嘴唇死白,他雙目直盯著自己的腳背,目光裏是虛張聲勢的狠厲。
窗外的雨又大了,劈裏啪啦地在窗上匯成一道道細小的水流,將屋內的死寂襯托得愈加可怖。
池小池唱:“冷冷的冰雨在我臉上胡亂地拍。”
忍過大悲咒的奚樓終於是忍無可忍了:“住嘴。”怎麽不拍死你。
池小池:“嘻嘻。”
……奚樓開始衷心期望那女鬼給點力,爭取一舉嚇癱這個癟犢子。
而這回負責撞鬼的也的確是池小池。
按照“關巧巧”那裏的劇本,“關巧巧”會在他們遊戲進程中rua地一下出現。池小池看到死去的女友,先驚後喜,最後竟扯住她不肯放開,屋內亂作一團,而等燈亮之後,眾人發現,池小池握住的不過是他自己的衣角。
“關巧巧”本來就是鬼,因此來去無蹤,連特效都不需要,可以說是從根本上造福後期工作人員。
關燈前,“關巧巧”特意進了一次房間,對池小池抱歉道:“別怕啊,都是演戲。”
這話語內容與她歉疚的眼神都足夠真誠,只是想到上午泛舟時她冷若剃刀的眼神,池小池只覺得脖子發涼。
燈關上了。
整個房間陷入徹底的黑寂,唯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池小池去數呼吸聲,很好,加上他是四個,暫時沒多出那個“第五人”。
第一輪,他身處D位,也是“關巧巧”曾經站過的位置。
小辮男站A位,他單手扶著墻,朝B位的馬尾女走去,腳步像是拖在地上,沙沙作響。
屋內有光源,窗戶也並未封死,偶爾一道白閃閃的電光在天際扯過,映亮房間中四人的身影,個個都煢煢的,像極了幽魂。
小辮男纏滿創可貼的手搭在馬尾女右肩上,又冷又軟,隔著衣服馬尾女都被冰得一個激靈。
她甚至不敢回頭,邁步出發,小跑著往C位的雀斑男趕去。
雀斑男被她一掌拍得踉蹌出幾步,滿怨念地轉頭看她一眼,才一步步朝池小池摸去。
溫厚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池小池往前走去,心裏又黑又沈,想,會不會她就在下一個轉角,垂著手,低著頭,等著我。
他不自覺把手探入兜裏,靠著衛生紙符咒賜予自己的力量邁步前行。
然而他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下一處墻角因為小辮男的離開而空了下來。
他依照遊戲規則咳嗽一聲,又向小辮男現在所處的墻角走去。
就位之後,他擡手拍一拍小辮男的背,摸到了一手冷汗。
小辮男卻沒急著走,幽幽回頭望了他一眼,似乎在確定來者是否真的是人。
恰在此時,一道閃電劈過,將屋中所有人的臉映至煞白。
那眼神之神經質已經不屬於一個正常人,甚至有野獸似的暗光,鈍刀似的,割得池小池神經一木。
但池小池確實能扛。
他視若無睹地站定,任小辮男向前走去。
“關巧巧”一直沒有出現,他們就在空蕩蕩的房子裏轉著圈。
漸漸的,幾人的情緒都或多或少焦躁起來。
她什麽時候會來?
等待恐懼降臨,要比恐懼本身更恐怖。
池小池都轉得有點麻木了,站在墻角等待下一輪雀斑男的到來時,他沒話找話地跟奚樓貧嘴:“感覺像是老驢拉磨。”
奚樓:“驢,你好。”
池小池:喲呵,會懟人了。
等了一會兒,奚樓說:“驢,你怎麽不說話了。”
池小池用墻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借以掩飾自己的腿軟。
見池小池還不說話,奚樓沈默片刻:“跟我說點什麽。”
雖然池小池人皮嘴踐還欠抽,但他膽小奚樓還是知道的。
讓他來做這樣的任務,終究還是難為他了。
池小池想了想,也體諒了奚樓這份苦心。
他感動地唱歌壯膽道:“看見蟑螂我不怕不怕啦。”
奚樓:“……”草泥馬,突然很想吃驢肉是怎麽回事。
池小池等在原地,聽到雀斑男朝自己一步步走來,也做好了前往下一個角落的準備。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池小池正欲邁步,喉頭卻猛地一窒,被那只冷手碰到的地方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血肉一寸寸麻木凍結起來。
——那不是雀斑男的手。
是一只女人的手,纖細,柔軟,卻又冷得出奇。
池小池僵硬著扭過頭去。
連天雷都配合著這場演出,轟然一聲,雪白似練的閃電劃破長空——
“關巧巧”正站在池小池背後看著他,巧笑倩兮,似乎是想要與舊日情人說些情話,但她一張口,內裏就露出了如同七鰓鰻一樣的肉齒,一圈圈地翕動著,直通到了咽喉裏去。
可還沒等池小池產生什麽生理反應,“關巧巧”反手就被一個狗系表情包糊上了臉。
“你莫挨老子!.jpg”
池小池:“……”嘴角控制不住上揚。
有了表情包一沖一緩,看不見那張一言難盡的臉,池小池迅速找回了感覺,順勢將那一點且驚且恐的表情過渡成難以置信的笑意。
“……巧巧?是你嗎?”
