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六)
氣氛一時間是相當尷尬。
婁影反應最快, 放下書, 溫和謙恭地一躬身:“參見十三皇子。恕鄙人體弱,不便下拜。”
……話雖如此, 他的手指還壓在池小池手上。
池小池悄悄往回抽了一下手,硬是沒抽動。
他憋著勁兒往回抽, 誰想勁兒使到一半,婁影突然松了手。
力道一失, 池小池坐著的腳凳差點翻了,另一頭高高翹起,若不是婁影及時從後托住了他的胳膊, 他怕是會和腳凳一起摔個人仰馬翻。
凳腳磕在地上,哐當一聲, 響得驚天動地。
池小池側過臉來, 輕輕瞪了一下婁影,也沒再說什麽, 起身整裰,恭敬行禮:“參見十三皇子。”
這等打情罵俏的動作, 落在嚴元衡眼裏,讓他的眼睛被針紮了似的刺痛不已。
嚴元衡壓下滿腹情緒:“……可以請你出去一下嗎。”
對面的時停雲怔了片刻, 動手把於風眠從榻上攙扶了起來, 像是打算把他攙扶上輪椅, 推出門去。
嚴元衡補充了一句:“素常, 我說的是你。”
緩過那陣讓他雙眼發花的酸氣, 嚴元衡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自認自己的語氣沒什麽紕漏, 只是原本翻開的兵書卷冊在他手裏已微微變了形:“吾近來讀了不少兵書,很有些心得。聽聞於先生有管鮑之才,想請教於先生一些問題,可否?”
時停雲與那榻上的人對視,似是在用目光交換意見。
在二人視線交匯時,那種被針刺著的感覺重新回到了嚴元衡身上。
所幸他們沒有對視太久,時停雲起身告退,把二人單獨留在了帳中。
嚴元衡在距離於風眠很遠的圈椅上坐下,暗自吐出一口濁氣:“先生久負才名,吾雖有耳聞,卻是初次見面。”
榻上的於風眠不動聲色:“十三皇子客氣了。”
“先生何時入府?”
“建平十一年時,鄙人初入望城。”
……建平十一年,時停雲十四歲的時候。
嚴元衡放了些心:“我與停雲六歲便在一起讀書。論起相識則要更早些。他為人行事一貫跳脫,若他在先生面前有什麽不敬之處,還請先生諒解。”
於風眠粲然一笑:“不勞十三皇子掛心,我喜歡他這樣。”
這一記猝不及防的直球把嚴元衡給幹懵了。
他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麽,於風眠便將他的話頭截斷:“十三皇子不是說,有些問題想問?鄙人定當知無不言。”
嚴元衡把準備與時停雲探討的幾個問題,全用在了和於風眠的交流中。
於風眠的確是個好先生,一個問題講得深入淺出,又擅長舉例,哪怕是個對軍事稍有涉獵的人也能聽懂。
然而嚴元衡根本高興不起來。
這些問題,本是他想與時停雲私下裏聊的。
是他好不容易找出來的。
將嚴元衡指出的幾個問題一一講解完畢,於風眠便停了下來:“十三皇子,於某可講明白了?”
嚴元衡合上書頁:“很明白。”
“於某是愛書之人,不知可否僭越提醒一句?”於風眠指著書上被他生生捏出的皺褶,“……還請十三皇子愛惜些書頁。”
嚴元衡抿了抿唇,面色更加緊繃了:“是。”
問題請教完畢,於風眠便說起了客套的閑話:“總聽公子談起,十三皇子翩翩君子,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嚴元衡不自覺微微昂起下巴。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副模樣落在外人眼裏有多幼稚:“我倒是從沒聽他提起先生,只是總聽六皇兄提起。今日見面,才知先生才學卓絕。”
於風眠毫不介意:“鄙人身體不好,出身亦差,是見不得人的。虧得有了將軍認同、公子庇護,得此厚愛,鄙人實在汗顏。”
“厚愛?”嚴元衡幹巴巴地笑了一聲,“他與誰都是這樣交好。”
於風眠似是不懂他話中之意,或幹脆是懶得理會:“十三皇子還有其他要請教的嗎?”
嚴元衡起身:“打擾了。”
他出了帳篷,與正在外面同褚子陵說話的時停雲擦肩而過,未曾停留分毫,便徑直走去。
時停雲在後頭叫了他一兩聲,見他置若罔聞,乾脆跟了上來。
嚴元衡聽到後面緊促的腳步聲,緊繃著的嘴角總算略略松弛了一些。
他有意壓了壓步速。
果然,時停雲幾瞬後便追了上來:“元衡!怎麽了?你和先生吵架了?”
嚴元衡扭頭:“……你認為我是這樣的人?”
時停雲看起來舒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看樣子竟然是打算回帳去。
……他當真認為自己無事嗎?!
嚴元衡心間一酸,脫口而出:“站住!”
時停雲好奇地回過身去。
嚴元衡鐵青著臉往前走去:“來我帳中,我有事要問你。”
時停雲挑一挑眉,跟上了。
嚴元衡滿身冷肅地折返回帳,在榻上主位坐下。
時停雲絲毫不認生,在他身側落座,還主動拿了茶壺,斟了兩杯茶,一邊喝著,一邊單手把茶杯遞了過去:“嗯。”
嚴元衡接過茶杯,語氣冷硬道:“多謝。”
時停雲問:“你怎麽了?”
