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審公案帝王吃乾醋 知前情昭儀灰心腸
這一路不知到底是漫長還是短暫,嫮宜只知從未如此難熬,等終於看到禦帳之時,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已無路可退。
到了帳子門口,燕齊光冷冷對祿海道:“守著。”
祿海一縮脖子,站樁似的就這麼長在門口了,眼只管盯著鞋尖,大氣兒也不敢出。
嫮宜跟著燕齊光進去了,待要自辯,又覺愧悔。今晚之事,雖為人構陷,並非她所願,只是木已成舟,私通之罪是懸在頭上的利劍,作為妃嬪她對不住皇帝,作為宜娘她對不住齊哥,此時此刻,她剛要張唇說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是一聲陛下、還是一聲齊哥?
她遲疑之間,只能緩緩跪下,燕齊光卻誤以為是心虛,本就怒氣高漲,前段時間一直懸在心中之事,此時也一概發了出來,雙眼猩紅,死死盯了嫮宜幾秒,才咬著牙根,去御案上抽出一本奏摺,擲在嫮宜身邊。
嫮宜只聽“啪”的一聲,奏摺正好摔在手邊,因為燕齊光暴怒之下大力擲出來,奏摺已被摔開了,嫮宜一眼掃去,就看到“蘇州”二字,正是之前她過來臨帖時,偶然看到的那一本!
她心下更沉,撿起奏章,從頭看來,卻見是她出生以來的所有私隱,尤其是她和聶長戈小時候的事,詳細得如同親見。
“昭儀幼時,有鄰家聶姓竹馬,小名拓哥,年差五歲,襁褓之中便多有看顧,自幼感情甚篤,昭儀以兄呼之……聶拓嬰幼年間,曾為惡犬傷,因此素懼惡犬,昭儀年少,頗有俠義,見惡犬吠而撲拓,挺身而出,欲代其受過,幸而鄰居喝止,未傷……昭儀兒時頑皮好酒,其母不允,聶拓牆頭馬上,偷贈水酒,二人以大醉歸,兩家主母因笑曰:“既青梅竹馬、兩廂投契,何不結下秦晉,以續兩家之好?”但止於言談,未及交換庚帖。其後方家及聶家主母先後過世,聶拓投奔生父,故婚事之說,就此作罷……時年聶拓十歲,行踪忽失,昭儀泣不能止,哭至昏闕,又以生母之悲,性情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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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多事,連嫮宜都忘了的,這奏摺上都一清二楚,嫮宜只覺如赤身赤果果體置身鬧市,過去種種全被人窺破,悲憤一層層漫上來,望向燕齊光,淒婉道:“這份奏摺早就到了陛下案上罷,原來陛下……早就想要查我了嗎?非但如此,陛下明明生氣至此,早先卻半點都不肯露出來……”嫮宜苦笑出聲,全身的力氣都彷彿被抽光了,先時辯解的勇氣,更是散的無影無踪。
他早就知道聶長戈,偏偏還能對她一直那麼溫柔小意,她那個時候,還傻傻覺得,是他手中的珍寶。
呵,珍寶的確是珍寶,只是卻是不容人褻瀆的物件。一旦明珠蒙塵,白璧有瑕,是否就是秋扇見捐的命運?
她一直當他是齊哥,是她心上的人,卻未曾想到,心上人這樣早就不信任她,從生疑到令人去查,再到查出結果,這樣長的時間,如果不是今日之事,她可能此生都不會知道。
直到這一刻,嫮宜才真正認識到,她枕邊的,從來都不僅僅是齊哥,更是一個皇帝。帝王心術,深不可測,在她還傻傻覺得兩情繾綣的時候,就已經設下天羅地網。
她抬頭看御案後的燕齊光,此時他垂著頭,嫮宜並看不清他的神情,良久才聽他頹然道:“那日草原遇狼,你衝上前來替朕擋著,朕……朕還以為……結果,呵!”他自嘲一笑:“卻原來只是’昭儀年少,頗有俠義,見惡犬吠而撲拓,挺身而出,欲代其受過’,原來如此而已。”
燕齊光閉了眼,突然覺得連怒氣都發不出了,又聽嫮宜流淚道:“那不過是童年往事罷了,我那時才不過五歲,你便要冤枉人,沒有這樣空口白牙將黑鍋往人頭上扣的!”
原本只是一壺幹醋,今晚之事,卻最終將它釀成了一缸苦水。
青梅竹馬、差點玉成親事,陰差陽錯之下,十年後再遇,卻到底是乾柴烈火,一觸即發。
他復又睜開眼,眼中已沒有痛苦和猶疑,冷冷問:“當年是往事,那今晚呢?”
嫮宜亦是忍了氣,但她理智還在,只想把誤會解釋清楚:“我只說一次,我今晚如何到了鞅狄的帳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若不信,儘管去查。反正連人五歲的事都查的一清二楚,這種區區小事,應當不在話下罷?”
話音剛落,卻聽一聲清脆的響聲,隨即有東西劈裡啪啦細細碎碎落下來的聲音——原來是燕齊光一氣之下,直接將御案上一只翡翠鎮紙捏碎了!
鋒利的碎片從手心露出,將他的手掌割得血肉模糊,鮮紅的血和著碧青的碎片,盡數滾下來,濺了一地。
嫮宜此時深恨自己,居然仍覺心疼!下意識就膝行幾步,想去替他看傷,卻見燕齊光恍若未覺,眼神簡直如要生吃了她:“你不知是如何到了聶長戈的牀上,那是不是也不知道,你們二人……二人……你們二人私通的時候,你口口聲聲都是叫的拓哥哥呢?!”
燕齊光胸口翻騰不已,反复停了好幾次,才從齒縫裡逼出“私通”兩個字來。
他氣她私通,可又不止氣她私通。
又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已是勃然大怒,早已受傷的右手緊緊攥拳,鮮血流得更急更快,可是再痛,都趕不上他千瘡百孔的心。
嫮宜怔怔望著那不停滴瀝的血,如從自己的心裡剜出來的一般,這等私密之話他都聽去,卻仍然只聽著,不肯進來救她一救。
他果然早就懷疑了罷?或許今夜之事,只是他的一個驗證罷了。
他是只想求一個答案嗎?
一個私通的答案?
嫮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既已先入為主,她如何解釋,都是徒勞。
何況她已解釋了,他卻根本不信。
嫮宜靜靜跪著,眼神空茫一片,只說:“我不知道。”
下巴忽然一痛,原來是燕齊光已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臉,血沾到嫮宜臉上,是一朵開到荼靡之後轉瞬落敗的花,他眼神沉黯,深不見底,細細端詳了她一番,才說:“方嫮宜,有的時候,朕真的懷疑,你到底有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