房間內重歸黑暗,他反手抓住“關巧巧”衣袂,一滴淚怔怔忡忡地懸在睫邊,將滴未滴。
“巧巧?”馬尾女驚呼起來,“巧巧來了?”
她怕得恨不得奪門而逃,如今還要強顏歡笑,嗓音裏就浸了哭腔,而走到一半的雀斑男聽到前方動靜,哎喲臥槽一聲,登登登幾步退回了原先的角落,反應倒都真實得很。
與此同時,與他身處房間同一水平線的小辮男露出了扭曲的笑意,一把斷刃匕首被他攥在了手裏。
那匕首從中間斷開,僅存的半面鋼刃上刻描著無數斑駁的咒紋,隱現流光,詭譎難言。
……機會來了。
他活命的機會,來了。
這是小辮男在他的第六個任務世界裏從一個捉鬼的道士那裏偷來的。
這斷匕功效等同於被開過光的桃木釘,能夠將鬼魅的魂魄定鎖在一具身體內,並殺傷她的靈體。
倘若“關巧巧”用了死奪之法,只要察覺不對就能隨時從這具身體裏脫出,那他是萬萬不敢動用這保命道具的。
然而她偏偏用的是麻煩的生奪,只要將她封死在這身體內,叫她無法回到相片中,那她就再也沒辦法興風作浪了。
小辮男觀察過,她沈迷演戲,在演戲過程中下手,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機會。
在黑暗裏,不用面對她的臉,真是太好……
他袖中藏著斷匕,滿心歡喜,跌跌撞撞地靠近。
因此房間內的燈光驟然亮起時,他悚然一驚,馬上將袖間的一點寒芒納回,隨即而來的是翻湧著濃濃惡意的憤怒。
——誰他媽開的燈?
但所有的憤怒,在他轉頭看到一樣東西時,都被潑上了一盆冰水,只有深入骨髓的冷。
“關巧巧”已經如劇本裏一樣,在關燈後消失了身形。
但他看到的東西,比任何血腥的、扭曲的東西都更恐怖百倍。
那幅《少女的祈禱》,不知何時竟掛在了房間內靠門一側的墻壁上,正對著小辮男的臉。
照片中的少女姿容端莊,裝扮古典,唇色殷紅,如有鮮血點染,她居高臨下又靜默無比地註視著小辮男,就這樣看著看著,一顆腦袋便掉了下來,裏面盡是蠕動翻滾的線狀紅蟲。
小辮男呆楞片刻,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轉身撞破玻璃,縱身躍入雨簾中。
其他人都只是看到了這幅突然出現的照片,而唯一能看到異變的池小池,眼前被一個貓系表情包“我要這個!你給我買這個.jpg”霸占全屏。
……對不起,是表情包蒙蔽了我的雙眼。
然而,小辮男慘叫墜樓,已經足夠他聯想到畫面中是什麽內容。
他沖到牀邊,將窗戶插銷抽離,一掌推開已是搖搖欲墜、破碎支離的窗玻璃,俯身朝下看去。
池小池臉色驟變。
馬尾女此刻也沖到窗邊,強硬擠開了他半副身子。
池小池喝道:“別看!”