……好問題。
從方才起,嚴元衡就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
……我這是怎麽了?
明明那於風眠也沒有什麽不妥、逾矩之處,自己為何要對初見之人這樣陰陽怪氣?
嚴元衡把茶杯抵在唇邊,想壓一壓泛到喉嚨口的不知名的酸澀之意。
他眼睛一轉,無意間看到時停雲的右手搭在小桌案邊,食指哢噠哢噠地叩擊著桌面。
時停雲自小便有這毛病,閑下來時,就喜歡敲桌面。
嚴元衡糾正過他多次,認為這不是什麽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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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回,時停雲這個小動作激起了他比平時高上數十倍的不滿。
他豁然站起身來:“仁青!”
門外的侍衛應聲而入:“十三皇子,有何吩咐?”
嚴元衡放了茶杯:“為時少將軍打盆熱水來。”
侍衛也不問緣由,答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很快,一盆溫度適宜的熱水送進了帳來,並依嚴元衡之言,擺在了時停雲跟前。
時停雲挑起一邊眉毛,乖乖把手浸在熱水裏,又取了被熱水浸得滾燙的毛巾,一邊擦手一邊道:“元衡,這是作甚?我手是幹凈的,斟茶而已,不必這樣嫌棄我吧。”
嚴元衡自然知道。
但只有看著毛巾擦過他的手,他的心才能稍微舒服一點。
仁青再次退下。
待帳中只剩兩人,嚴元衡終是把在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問出了口:“你當初同我說的那個人,可是於風眠?”
他想要從時停雲那裏聽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然而,時停雲似是有意氣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若我說是呢。”
盡管嚴元衡心內早有猜想,此話落入耳中,仍是聲若雷霆,震得他耳朵都麻了,一顆心被巖漿煎熬得翻江倒海,一團火燒著似的炙熱難耐。
他擡眼望向嚴元衡:“你要告訴我父親嗎?”
嚴元衡氣得嘴唇都抖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頓,臉頰因為憤怒浮出了梅子色的殷紅:“我不是那等告密之人!你時停雲願意糟踐你的聲名,行此……不堪之事,又與我嚴元衡何幹?”
話一出口,嚴元衡便自知那“不堪”二字,著實過分了。
嚴元衡太君子,良好的教養讓他不會主動挑剔旁人的缺點。
他看得懂南疆文,知道於風眠眼角的紋飾是何意,他也知道於風眠的殘疾,他分明可以一一舉出,證明他與時停雲有多麽不相配。
但即使仍是生氣,他也馬上針對自己的用詞不當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詆毀於風眠。我只是想……”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有說清,他到底“想”什麽。
時停雲面色有了微妙的變化,也放了茶盞:“是啊。與十三皇子何幹呢。”
嚴元衡語塞:“我……”
“十三皇子的茶不錯,洗手水也挺熱。”時停雲站起身來,“末將享受夠了,該去巡視軍營了。告辭。”
“素常,等……”
時停雲頭也不回,就和剛才的他一模一樣。
時停雲說走便走,茶水還在冒著熱煙。
嚴元衡有些頹然地坐在主座上,心裏還是酸澀得很,把時停雲方才說的話一句句顛來倒去地咀嚼著。
“若我說是呢”?
也就是說,有可能不是了?
停雲許是試探一下,想知道自己的好友會如何對待他的心儀之人,誰想自己大加斥責,直稱他“不堪”……著實過分了。
嚴元衡拿過他只喝了一口的茶杯,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喝了下去。
待把兩杯茶都喝下,靜了靜心,嚴元衡自行取了紙筆,伏案而書。
池小池折回營帳時,婁影已經在看書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腳凳,仰頭看著榻上斜臥的婁影。
婁影問他:“處理好了?”
池小池說:“嗯。”
池小池又說:“你是故意的吧。”
“是。”婁影承認得很痛快,“他總是在看你。”
池小池趴在牀邊挑眉看他。
“別誤會,我不是吃醋。”婁影翻了一頁書,道,“小孩子才會吃醋。我只想解決問題。”
婁影說得也沒錯。
這些日子,與嚴元衡日夜相處,池小池能夠感受到,哪怕他什麽都不做,嚴元衡對時停雲的感情也越發濃烈。
這種感情,或許連嚴元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已經到了不得不正視的地步。
不然若是有朝一日突然爆發出來,池小池也不知該怎樣替時停雲處理這段感情。
婁影問他:“拒絕了?”
池小池說:“算是吧。留了點余地,任他怎麽理解都行。”
“我能代時停雲做的決定很多,但有限。”池小池說,“不包括決定他未來和誰在一起。我又不是老娘舅。”
婁影笑出了聲。
二人說話間,帳內的一扇窗戶被從外悄悄打開,一封信從天而降,落在了地上。
池小池翻身而起,走至窗邊,先開窗檢視一番,外面已經沒了人。
他把信上面沾著的細細塵灰撣去,確認上面未幹的墨跡是屬於嚴元衡的,才放心拆了開來。
這是一封道歉信,卻不是他往日端莊冷靜的行文作風。
只有墨汁淋漓的“對不起”三字,端端正正地寫在一頁紙中間,就像惹了人生氣的高中生,抓耳撓腮一番後,鼓起勇氣給暗戀的人遞的小紙條。
池小池失笑。
婁影遠遠地在牀上問:“是什麽?”
池小池把這份少年心思折了一折,收回懷裏,揚聲答道:“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