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蟄伏數年艱難掌權 斗酒十千恣意欢谑
前頭宴席正火熱,燕齊光在主座上坐了,對面客座是遠道而來的鞅狄王聶長戈,長平郡王、韓耀、鞅狄那邊汗王的弟弟聶長河,併兩邊的王公重臣在旁陪飲。
席上言笑晏晏,觥籌交錯之後,連燕齊光和聶長戈在內,都是一張笑臉。但今日能在場的諸人,都不是笨人,燕朝和鞅狄國境相交,雖有幾十年沒發過一場大的戰爭,但邊境之地,小打小鬧地試探,也並非一天兩天了。
尤其燕齊光登基之後,又不是那等軟弱性子,近年來囤積糧草、整治兵事,動靜之大,不信鞅狄那邊不知道。
鞅狄前幾年因老汗王過世,名下十七子都已悉數長成,誰也不能服眾,尤其勢力最大的那幾個,各自擁兵為政,都打著汗王的主意,因此暫時倒都默契地沒有稱王,就這麼幹耗著。
此舉已與漢時諸子分封無異,對燕朝而言,自然只有好處,不僅安安心心地坐山觀虎鬥,還經常架個橋撥個火的,恨不能讓鞅狄就這麼成了一盤散沙才好。
誰知聶長戈就這麼橫空出世。鞅狄是拓拔氏族,為何他卻是個漢姓呢,原來聶是他母姓,他母親聶娘子原是燕朝女子,帶著和老汗王的兩個兒子聶長戈和聶長河,一直住在江南。
後來聶長戈長到十歲、聶長河七歲時,他母親病逝,兄弟二人才被老汗王接回來。老汗王兒子十幾個,外族所生的私生子,老汗王也不甚在意,連父姓都沒給他們改過來,自然難立足。兄弟二人一開始連鞅狄話都不會說,在草原上的日子頗為艱難。
直到聶長戈十四歲開始,寧肯捨了所謂“王子”的虛名,寧願當個小兵,也要跟著老汗王出生入死,幾番立下汗馬功勞,才被人看在眼裡,旗下開始掌兵,開始初顯天資,滅了周邊好幾個小部落,才算是正式在草原上站穩了腳。
後來老汗王死得突然,是在戰場上被不知哪來的流箭一箭穿心,當時他帶出去的是最受寵的第三子,其他十來個兒子見得了這個機會,自然要把三王子拉下馬,何況老汗王的死的確是有疑點,重重護衛的中軍之中,如何會有不長眼的流箭射來了呢?
多方攻擊之下,三王子辯無可辯,最終“因罪伏誅”,諸王子沒了共同的敵人,瞬間崩成了一盤散沙,耗了好幾年,反倒是原本不起眼、勢力也並非最大的聶長戈異軍突起,竟出其不意統一了全族,成了鞅狄史上最年輕的汗王,同胞弟弟聶長河被封為了左翼王。
聶長戈繼位之後,兩兄弟仍用漢姓,並不肯隨父姓。鞅狄中並非沒有異議,但聶長戈已大權獨攬,其餘人也無力回天了。
如今聶長戈年紀才二十歲,因是異族混血的原因,不完全似鞅狄中人的高鼻深目,也不完全是燕朝人的俊美斯文,而是中和了兩者之長,輪廓深深,五官是恰到好處的銳利,多一分則顯得刻薄,短一分則失了氣勢。眼珠顏色是近乎黑色的深濃的墨藍色,平常不顯,只有在光下才能顯出一些深邃的藍色來。他是十來歲就在屍山血海的戰場上混過來的,身上的傷不計其數,連下頜角都有一道寸長的疤,是被箭矢擦過留下的痕跡,此時年月已久,已成陳年的深褐色,在麥色肌膚上,更顯出一種見過血的精悍來。
他此時就這麼大馬金刀地坐著,微帶三分淡薄笑意,卻連旁邊倒酒的宮女,都止不住把目光投在他身上,面色薄紅,含羞帶怯。
聶長戈卻毫無所覺,只端著碗喝酒,還對燕齊光笑道:“陛下,燕朝的酒,到底不如草原上痛快,都是軟綿綿的甜水,這樣不夠勁的酒,便喝十壇,到底有什麼趣呢?還是說,這就是陛下的口味?”
他既話裡有話,燕齊光自然不肯落下風,朗聲大笑道:“草原上的酒到底粗糙些,朕不比汗王啊,到底下不了口,只是汗王既說了,遠到是客,朕怎好不如汗王的意呢?”說著吩咐祿海,讓人上烈酒來,又指著韓耀笑道:“朕這個表弟,向來是個擅飲的,朕聽聞汗王也是千杯不醉,不如和他比比如何?”
