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
兩日後。
一匹禿毛瘦馬在荒野上奔馳, 馬上騎著一個披著麻布片的瘦子, 褡褳來回晃蕩, 交錯拍打著幹癟癟的馬肚子。
任誰來看,這都像是個急於歸鄉的旅人。
他繞入一片樹林,對一棵樹上隱藏著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馬, 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還有樹木, 內裏已經被伐出一片空地, 供大軍休整。
紙片似的瘦子拐入主營當中,下拜道:“將軍, 我回來了。”
上位的吳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綏地圖:“如何?”
“將軍,信中所說是真的,河道那邊確實有漢人軍隊看守。他們不僅投了麻袋斷流, 還挖了兩條溝渠,讓河水分流到窪地裏。”
吳宜春笑罵:“他娘的,還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綏啊。”
他的兩名副將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將軍,咱們當真不馬上馳援?”
吳宜春飲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麽?渴一兩天, 死不了人。”
另一名副將幫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著他跟王上寵妃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侄關系, 在咱們將軍跟前擺臭架子不是一日兩日,這回, 他可承了咱們的大情了。”
那人仍是有些異議:“將軍, 咱們這回是送糧的本是要往衛陵城送糧, 如今已延期了。衛陵的禤旺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若是他向王告狀……”
“告狀?他告什麽狀,告一個剛解救了扶綏之危的功臣?”
不等吳宜春說話,方才替吳宜春說話的副將又忙不叠現身拍馬:“將軍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難,將軍自是要解救,難道一城之安危,比之遲幾日送到的糧草還不如?”
那參軍不卑不亢:“將軍,屬下仍是認為,該兵分兩路,一路送糧,一路解危,各不耽誤……”
副將皺眉:“你一個參軍,怎得這麽多話?你要替將軍決議不成?兵分兩路,萬一糧草被劫怎麽辦?萬一支援扶綏的人手不夠損失慘重又怎麽辦?你可負得起責任?”
那參軍不說話了,拱手告辭,出外檢查士兵安營狀況如何了,並叮囑大家只吃幹糧,萬勿生火,以免打草驚蛇。
吳宜春繼續飲茶,然而眼中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少了個唱反調的,主帳中的人都輕松了幾分。
愛拍馬的副將殷切道:“吳將軍,咱們幾時動身?那業城就在扶綏二百裏開外,五日一到,扶綏沒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彈,豈不是讓業城平白占了便宜?”
“我不是說了嗎,渴一‘兩’日,死不了人。”吳宜春含笑道,“就後日晚上吧。”
後日,對吳宜春是轉瞬即到。
他才不會去費神細想,乍然斷水、在扶綏城裏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軍是怎樣一副光景。
後日一入夜,他便整頓軍勢,只帶了少數馬匹,做包抄和追擊之用,以免鬧出太大動靜,做不了一只合格的黃雀。
之所以他要帶五千人,自然是有吳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沒想讓他的兵死戰。
說白了,帶五千人,就擺出來看的,既是給鞠琛看,也是給北府軍看。
他要給鞠琛一個打出城、沖散北府軍戰線的機會,順便也方便自己帶軍入陣,擒拿下嚴元衡。
只要擒下嚴元衡,他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便是穩穩當當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對象,此刻確在扶綏城外三裏的前沿陣地中。
嚴元衡吞咽著雜面做的窩頭,碎渣簌簌從他口邊落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只盯著扶綏方向。
身側的時停雲遞給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時停雲擦擦壺口,喝了同一壺水,他才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他想起那壺被自己藏起來的酒,心裏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你經常這樣同別人共飲一壺水嗎。”
時停雲咽下水:“是啊。”
嚴元衡嚴肅道:“這樣不好。以後不許。”
時停雲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
嚴元衡扭過臉,有點高興。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綏城時,神情又重歸凝重。
他道:“不該打這一仗的。我來邊城,確實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場給我看的勝仗……”
時停雲笑了,單肘撐在膝上:“不是為了你。”
嚴元衡也不尷尬,“唔”了一聲:“那是……”
時停雲舉起水囊,對嚴元衡坦蕩地笑道:“為了我的國。還有,我的王。”
嚴元衡明白過他話中含義,吃了一驚,迅速壓低了聲音:“無禮!你喝水也能吃醉嗎?這話怎可亂說!”
