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七)
再過幾日, 定遠城在他們面前浮現出了雛形。
紅磚砌就的城都沐浴在春日的沙暴內,呈現出灰撲撲的質感。
遠遠看到城邊的飛雲旗, 時停雲駐馬片刻, 猛喝了一聲駕,馭馬穿風, 白馬越過尖嘯的南風,馳騁前行, 在護城河吊橋邊一收韁繩。
馬頭奮然昂蹄,長嘶一聲,噴出一團團帶著沙土腥味的暖熱氣流。
嚴元衡蹙眉, 回頭看李鄴書。
“那是將軍的旗幟。”李鄴書替時停雲解釋, “將軍來定遠巡察了。”
時停雲瞇眼看了看城門之內, 隱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飛身下馬,快步奔過已經放下的吊橋, 新換上的紅錦披風被沙子打出啪啪的細響。
吊橋另一頭, 站著等候已久的時驚鴻。
時驚鴻笑說:“我算你們今日便到,因此……”
話未說完,比他已經隱隱高出一線的兒子徑直撲入了他的懷中, 打斷了他的話。
“……素常?”
懷中人把整張臉都埋入了他的懷中,雙臂鐵鉗似的擁著他, 用力得渾身發抖。
時驚鴻楞了片刻, 便出言下令:“都轉過去。”
身側幾名副官和守門人令下即從, 持劍持盾, 齊齊轉身。
時驚鴻低頭詢問:“怎麽了?”
懷中人不吭聲,只是抱得更緊了點。
時驚鴻把懷中小子的頭盔摘了,將他被風沙吹亂的長發整了一整。
他以為這孩子是在為了摯友背叛自己而難過。
時驚鴻沒有對他多加一句責怪。
近不惑的歲月,在他身上沈澱出奇異的溫柔:“傻小子。叫人看了笑話。去跟爹迎十三皇子,有什麽想說的,晚上入帳,爹聽你好好說,還可以準你哭一炷香,好嗎。”
時停雲用盡全身力氣直起身來,眼周浮出被沙子打出的紅暈:“好的,父親。”
這是池小池第三次感受到原主時停雲的情緒。
但不管是哪一次,都是失控的。
層層壓抑的灰色浪潮之下,隱藏著讓人不安的尖礁與暗渦。
奇怪的是,這種情緒,在他面對褚子陵時,都收斂得很好,彷彿他已經遺忘了那段不堪的記憶,或是將其掩藏在更深、更黑的浪潮之下。
十三皇子此行,負有代王巡視的名頭,本可以擺足王族派頭,好在嚴元衡本人性情低調,除了必要禮節之外,很少講多余的虛禮,私下裏稱呼時驚鴻為時伯父,入城後,又說想去探望受傷的溫非儒將軍,送上些慰問之物,聊表心意。
父子二人在此事上異口同聲,皆說溫非儒重傷,需得靜養,不宜見客。
說辭前後一致,因此嚴元衡既沒起疑心,也沒再堅持,只托人將禮物送去便罷,幾人在城中安營,諸多雜事,暫且不提。
公子此行帶來的物件不少,像是打算長駐在此,褚子陵將一些不易攜帶的大物件放在屋中,小物件則收在幾口藤箱中,整理清爽,方便帶走。
關上其中一口藤箱時,他力道有些失控,一聲悶響後,他才回過神來,單手按在藤箱上,側耳聽著外間的動靜,盼著那人沒有聽見。
然而他還是沒能躲過去。
於風眠的口吻如同吩咐一個最正常不過的小廝:“東西需得輕拿輕放。”
他咬一咬牙,應道:“是。”
話罷,褚子陵跪坐在腳毯上,慢慢吐出胸內濁氣。
若在以往,面對區區吩咐,褚子陵也不會如此煩躁。
然而前不久,他滿懷信心的一擊落了空,誰知道時驚鴻有沒有生疑,有沒有發現他在火漆印上動的手腳?
自己此番前來,是否算是自投羅網?
為防萬一,他想過要悄悄扼死那只專門替他去南疆送信的鴿子,好湮滅證據,但每只鴿子都是將軍府悉心培養出來的,莫名死了一只,公子必然要追查,說不準還要治自己一個管理不嚴之罪,況且,給艾沙大人第一次放去鴿子時,他沒能掩藏好行蹤,被夜巡隊撞見過。
死了鴿子,反倒是引人註意了。
為此,他幾夜輾轉反側不得入眠,加之每日行軍,風塵漸重,不消幾日,他便消瘦憔悴了許多。
時停雲看在眼裏,以為他是疲累虛弱,不宜伺候在旁,便叫他來陪著公子師,順便將東西收攏歸置一番。
一個小少爺,怎知“收攏歸置”四字背後代表著多大的勞碌?