不待聶長戈拒絕,韓耀已舉杯,唇角揚起,酒窩深深,笑得一臉天真:“陛下向來不許我多喝,多年未練了,汗王可要承讓些。”
聶長戈的弟弟聶長河沉不住氣些,已站起來大聲道:“既如此,我和你比過!贏了我再說!但我有話在先,既要喝,自然要上烈酒,別又只喝娘們才喝的甜水!不是我說,你面皮白得跟個小娘皮似的,若是喝哭了,可別來找我算賬!”
韓耀不怒反笑,遙遙敬了聶長河一杯,眸色亮的驚人:“如此,我便期待左翼王能將我灌醉了,畢竟這滋味,我自會喝酒以來,還未嚐過呢! ”
燕齊光和聶長戈都笑了,一齊道:“便讓他們小的先來一較長短罷!”
第六十二章 拼烈酒兩虎明與鬥 藏深意二龍暗相爭
小順子得了祿海的話,忙小跑著到了宴會旁邊的小帳子裡,對敏妃跪下道:“奴才請娘娘安!陛下吩咐說,要幾壇極烈的酒,那邊定安伯和鞅狄的左翼王,正要拼酒呢!”
敏妃因管著宮務,這些里里外外的大宴會都是她來操持的,怕臨時有什麽要的,因此也到了前頭,以備不時之需。帳子裡還有十來個美人兒,都是敏妃一同帶過來的女官,預備燕齊光要賞人。
聽見小順子回話,思索了片刻,方道:“去年蜀地貢上來的二十年的劍南燒春,說是酒性極烈,便是尋常能喝的人,三杯也就倒了,本宮記得這次也帶了來,去把那個找出來,想必陛下滿意。”
小順子領命,跪下磕了頭,就要往外去。
敏妃慢條斯理端了盞茶吃,忽見她的貼身大宮女綠雲進來,伏在敏妃耳邊說話。小順子只能聽得半句“那邊來了人說……”後頭的就漸次放低,聽不著了。他也沒功夫想別的,陛下的差事要緊,自尋敏妃所說的劍南燒春去了。
因他出去了,便沒發現敏妃連面上的表情都撐不住了,但到底顧忌著帳子裡還有這麽些人,將一口銀牙都咬碎了,才把驚詫吞回肚子裡,衝綠雲使了個眼色,勉強笑道:“綠雲,本宮想起來,還有一樣要緊的東西在後頭本宮自己的帳子裡,你去親自取來。還有,剛剛小順子出去得急,本宮都忘了說,那酒許久不曾拿出來了,恐怕他一時不知道那酒放在哪裡呢,你也去幫著找找,別誤了陛下的事。”
綠雲應了,告退出去,去辦敏妃交代的事兒了。
又過了兩刻鐘,小順子才帶了十來號有氣力的小太監,將整整十大壇劍南燒春抬到前頭宴會上,祿海還在一邊親自等著,見他來了,不免數落他:“你也是越來越不會做事了!怎這樣慢?去了這許久才來!”
小順子垮著臉,一邊叫人把酒抬上席面,一邊衝祿海訴苦:“師傅,這差事可叫我好找!剛剛還是幸好敏妃娘娘身邊的綠雲姐姐帶著我去酒庫找呢,您也知道,咱們陛下向來不好這等烈酒的,這幾壇子劍南燒春放在酒庫好不起眼的地方,虧的綠雲姐姐還記得,饒是這樣,也找了一刻鐘,我是片刻都沒敢耽誤,立刻就帶人送來了,陛下可是等急了?”
祿海一拍他的腦袋,訓道:“給陛下辦差還敢抱怨,下次你別搶這巧宗,看底下有沒有人想辦這差使呢?別話休提,趕快去席上伺候! ”
說話之間,小太監們已給酒壇子開了封,正要倒酒,聶長河一揮手:“開這一壇夠頂什麽事兒的?一口氣全開了!”
小太監覷著眼睛去看燕齊光,見他微微點頭,才敢把十壇酒都開了封。在場其餘諸人都是一隻小小蕉葉杯,裡頭堪堪只有半口酒的量,唯有聶長河和韓耀都換了大碗,再抱著酒壇子一一滿上。
諸人拿起酒杯,他二人端著臉大的碗,在空中遙遙一碰,也不多言,一口乾了,將碗底倒垂,見果然兩隻碗裡都無一絲酒液漏出,眾人才轟然大笑,齊聲叫好!