時停雲瞇著眼睛看他:“你會說出去嗎?”
嚴元衡一噎:“我……”
時停雲目不轉睛地看他:“謝十三皇子。”
嚴元衡轉過臉,生硬地轉開話題:“……太冒險了。若是有人來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魚死網破呢?我看兵法說,莫迫窮寇,他們若是逼急了,什麽都做得出來。”
時停雲說:“十三皇子說得對。就是一句話說錯了三點。”
嚴元衡:“……”他洗耳恭聽。
“首先,他們不是窮寇。”時停雲道,“我們斷了水流,他們城中還有井渠,靠著地下水,雖然緊巴,但也能活過五天。”
嚴元衡:“五天?”
時停雲:“我們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這邊是五日。而扶綏沒有烽火臺,一旦信彈沒有辦法使用,就只能幹等著五日過後,鄰城察覺不對,前來救援。他們知道,至多六日,援軍即至。仍懷希望的軍隊,又何談‘窮寇’二字?”
嚴元衡想,難怪幾日以來,扶綏只嘗試過用信鴿送信出去,被射殺幾回後,乾脆連鴿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們不會魚死網破的。因為他們貿貿然沖出來,魚會死,網不會破。”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節蜈蚣都有了自己的頭腦,那麽究竟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它們也能吵得不可開交。正如我方才說過的,他們既有出戰的理由,又有避戰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戰和主和兩派,正爭得不可開交。單是這樣的爭執,已經夠他們的將軍頭痛,而城中缺水,也會致使民怨沸騰。水若是多分給軍隊,百姓會不滿;若是軍隊喝不著水,也會躁動不安,軍民一旦對立,定然內患無窮。在這種彼此掣肘、小亂不斷的情況下,只要他們的主官不是豬,都會選擇縮在城內,以安撫民心為主。”
嚴元衡聽得入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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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軍事的時停雲,從不會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來佐證自己的觀點。那些兵書都是他的啟蒙書籍,就像哪個舉人也不會拿自己會背三字經來炫耀自己的博學多才。
他說著哪怕是愛聽書的小老百姓都能聽懂的淺顯比喻,和以前一樣。
在望城,他總覺得時停雲這樣於禮不符。
直到現在,嚴元衡才發現,這樣的時停雲,與邊疆的星空、烈風與快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時停雲的下文。
嚴元衡忍不住問:“然後呢?”
時停雲:“什麽然後?”
嚴元衡:“你方才說,我錯了三處。”
時停雲:“啊,我就湊個整。覺得三聽起來比較有氣勢。”
嚴元衡:“……”
時停雲笑了起來,高馬尾被夜風吹起,順著臉頰拂過,有幾絲貼著他的唇飛過,因為他的唇才被水潤過,發絲沾在了唇畔。
嚴元衡未經思考,擡起手,幫他把頭發別到耳後。
時停雲頓住了,略驚訝地看著他的手。
嚴元衡的手還停留在他的耳後,指尖被那一縷頭發燒得火燙。
……不對。
這樣是不對的。
嚴元衡迅速約束好自己的動作,卻約束不住那顆愈跳愈快的心。
他把手收回來,抓住了時停雲放在地上的水壺。
他得抓住點什麽東西,才能把自己的手拘禁起來。
嚴元衡輕聲地:“素常。”
時停雲挑眉:“嗯?”
嚴元衡:“……停雲。”
時停雲點點頭。
嚴元衡:“時停雲。”
時停雲都要笑了:“十三皇子,你叫了我三個名字,想說什麽?”
嚴元衡低聲:“……你說點什麽。”
時停雲:“說什麽?”