但已經晚了。
馬尾女一眼看下去,瞠目結舌,一轉身竟直接嘔吐了出來。
……彷彿方圓十裏的蚯蚓都集中在了這窗下似的,一群群蚯蚓扭動蜷曲,肥碩的身體一節節收縮著,構成一片活動的暗紅之海。
小辮男跌入蚯蚓蟲海之中,毫發無損,但等他發現自己身處何地時,幾乎是在瞬間便陷入崩潰之中。
他從地上爬起,瘋狂沖離蟲海,一腳踏下去就是啪嘰一聲,無數蚯蚓在他足下粉身碎骨。
他狂亂地揮動著手臂:“離我遠一點!離我遠一點!”
小辮男拉扯著自己的衣服,抖落爬進去的蠕蟲。
但他的精神狀態已經徹底土崩瓦解。
他叫嚷:“它們在往我耳朵裏鉆!它們在往我腦子裏鉆!”
他指的是蚯蚓。
在他看來,那些暗紅色的、蠕動著的軟物,正以緩慢的速度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進入,進入他的骨頭,血肉,就像是找到了冬眠的窩,盤曲著身體鉆了下去。
他慘叫著、撲打著自己,盡管他身上已經沒有幾條蚯蚓。
池小池叫他:“回來!快點回來!”
——這個場景,這個走向,怎麽有點眼熟。
雨天,癲狂,夜奔的男主
小辮男對池小池的呼喚置若罔聞,披頭散發地奔向了遊泳池。
池小池睜大了眼睛,返身沖出房間,朝樓下奔去。
聽到門內慘叫,一直等待門邊的甘彧推門而入,見池小池拔足想跑,他眼疾手快,一把奪住他的手腕。
池小池想從他手裏掙脫出來:“出事了!”
但甘彧的反應比他更快,聞言拖住他,大步流星往樓下奔去。
“我陪你去。”
沖出古堡別墅,池小池看到了極為恐怖的一幕。
——攝像追趕著一路冒雨夜奔、涕泗橫流的小辮男,似乎將他的瘋狂視為了演出的一部分。
冰冷的鏡頭,冰冷的雨,發狂的人,冷靜的攝制組。
這一切構成了一個太荒誕恐怖的畫面。
導演似乎很喜歡這突如其來的精彩劇情。
“很好,很好,不要停!”
“攝像!跟上他,別跟丟!”
……NPC們把發生的一切視作表演,並為之鼓掌叫好,而池小池的呼喊被淹沒在雨聲中,幾不可聞。
而結局是,小辮男慌不擇路間,爬上了高達十米的遊泳池跳臺,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導演振臂一呼:“Cut!”
……是真的cut了。
小辮男頭朝下跌入泳池,被雨水蓄出一個底兒的水面上漾出一絲一絲的紅白穢物,只有身體還間或地抽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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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小池趕到泳池邊時,小辮男已經被061打上了馬賽克。
即使如此,甘彧仍不放心地橫身攔在池小池跟前,盡力將這一坨馬賽克與他劃清關系:“別看。”
隨之趕來的馬尾女看到小辮男的屍體,揪著自己的頭發,發出撕心裂肺卻無聲的慘嗥,嘴巴張得極大,能看到鮮紅的喉腔。
她跌坐在池邊,眉目間的瘋狂漸漸被冷酷取代。
誰也沒去過問她與小辮男的關系,能做同盟的,非特殊情況外,不是親人,也勝似親人。
她自言自語道:“他死了。是按照劇情死的。”
她又道:“是那個錶子養的殺了他。”
觀察到她的反應,電光火石間,池小池眉間一動,徹底想通了這個世界的機制。
眼見馬尾女眼中紅意遍布,殺機漸生,池小池飛起一腳,把她直接踹進了遊泳池。
她竟然沒摔暈,搖搖晃晃地就要往起站,一旁跟來的甘棠見狀微嘆一聲,縱身躍入遊泳池,幹脆利落地一記手刀,正中她後頸麻筋,將她劈暈了過去。
把濕漉漉的馬尾女撈上岸來,池小池為自己的失手開脫:“非我也,腳也。”
奚樓:“……”這時候皮一下真的會很快樂嗎。
甘彧一看池小池的臉,就猜到他大概是想到什麽了,一面脫下衣服避免叫他淋到雨,一面問:“怎麽回事?”
“別墅中只有‘關巧巧’一個鬼。”池小池把自己的猜想精簡化,道,“她選擇屠戮對象的標準,是對象心中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