褚子陵扶膝沈氣,半晌方才冷靜下來。
莫急,莫慌,還不到時候。
他已經去信,言辭懇切地向艾沙解釋過,拿下時驚鴻,絕非一朝一夕之事,並說,以後他們駐入定遠城內,寄送信件恐怕不再方便,定遠城設有空哨,瞭望臺設在八處城門角樓上,日夜換崗,專門防備城中細作向外遞送消息。
好在他在軍中有些地位,只要同公子說一聲,叫他加入巡查隊,他便有辦法聯絡到在城中長駐的南疆細作,想辦法把信息遞出城去。
公子那般寵著他,定會同意。
有朝一日,他翻身為主,也會待公子好的。
思及此,褚子陵心情好了不少,俯身整理起淩亂的箱篋來。
但他一顆砰砰亂跳的心,越整理越涼。
那一箱箱的書都是於風眠的。
路上他一本本取出閱讀,偏偏他讀書速度又快,如今順序全亂了,那於風眠為人又挑剔,給了他一份目錄,讓他按序整理。
單是這批書,褚子陵便花了不少精力收拾,出了一身熱汗,才勉強整理出了個模樣。
他抹了一把汗,擡眼看向暮色四合的窗外。
這些雜務本不該歸他做的。
李鄴書去哪裏了?
時驚鴻與時停雲二人將嚴元衡安頓好後,方才有機會好好敘一敘父子情。
看長相,時驚鴻是十足的讀書人模樣,與時停雲的英氣奕奕還有不同,面皮天生白凈,像個文采斐然的探花郎,邊關的風沙也只在他眼角留下了一點痕跡。在他長衫加身時,唯一能看出他武人身份的,是一雙長得驚人、筋骨結實的手,以及指間粗糲的繭。
時停雲看樣子已恢復正常,拿起小桌上的點心便要咬。
時驚鴻望著他,語氣中是難掩的寵溺:“城前之約,不算數了嗎。”
時停雲含著點心,含含糊糊道:“有了瑪仁糖,為何要哭。”
見兒子像小時候一樣掏出手帕,一邊吃一邊揣,時驚鴻無奈一笑:“十三皇子的那份父親已經送去了,這些都是你的。”
他知道兒子跟十三皇子交好,而十三皇子最愛這類甜果子,他帶些甜點回望城,他這孩子總是吃一小半,揣一大半,每每都是送去給嚴元衡的。
這還是十二三歲前的事情。
直到那個褚子陵進府,時停雲便著魘似的,凡事都擡舉著他,連與十三皇子的交遊都少了。
時驚鴻想問些什麽,想了一想,又沒有問出口。
先讓孩子吃得開心些吧。
這當口,李鄴書進來了,端著剛熬好的羅布麻茶,一一斟給兩人。
澄澈的茶水順著杯壁緩緩流下。
他以為父子二人在談正事,因此不管是行進,還是斟茶,他都沒有發出任何多余的聲音。
時驚鴻著意打量著他,突然開口喚道:“李鄴書?”
李鄴書久未從將軍口中聽過自己的名字,擡頭茫然道:“將軍?”
“畫圖,識字,我記得你都會些吧。”
不等他回答,時驚鴻丟了一份舊的糧站分布圖給他:“最近三月,糧站的分布變動極大,舊圖要廢置了。你持此圖,去東廳找孫糧官,他會把探得的新的糧站地點告知於你,比照此圖,將糧站分布圖重新描摹一份,你來主筆。”
他的神態彷彿不把這當做一件大事:“我的幾名副將都有要事忙碌,一時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就你吧。”
受將軍輕松的神情感染,李鄴書心中剛浮現的惶恐散了不少,捧著圖答了聲是,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時停雲嚼著點心,開懷道:“老爹,你要擡舉阿書啊。”
時驚鴻反問:“叫他來這裏伺候,不是素常想要擡舉人嗎?我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時停雲拱手道:“時將軍英明。”
“能得素常一聲誇獎,可見為父此舉是真順了素常的心意了。”時驚鴻按一按腰間佩劍,“阿書的事情料理完畢,該輪到另一個了。”
時停雲略疑惑地看他。
時驚鴻一笑,按著他的頭站起身來。
“我知道吾兒心思純善,不忍動手殺多年好友。父親非是苛責於你,此份純善,為父珍視得很,只願你一世都能懷此赤子之心,永不改變。既然把他帶到了這裏,父親便代你執刑。北府軍可容貧子,可容異族,可容庶奴,唯獨難容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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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驚鴻起身,仍是文人形貌,連文質彬彬的風度也沒減少幾分:“稍坐,為父去殺了他。”