嚴元衡也不知道他想讓時停雲說點什麽。他只是感覺,如果時停雲不說點什麽,他就要忍不住說點什麽了。
時停雲見嚴元衡臉色不對,道:“你——”
嚴元衡同時開口:“你——”
兩個“你”字合為一處時,褚子陵與李鄴書匆匆而來,徑直打斷了二人:“少將軍!”
“十三皇子!”
嚴元衡:“……”
他握緊的拳頭松了開來,心裏微微松了一口氣,但一股失落感隨之而來,一時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
然而片刻之後,他便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李鄴書哪裏見過這麽大的陣仗,臉色煞白:“探子……探子回報,扶綏四周突然出現大量南疆軍隊——”
似乎是為了呼應於他,喊殺聲呈環形震天而起,竟是悄無聲息地在扶綏城外圍構起了一個包圍圈,宛如群狼窺伺在後,準備攻擊時發出的群聲厲嚎,刺得人頭皮發麻。
……好一個3D環繞立體聲。
嚴元衡騰然起身,臉色遽變:“……南疆兵馬?”
“我們將扶綏圍得鐵桶一般,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褚子陵急道,“少將軍,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三四千人!再加上扶綏城內的兩千軍馬……少將軍,你帶著十三皇子走吧,子陵在旁翼護,一定能護你們突出重圍!”
時停雲前跨兩步,側耳片刻,道:“你們是怎麽聽的?”
褚子陵與李鄴書俱是一怔:“嗯?”
時停雲道:“什麽三四千,圍來的起碼有五千余人。”
而緊閉了數日的扶綏城門漸漸落了下來,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
城內蓄勢待發的兩千軍士,在聽到喊殺的號角後,也亮出了早已擦拭多日的戰甲銀槍,準備一掃幾日來的憋氣,裏應外合,殺盡圍城的三千北府軍。
在通天的殺聲中,嚴元衡卻望著時停雲的後背,眼中漸漸亮起了光。
難道……
時停雲扭過頭來,笑說:“……其三。元衡,我等的就是‘有人來援’。”
他從腰間抽出一枚信彈,引燃過後,松手任其入天。
火藥嗤嗤推動著信彈升上天空,刺鼻的松香味隨著漫天散開的白星彌漫開來,映亮了李鄴書略有迷茫的眼睛,和褚子陵剎那慘白下去的臉。
下一瞬,比南疆軍更加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沖天而起,懸於九霄,響遏行雲,只憑層層回音,便壓住了那五千虛張聲勢的運糧軍的喊殺聲。
聽聲可辨,數目足有八千之巨!
李鄴書回過神來,既驚且喜:“望城附近何來這麽多北府軍?”
時停雲笑道:“他們等了四天,我們也等了四天啊。”
“今次抽查不合格。”時停雲回身,摸了摸李鄴書的頭發,“我可是那好大喜功之輩?識你家主子不清,扣十分;沒有察覺出我圍城意圖,扣二十分;一味擔憂多日,連茶的味道都不對了,害我沒有口福,再扣二十分。”
李鄴書紅著臉,心中又是害臊又是欣喜,轉身去取時停雲的銀槍與弓箭。
見褚子陵還在原地發呆,時停雲沒有管他,一聲唿哨,他的白馬便奔馳而來。
時停雲躍身上馬,調整馬韁。李鄴書飛奔而至,將銀槍與箭匣淩空拋出:“公子!”
時停雲雙手接住,箭匣背於背上,銀槍握於右手,道:“褚子陵,分五百兵,去助我父親沖散外圍的包圍圈,裏應外合,務必活捉對方將領!李鄴書,留在營中,看顧好十三皇子!”
言罷,他低下頭來,目光如星地盯準嚴元衡。
“扶綏小城一座,與十三皇子不很相配。”在雄渾動魄的殺聲中,時停雲高聲道,“五千人來送,勉強還夠。十三皇子,末將去去便回,稍後帶扶綏來見。”
褚子陵面如死灰。
……怎會?
他以為時驚鴻與時停雲突然提出要打扶綏,只是想打場必勝的仗給嚴元衡看一看。
誰想公子竟是沖著來救援的軍隊去的?