二人都是千杯的量,這一碗下去還沒嘗出個味道呢,都嫌侍候的太監倒酒慢,眼神爭鬥之間,拿了酒壇子,向後仰脖,雙臂一舉,就往口中灌!
不過片刻之間,已去了小半壇,韓耀單手抓著酒壇,一腳踏在面前的小几上,俊眼飛眉,肆意風流,雪白的面皮上卻無一絲紅暈,眼睛灼灼不能逼視,直直盯著聶長河,傲慢道:“左翼王這速度,我看可並不如何啊!”他唇角微抬之間,顯露出一隻淺淺酒窩,半是天真半是高傲,讓他挑釁的話,都說得如稚子玩話一般。
韓耀早已看出聶長河不似其兄的心思深沉,反而脾氣十分火爆,一挑就燃。果然聶長河聽了這話,氣得咻得一聲站起身來,不管不顧,仰起頭就往裡繼續灌,喉嚨不停吞嚥之間,一壇酒已經都下了肚。
聶長河這才舒了一口氣,將酒壇子往地上一砸,瞬間散落一地碎片,卻並沒有水珠濺出,聶長河洋洋得意道:“如何?可該你了罷,定安伯!”
韓耀見他受了這一激,才不動聲色地按耐下笑意,不急不慢飲盡了壇中殘酒,才把壇口往下一敞,大笑道:“我也喝完了,左翼王繼續?”
聶長河和韓耀二人正拼酒拼得痛快,長平郡王卻不擅酒力,先頭一小杯酒都只抿了一口,已覺酒味甘醇無比,還有股子極強的辣意,酒勁也大得很,燒得心火一股股竄上來,臉上火燒火燎的,一片通紅,不由對燕齊光告罪道:“臣御前失儀了,不想這酒這樣厲害。”
燕齊光酒力雖不及韓耀,但還算尚可,此時倒不比長平郡王,面色也無甚變化,只溫聲笑道:“王叔不必多禮,這是二十年的劍南燒春,後勁大得很,去年蜀地才貢上來的,連朕都是頭一次開壇來喝呢。”
又見燕朝諸臣,想是酒勁太盛,大部分也都紅了臉,只有一個韓耀,喝了這許多仍是若無其事,還在繼續跟聶長河接著拼酒。
而鞅狄那邊,從聶長戈聶長河兩兄弟,再到底下的親信臣子,個個都是目光清明面不改色,還都被這一小杯酒激起了興致,嫌那酒杯太小,要換大碗來喝。
聶長戈倒仍然舉起手中小巧蕉葉杯,也不要人服侍,自顧自斟滿了,抬起手來衝燕齊光虛虛一碰:“陛下終於捨得拿出好酒來吃了,本汗先乾為敬。”他因為是在江南長大的,燕朝話倒是格外流利,只是在鞅狄久了,說起來到底帶了一點異族口音,低低沉沉的,反而顯得格外有震懾力。說完不待燕齊光反應就一口飲盡,似笑非笑看過來。
燕齊光只揚唇微笑,就在聶長戈以為他要認輸的時候,就發現他笑意加深三分,將手中的蕉葉杯隨手往地下一擲,還好是銀製的,倒並未打破,只是骨碌碌滾了幾圈,滾到了聶長戈腳邊。不待聶長戈如何,早有侍候的宮女蹲下身來,把那隻蕉葉杯拾去了。
燕齊光只笑著看著那杯子滾出去,才懶洋洋道:“朕倒是一個失手,不慎將杯子掉了,汗王可不要見怪啊。汗王遠道是客,我們燕朝的規矩,雖一向是客隨主便,但主人也需講究賓至如歸,草原上既是大碗喝酒的,那朕與汗王也換碗喝,汗王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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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長戈被他反將一軍,也不氣惱,氣定神閒地握著掌心小小酒杯:“陛下既有這樣的魄力,本汗自然是盛情難卻了。”
第六十三章 聶長河既醉泄私語 燕齊光因話得天機
那邊韓耀和聶長河二人拼得正歡,這廂燕齊光和聶長戈二人果然也換了大碗,抬起手來遙遙一碰,俱是一口飲盡。
剛剛喝那一小杯倒不覺如何,這一大碗下肚,燕齊光才覺出了這酒的厲害,酒勁直衝腦門,燒出一股熱血沸騰,比平時倒放縱一二,只叫太監再倒酒。
那邊聶長戈與他一般無二,一邊舉起手中一碗酒,還不忘笑道:“這碗,本汗敬陛下的好酒!”