他的手被時停雲一把按住。
時驚鴻看向他,幾個目光交錯間,二人心中便各自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時停雲把還沾著糖漿的手縮回來。
時驚鴻坐回原位,遞過一張手帕,用茶水浸濕,示意他擦一擦手。
時停雲說:“我有暫時不殺褚子陵的理由,想告知父親。”
時驚鴻溫和道:“你說,父親在聽。”
父子兩人第一次互寄信件,一來一往之間,便確定了將軍府內有叛逆。
但是時停雲的第一封信語焉不詳,時驚鴻尚不知那幕後之人是誰。
第二次去信時,時停雲寫了應對定遠之圍的防禦之術與戰策,還特意用朱砂勾畫出哪一部分是褚子陵獻策。
時停雲未在信中提及李鄴書,而拿朱砂筆重重標註了褚子陵三字,一收到信,時驚鴻便知道內間是誰了,心中有數,在回信時卻是只字未提,只說了定遠大捷之事。
待他再拆信時,那封給南疆艾沙的信,便是送到他手上的、證明褚子陵裏通外國的最好證據。
他甚至不用親自動手,只需把此信扔出,那褚子陵必會被亂斧砍死,不留全屍。
所以,時驚鴻搶先動手,也是想看在愛兒面上,給他留個全屍。
他曉得自己孩子的性情,如今時停雲阻攔他,絕不是想循私情。
於是他靜靜地等一個答案。
而時停雲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他頓了頓,說:“褚子陵留著有用。大用。”
父子二人閉戶深談半晌,直至夜色籠罩,廳門才被重新推開。
再開門時,時驚鴻滿面溫煦,再不提方才提劍殺人之事:“為父吩咐廚房做了紅嘴雁,你最是愛吃的,還有野雞肉餃子。吃飽了就早些歇下,明日早起,陪十三皇子檢閱定遠之兵。”
時停雲似是放下了一樁心事,總算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活潑:“我去知會元衡!”
時驚鴻臉色一變:“為父是如何教導你的,叫十三皇子。”
“是是,十三皇子,十三皇子。”
時驚鴻目送時停雲而去,無奈嘆息。
哪裏都好,就是這沒大沒小的樣子,著實令人煩擾。
還好,經歷此事,這孩子還有信人之能,便是最值得欣慰的了。
時驚鴻去了一趟廚房,取了一只食盒來,舉步往內院走去,推開一扇西側廳門,閃身而入。
廳內正是據傳在“養病”的溫非儒。
看見來者面容,正要往屏風後躲的溫非儒馬上現身,抱怨道:“將軍,末將都快憋死了。”
“稍安勿躁。”時驚鴻笑,“酒和肉都為你備上了。”
溫非儒一樂:“末將瞧瞧是什麽。……謔,野雞肉餃子。小公子來了吧。”
提到時停雲,時驚鴻面色便柔和了下來:“是,今日到的。”
溫非儒一筷子夾了兩個,丟入口中:“這便是了,往日這野雞肉餃子金貴,哪輪得上末將們吃上一口。我們這是沾了少將軍的福氣,什麽時候請少將軍相見,末將得好好謝謝他。”
時驚鴻溫文道:“莫要這麽說。今日是為了十三皇子接風洗塵……”
溫非儒咀嚼著餃子:“將軍,現在又沒有外人,您跟我說這作甚。軍中誰不知道您偏寵少將軍?”
時驚鴻失笑之後,略略凝眉,提起了正事:“南疆那邊有何訊息?”
“還真有。”
溫非儒自從詐傷,聽著外面打殺之聲哐哐當當,好不熱鬧,卻不能親身參與,閑得抓心撓肝,時驚鴻便要他躲起來,主管細作們從各處匯集來的訊息。
“南疆那邊死了個官兒,聽說是暴亡。”溫非儒道,“此外,帕沙部好似有些異動,帕沙那老小子跑回南疆主城去了。……按理說,死的那官兒是他的連襟,也不算什麽親近的親戚,他竟跑了回去奔喪,聽說鐵木爾很是不滿。”
時驚鴻聞訊,略有震驚。
那偷梁換柱之策,還真被這小子做成了?
素常向來直來直去,何時有了這樣謀算的心思?
不過,這一手借刀殺人做得當真漂亮。
時驚鴻想到兒子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了如此成長,心中既欣喜,又有些惆悵。
他想了想,問道:“……我真有如此偏寵素常嗎?”
溫非儒灌下一口酒,點頭不叠。
時驚鴻失笑,望著窗外皓月,想到了亡妻。
為了她,在家裏稍寵一些素常,也不打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