褚子陵早有設想,扶綏附近能迅速調動的南疆軍隊,唯有送糧的吳宜春部,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扮演那個黃雀在後的角色,甚至能殺掉嚴元衡,借此大挫北府軍銳氣……
可是,誰會想到,本打算裏應外合的他們,卻反過來被北府軍給包了餃子?
以吳宜春那運糧軍的戰力而言,別說八千人來圍,就算只來三千,也足以沖得他潰不成軍。
最糟的是,來的是吳宜春。
“務必活捉”四字言猶在耳,雖然吳宜春或許會死在亂戰當中,或許會成功脫身,但褚子陵萬萬賭不起這個“或許”。
若是吳宜春活著被押回營,那他就完了!
有那麽一瞬,褚子陵甚至懷疑,公子是否已經發現南疆在北府軍內安插了細作,因而有意放出假消息設計自己,但心念一轉,又覺得並無可能。
他如何能料到這麽多步?又如何能算到會是吳宜春來援?
公子說了,他是在考驗阿書而已,因此才沒有明言……
褚子陵斂起所有雜念,沈默著轉身奔去,清點五百軍士,直撲那已經混亂一團的五千人的亂陣中。
無論如何,吳宜春絕不能活。
而在褚子陵策馬離開後,嚴元衡沈下一口氣,轉頭對李鄴書道:“備馬。”
李鄴書還沈浸在局勢反轉的快感中,熱血難免澎湃,一時間難以平復:“……十三皇子?”
嚴元衡按住腰間佩劍,沈聲道:“我是三千圍城兵士之一,我也該入戰場。”
與此同時,吳宜春陣內已經慌了神。
為了方便潛行,他們根本沒有攜帶多少馬匹,而一直守在外圍的北府軍,帶了千乘騎兵軍。
戰事方起,千乘兵馬長驅直入,把吳部署的陣型徑直沖散,又左右包抄,把整個包圍陣直沖了個人仰馬翻。
吳宜春下達的命令分明是坐山觀虎鬥,以及坐收漁利,士兵們根本沒想到會被人當做漁利坐收,陣腳一亂,立時潰不成軍,棄甲曳兵,望風而逃。
吳宜春在聽到排山倒海的殺聲時,便已慌了手腳,急忙下令撤退,可發現漫山遍野都是北府軍後,他膽子立時駭破,忙忙扒掉自己身上的醒目甲胄,拉過一名士兵,強逼他脫下衣服,自己草草套上,混入了逃散的士兵當中。
五千人若是成了五千只不知要往何處逃的羊,對上八千嚴陣以待的精銳將士,潰敗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情。
不消三刻,五千人被殺了一千余人,幾百人藏入附近的山林中負隅頑抗,剩下的紛紛繳械。
吳宜春身著普通士兵的甲胄,蹲在被俘虜的士兵中,兩股戰戰,並緊雙腿,生怕叫北府軍軍人瞧見他那雙沒來得及換下的、鑲了玉的靴子。
他抱緊頭,滿身毛刺刺的冷汗,拼命想著自己是哪裏做錯了,然而腦中轟鳴一片,白茫茫的,什麽也想不清楚。
直到他抓到一個聲音:“褚副將?是少將軍派你來的?”
……“褚”?
緊接著,他聽到一個青年的聲音:“是。抓到的所有俘虜,都在這裏了?”
“是。”
吳宜春擡起頭,恰與一雙滿是探詢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雖然訝異於眼前人的年輕,但吳宜春已經無暇去管了。
他露出了求助的眼神,悄悄讓開身,指了指自己的靴子,暗示自己的身份。
果然,那褚子陵如艾沙形容的一般聰明。
與看守俘虜的士兵談過後,他信手點了吳宜春出來,說是要讓他去另一處俘虜營指認誰是主官。
吳宜春滿懷希望地踏出了隊伍,低眉順眼地跟在褚子陵身後,走至圈束他們的笆籬邊,周圍恰好沒有巡邏的兵士經過。
褚子陵左右張望一番,朝著笆籬外無邊的黑暗輕輕一擡下巴。
吳宜春如遇大赦,拱一拱手,便是拔足狂奔。
褚子陵在後笑望。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
……夠了。
他抽出弓來,引弓搭箭,瞇起眼睛,瞄準了吳宜春的後心。
在吳宜春往前跌撞兩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洞穿了自己胸口的鐵鏃,向前撲倒時,耳邊又響起了那青年的呼喊:“來人!有俘虜想要逃營!!”
