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發佈時間: 2024-09-06 14:3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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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腸斷

「可真是太好了,幸好太子殿下終於成親了!因現在年頭不好,家裡多少人都入了獄,如今可算好了……」小丫鬟說到興起,嘰嘰喳喳念個沒完,顯然是高興極了,以至於竟沒注意玉疏。

她嘰裡呱啦說了一堆,才忽然發現不對。

死一樣的寂靜。

「公主?公主?」小丫鬟只見這一直都無甚表情的公主聽了這話,全身抖得厲害,帕子蓋住了臉看不清表情,手指幾乎是掐進了桌子裡,原本養了一寸長的水蔥般的指甲竟被齊齊折斷!

她唬了一大跳,原本端著水盆的手也一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出去。」

小丫鬟嚇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聽她重複了一次。

「都出去。」

那三個字像是從喉間沁出的血,平平淡淡說出來,都帶了三分血腥氣,小丫鬟遲疑地看了她一眼,忙抱著空空的臉盆,一溜煙地跑了。

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小院裡很安靜。

玉疏臉上一直蓋著那塊帕子,很久之後連帕子都幹了,她才若無其事揭了下來,走到院裡那顆枇杷樹下,在這整個院落最後僅存的綠意裡。消磨了她在大楚的最後一個下午。

天陰沉沉的,黑雲壓城,空氣裡也是濕噠噠的,滯澀得很,可是雨就是落不下來,像一團濕氣堵在半空裡,一如她完全哭不出來的眼睛。

一些淒清的微光從濃密的樹影間婆娑而下,叫人身上都是細碎而頹靡的光影,這個季節枇杷開花了,香氣幽遠而壯烈,染得她滿頭滿身都是這個氣味,一時沉醉如夢。

她記得很多時候,她都和樓臨並肩坐在那顆枇杷樹下,有時並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飛揚的落花,偶爾還會溫一壺酒——他不太許她多喝酒,輕輕對碰一盞,仰頭飲下的時候,她能看到他眼睛裡在發光。那光耀是如此動人心魄,以至於不論多久未見,玉疏都很難忘記他流光溢彩的眼睛。

她記得十年前宮道上,他浮光掠影看過來的一眼,那條宮道如此冗長,以至於在玉疏的記憶裡,他背後幽深如許,只有他一人站在那裡,光華燦燦,被她拉扯住的一段玉白衣袍,清潔如雪,又琅琅如月光。他俯身將她從兩世的噩夢裡打橫抱起,再對她深深望了一眼,從此十年,人生長樂,歲月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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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最開始的時候,玉疏總是會被那雙眼睛看得無所遁形,起先還有些惱怒,後來也不知怎的,就坦然了,帶著一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很無奈地想,你看便看罷,反正再如何看,也猜不出這裡頭裝著一個異世的孤魂。再後來,就是一點少女心事,逐漸在心中破土,然後茁壯地萌芽,所以被他再看的時候,就莫名成了不自知的羞怯。是的,不自知。後來她想引佑他,她想佔有他、她想拉他下凡塵,歸根結底,都只是這點不自知。

他就總是笑,不肯戳破,然後照例伸開雙臂,再過片刻,他就能感覺到身上一重,有人不管不顧,橫衝直撞地砸進他懷裡,滿懷溫暖芬芳。

宴宴。

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玉疏從不知這名字這麼好聽,無限溺愛裡的一絲旖旎,藏在唇舌吞吐的瞬間裡,藏在他溫柔凝睇過來的一眼裡。

更多的時候她在東宮,在他的書房裡長大。他親手教她讀書習字、騎馬射箭,她的字是他手把手帶著練出來的,只是少了五分剛硬,多了三分柔妹。被他帶著寫字的時候往往她不能好好寫,鬧他鬧個沒完,廢了多少紙才能勉強寫出一篇來,結果一看,腦袋轟鳴一聲,轟隆隆地響。

太……

太明顯了。怪不得他看著這紙,也說:「要好好藏起來,只能哥哥看。」

連綿的筆意裡藏著心頭火熱,鮮血在身體裡周流不止,肉欲是本能也是深淵,在她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身體誠實地告訴自己——抓緊啊,別讓他逃了啊,你需要他,正如魚需要水,鳥需要天空。

他理政的時候她也跟著,時政軍工,他從不避諱她,還常常點撥她,只是玉疏聽得不大仔細,還常常折騰他,他的摺子被她畫壞了多少回了,每每重新起草的時候,他都只好給她一個白眼,然後被她抱著手臂軟綿綿地撒嬌,一口一個「哥哥」,甜話不是用嘴巴說的,是瀑布一樣往外噴,讓他的脾氣,永遠都只能留在「下一次不許了」,「好的」,然後繼續。

他畫畫的時候倒是省心,她總是在一旁雙手托著腮做無辜狀,只是乖乖盯著,樓臨看過來的時候就衝她甜甜一笑,哄得樓臨的畫幾乎都給她了還不算,後來連畫一扇屏風,她都要他的,毫不心虛地拿他當畫工使,還說無賴話:「我跟哥哥好麼,不好的話,我才不要。」

說起來,他還欠她一幅屏風的。

可惜這次,卻是她出門了。

她喜歡過去十年養成的習慣,不論殘月暮雨,風雪夜歸之時,樓臨總會等在清和殿,替她煮一碗茶。她一身酒氣氤氳裡,把臉伏在他掌上,溫度從他掌心沁上來,那一瞬間才有只歸巢的雛鳥。無限溫暖與安定之間,是歲月清和的此生。多少感懷都悉數渺遠,只剩下肌膚相貼的一點溫度,熨燙成十年來最貼心的記憶。

十年。

知道她、明白她、造就她,只有他。

玉疏摸著手指上的戒指,愣愣靠著樹幹,眼前的草木都是衰頹顏色,被急匆匆擺出來的幾盆梅花,也是枝幹頹靡,花蕊無一綻放,只剩軀體上一段欲死的褐色。

這才是萬物在這個季節該有的樣子,而這株繁花滿蔭的枇杷樹,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異數。

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可以輕描淡寫放下這段感情。可是隔著關山與路遙,她才真正明白,在乎便是在乎,再痛苦也還是在乎,越在乎就越痛苦。

死局。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明明……明明是她先的。

明明這個人,是她先發現、她先佔有、她先收下的。

可是先機毫無意義,反而結局觸目驚心。

玉疏的眼睛很疼。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摸到自己滿臉的眼淚。

原來淚真是苦的,十年來她第一次知道。

天,終於轟隆隆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