他二人言談之間,也是五六碗酒下肚,因在場諸人,只有兩人身份最高,底下人都不敢放肆,過來敬酒,或自去拼酒,或一邊喝酒一邊為韓耀聶長河助興,不知不覺也喝了不少,反而他兩個雖已微醺,倒是全場喝得最少的人。
正在對飲之間,忽然又聽那邊喧嘩起來。
一個起哄叫:“左翼王可輸了!瞧!站都站不穩了!”
有個鞅狄口音的怒道:“讓我們喝你們燕朝的酒,自然你們佔優,這場不算!重新比過!”
又有個人大聲笑道:“什麼重新比過!愿賭服輸!果然還是我們小伯爺厲害!說是酒仙也不為過了!”
燕齊光展目望去,見韓耀雪白的臉上連顏色都未變,眼神清亮如常,將空空酒碗隨意丟在一個小太監懷裡,撩起袍角,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放肆笑道:“左翼王,這下你可認輸了?”
聶長河踉蹌著雙腿,顯然已是真醉了,迷迷糊糊朝他哥奔去,居然還在哭鼻子,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一撲到他哥身上,就開始趾高氣昂,遙遙指著韓耀對聶長戈道:“拓哥……那個小白臉居然喝贏了我,你可得替我報仇!拓哥!我不服!”
聶長戈顯然是十分寵愛這個弟弟的,一掌輕輕拍在他頭頂,笑斥道:“你以為還是小孩子呢,輸了還來找哥哥哭!下去醒醒酒,反省反省,回去再治你!”說著叫了幾個親信侍從,把聶長河帶下去休息。
聶長河猶有不甘,被幾個侍從扶著也不肯好好走路,掙扎道:“拓哥!我沒醉!我還能喝!讓我和小白臉再拼一場……”說話之間,已被侍衛扶著遠去了。
燕齊光本在喝祿海特意呈過來的葛花解酲湯,剛覺頭腦清醒了些,就听見聶長河在喊聶長戈“拓哥”,就這幾個字,在燕齊光心中是激起了驚濤駭浪,他按耐下震驚,不動聲色問:“拓哥?這是在叫汗王?”
聶長戈一笑:“本汗這個弟弟酒後失儀,在外頭就開始混叫小時候的小名,沒規沒矩的,倒讓陛下見笑了。”
燕齊光神情如常,只道:“汗王與左翼王手足情深,實在叫人羨慕。”
聶長戈的身世並非隱秘,尤其燕朝對草原諸部,自有暗地裡的探子,自聶長戈有崛起之勢起,他的身世就擺上了燕齊光的御案。只是聶長戈此人,與前些日子燕齊光叫韓耀去探聽的事,實在太過風馬牛不相及,連心思縝密多疑如燕齊光,也竟一時沒有將兩者聯繫起來。
還是聶長河方才一句話,如打通了兩件事之間堵塞的任督二脈一般,倒叫燕齊光忽然全都聯繫起來了。
他想起韓耀折子上的話,目光沉下來,目光在聶長戈下頜角的疤痕上輕輕一瞥,又收回眼神,重新舉起一碗酒,可能今晚到底還是喝了一些,二十餘年的養氣功夫居然一時沒用起來,話裡話外就漏了一份挑釁:“左翼王已輸了,汗王不再來嗎?”
聶長戈雖不知為何,但這份兒挑釁卻是聽出來了,他也不甚介意,兩國的關係,席上再如何言笑晏晏,暗地裡的波濤洶湧,別人不知道,他和燕齊光是不可能不清楚的。聶長戈還只當是烈酒入腸,所以言語間難免帶出來,根本沒往別的地方想,因而也不肯示弱,舉起碗回敬一次:“但如陛下之意。”
在場最清醒的韓耀剛剛聽聶長河這幾句,不由一愣,又想到了什麼,側目看了一眼神情語氣大不如常的燕齊光,電光火石之間,已猜到燕齊光定是想起了先前那樁事兒。
韓耀重新又從侍酒太監手裡搶回酒壇,提起來就往嘴裡灌,偌大的壇子正好擋住他咧開的嘴角,韓耀一口烈酒入喉,整個人精神奕奕,看主座和客座上對飲的兩人,微微垂下了亮的驚人的眼睛。
有趣、有趣、實在有趣!
誰能想到這齣好戲,居然還有這個看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