很快,他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了。
再然後,吳宜春的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
扶綏那邊的戰役,結束得也很是順利。
外面的沖殺聲響成一片,城中人還以為來了千軍萬馬,滿懷欣喜地沖出來,直到與北府軍短兵相接時才覺出不對。
有的硬著頭皮要戰,有的見敵眾我寡,直接萌生了退意,其結果可想而知。
混戰之中,要找到一個人著實太難了。
嚴元衡劍殺數敵,一路尋找時停雲而去,卻也只能在亂戰中看到一抹白,以及摻雜其中的、格外醒目的紅。
待他定睛去看,卻又什麽都看不見了。
在定下勝局後,北府軍絞殺了大部守城士兵,順著他們自行打開的城門沖入,嚴元衡才看見了坐在城門高地前的時停雲。
嚴元衡往前走了兩步,走到近旁,卻被一名士兵拉住了。
因著嚴元衡換了一身尋常的士兵甲胄,那人並不認得十三皇子,只好心道:“莫要理會少將軍了。少將軍今日有些古怪。”
嚴元衡詫異:“怎麽說?”
“一遇上南疆兵,他就像是瘋了一般。”那士兵壓低聲音,“我一直在少將軍近旁,親眼瞧見他把一個南疆兵拖在槍尖上,生生拖了五十尺,還使馬踏碎了一人的頭顱。有好幾次,那槍勢差點落在我身上……”
嚴元衡:“……多謝。”
言罷,他徑直走了過去,在時停雲身前半跪下去。
他輕聲喚:“停雲。”
時停雲擡眼,眼底下蜿蜒著一行可怖的血痕,血淚一般,望之心驚。
他看了嚴元衡一眼,便低下頭,左右各打量了一遍自己滿手的鮮血,突然笑了一聲。
他說:“……原來如此。”
嚴元衡:“什麽‘原來如此’?”
“麻煩十三皇子代我前往父親的中軍宣令,趁軍勢未歇,奔襲衛陵。”
嚴元衡直覺時停雲的確與尋常不同了,但是他決心先關心軍事,畢竟他知道時停雲最關心這個:“衛陵?”
時停雲一笑:“吳宜春的運糧軍沒有去。衛陵怕是瀕臨斷糧了。趁消息還未傳開,速速扒了那些俘虜的衣服,裝作運糧軍,便能輕而易舉混入城中。”
嚴元衡:“你呢?”
時停雲向後一撐,站起身來:“我回去,有事要請教先生。”
他跨上被血染汙的戰馬,神情有些倦怠:“十三皇子,勞煩。”
嚴元衡雖不知他在想些什麽,但卻給了他兩字保證:“放心。”
向嚴元衡交代清楚,池小池馭馬,向他們目前安營的、距此約十裏的小鎮而去。
滑膩的鮮血在他掌心被風吹幹,結成了一片片龜裂血紋,幹涸的血屑在韁繩的摩擦間不斷落下。
他沒有嘔吐,也沒有反胃,他很冷靜地判斷著眼前的局勢。
他殺人了,親手殺的。
怪不得池小池先前還在想,為什麽已經是第八個世界了,一直針對自己的主神卻會給自己一個這樣優越的身份。
世家公子,貴胄出身,任務對象雖然有皇子之尊,目前也不過是個仰他鼻息的小小奴才。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時停雲是將軍,還是以善戰驍勇聞名的將軍。
而自己手上沾了血腥,就會離原來的世界愈來愈遠。
即使那並非他所願,但也不可能推脫得幹凈。
親手割破人的喉嚨的感覺,想要忘記可不是那麽簡單。
因此他急切著回去,想要見到婁影。
小鎮中熱鬧得很,幾個南疆軍中有頭有臉的軍官已被連夜押送至小鎮內關押。
來到鎮外,池小池駐馬,稍停了一會兒。
他蹲在鎮邊小溪邊,一點點洗去了手上臉上的血跡,又從倉庫裏取了薄荷味的香膏,塗抹在身上,確認嗅不出血腥氣,方才起身。
他上馬,入城,進府,熟練地摸到了婁影的房間。
他身子弱,果然是等不得,先睡下了。
左右也是一場預料之內的勝仗。
池小池脫去甲胄,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到牀側,輕輕坐下。
那人許是覺淺,他剛一坐下,便睜開了眼睛。
池小池說:“先生,我們打了勝仗了。”
婁影點一點頭:“是,我看見了。”
池小池:“……先生沒有睡?”
婁影說:“擔心你。”
池小池眼睛一彎:“就是怕先生擔心,我才連夜跑回來啊。”
“只是為了這個嗎?”
池小池爽朗道:“嗯。”
說罷,他和衣在牀邊躺下,再不發一言。
婁影心中微微有些悵然。
……他一夜未睡,就是想等小池回來。
他如何能不知道小池現在的感受?
池小池哭也好,罵也好,責備主神也好,婁影唯獨不想看他這樣忍著,把最真實的自己遮掩起來,不肯叫旁人看到。
他不想做池小池滿心敬仰著的太陽與偶像,只想……
還未想完,池小池便隔著被子,把他一把抱在了懷裏。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窗下之風:“……先生,讓我充會兒電,好嗎。”
婁影失了聲。
半晌後,他溫柔了聲音,輕聲道:“嗯。”
兩人就這樣躺著,直到外面喧囂聲漸起。
有兵士看到池小池進來,也看到屋內熄了燈,但那喜訊著實不小,他躊躇一番,還是決定報喜。
兵士在院子裏扯著嗓子,大聲道:“少將軍!少將軍!您睡下了嗎?褚副將立功了!他射殺了南疆的吳宜春!”
池小池猛然擡頭,放開婁影,從牀上跳起,電量滿滿地拉開門:“當真?!”
“千真萬確!”傳令兵喜道,“聽說是褚副將在俘虜營中看到一個人,覺得可疑,便打算帶去給將軍看,孰料他半途想要逃跑,被褚副將當場格殺!後來我們搜了他的身,從他身上搜出了吳宜春的印信,還有人來認屍,確是那吳宜春,沒有錯!”
“好!!”
池小池撫掌大悅,高聲道:“這是大功!通告全軍,張貼喜榜!褚子陵殺了敵方重將,提拔為驍騎營參軍!事後,我要大宴三日,也好鼓勵底層出身的將士,只要殺敵勇猛,便有拔擢賞賜!”
經少將軍一提,傳令兵這才意識到,雖然大家褚副將褚副將地稱呼褚子陵,但也是看他在少將軍身邊出謀劃策,便高看了他一眼。
說到底,還是個卑踐的奴籍啊。
褚子陵雖說是殺了一個將軍,但不過是個運糧的草包將軍,若是賞賜過重,反倒不美。
現在,他得了個小小的營參軍之職,可見少將軍也不算偏私,而大宴也可說是為全軍將士慶賀而開,此外,大家難免會想,一個奴籍立了功,都能得到參軍職位,若是民籍出身的其他人呢?傳令兵出身也不高,聞言亦受了鼓舞,興奮地一拱手:“是,少將軍,我這便通令下去!”
末了,池小池還不忘貼心提醒道:“傳得越遠越好,最好讓南疆人也知道,他們的將軍,被我們一名名喚褚子陵的小廝殺了,好好挫一番南疆人的銳氣!”
牀上的太陽能婁影不用親眼去看,都能想到外面人眼冒精光、勁兒勁兒的得意模樣,不由得勾了嘴角。
看來,電量補充得不錯。
而且如果他沒有記錯,如今的驍騎營營長,恰是當初向褚子陵施恩的黑塔大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