狷狂
樓臨剛喂完弘昌帝藥。
如今的弘昌帝要喝藥不容易,得捏著口直接灌進去,等喂完了,他自己也是一身褐色印漬,在玉白的衣衫上格外惹眼。樓臨卻顧不得這些,拿著熱帕子,仔細在弘昌帝臉上擦了一遍,等擦去他臉上的藥,又細心地換上另一塊溫熱的帕子,去擦拭弘昌帝的雙手,其仔細體貼之處,堪稱天下第一號大孝子。
弘昌帝的手忽然動了動。
樓臨的動作一頓,又還是含了一縷溫雅的笑,繼續擦著弘昌帝的右手。過了片刻才抬頭,對上弘昌帝幽幽睜開的眼睛,「父皇,您醒了。」
弘昌帝無神地望了他一會兒,才嘶啞地道:「朕……這次又昏迷了多久?」
「六天。父皇,您這次昏迷了六天。」
弘昌帝喃喃道:「六天……朕昏迷的時日越來越長了……」
樓臨笑容無一絲疏漏,溫和如春風,「父皇,您上次受的打擊太大了,龍體一直未調養好,應該好好靜養。」
當日俞衡從涼城回返之後,赫戎對玉疏做的那點事,瞞都瞞不住,弘昌帝當場就吐了血,對天仰歎「有損國格」,然後竟一頭栽倒在龍椅上!從那之後,弘昌帝就時病時醒,只能讓樓臨監國。
想起前事,樓臨垂下眼睛,替弘昌帝掖了掖被子,「父皇,您還虛弱,歇著罷。」
弘昌帝虛弱地抬起手,因問:「和妃呢?小十六呢?朕……朕許久都沒見他們了,將他們傳來,朕有……」
「父皇。」多少年來,樓臨第一次在弘昌帝正說話的時候打斷他。
饒是弘昌帝都一愣,居然忘了後頭要說的話。
樓臨坦然直視著弘昌帝:「原本想著父皇病弱,有些事暫時不該報給父皇知道。但父皇既問起來了,兒臣不能欺君。」
「五日前,和妃意圖謀逆弑君,被兒臣當場拿到人證物證,如今已軟禁在她宮中,等父皇醒來發落。」
「你……你!!!」弘昌帝氣得面頰赤紅,右手指著樓臨抖個不停,好半天都沒哆嗦出一句話,反倒喘個不停。
樓臨體貼地上去給他拍背,此時的弘昌帝,脊背佝僂,容顏狼狽,哪裡有一絲權掌天下的影子,看上去不過就是個尋常老人了。
樓臨手下的力道輕柔又均勻,一雙眼睛卻比數九寒天的冰雪還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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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何曾經對這樣一個人,抱有過期望呢?
他曾經是真的覺得,他與弘昌帝,因為有兒時的情分,所以有些事情絕不會發生——他也絕對不許它發生。
他一直記得孩提時期俞貴妃剛過世,弘昌帝將他養在膝下,無微不至,事必親躬,像全天下最普通的父親一樣,寵愛著他這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
所以哪怕他極其早慧,早早明白天家的父子,絕不可能僅僅只是一對父子而已,他也發過誓,他絕不做先動手的那個人。
他窩在東宮多少年,弘昌帝都不給他一絲理政的機會,他抱怨過嗎?
沒有。
和妃與十六皇子氣焰一年年漸高,甚至在日常用度上都堪比皇后和太子,他有打壓過他們嗎?
沒有。
可是他的一再退讓並沒有換來弘昌帝的信任。
他被王卻安害到差點送了命,他的好父親,也不過罰了王家幾天,就想讓王家去領邊境的兵權!從公論,王卻安那種草包,去了涼城,幾乎是將北方邊境對北延拱手相讓!從私論,讓王家掌了二十萬大軍,大楚還會有他的立錐之地嗎?
而此生最痛……樓臨閉上了眼睛。
宴宴是他的寶貝,是他的妹妹,也是另一種形式的他自己。
從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宮道上那個狼狽的小女孩兒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哪怕他從未那樣狼狽過,但在一瞬間,他就是看到了他自己。
他寵愛她,甚至是溺愛她,連他自己都沒想過,他居然還有那麼豐沛的柔情與耐心,然後讓她長成一個肆意飛揚的樣子。
樓臨內心深處很明白,那也是他內心真正想成為的樣子。
只是弘昌帝需要一個仁厚沉穩的繼承人。
他做不到的,她替他做到了。
她走了,就徹底割裂了他內心深處的某一部分。他的天真、他的幼稚和他的少年時代,以及跟感情有關的一切。這些東西其實都是好的,只是不能活在宮裡而已。
活在宮裡,就是被殺死。沒有第二種結局。
樓臨細緻地扶著弘昌帝躺好,全然不顧他氣得冒火的眼睛:「逆子!你是不是當朕死了!朕還能喘氣呢,你就迫不及待地處置你的庶母和弟弟!」
樓臨恭恭敬敬地,「兒臣不敢。」又向門外一招手,張得勝立刻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父皇,您昏迷多日了,腸胃還虛弱,先進些補湯罷。」
樓臨一勺補湯喂過去,弘昌帝卻下意識偏過頭去。
樓臨的手停在半空中,伸了半天才收了回來,恍然大悟道:「兒臣知道,父皇一定不放心兒臣。其實這藥,是太醫和試藥太監都嘗過的。父皇既擔心,兒臣便先喝一口,如何?」
說話間他已毫不在意地喝了兩口,然後才笑著將補湯複又送到弘昌帝嘴邊。
他一只手看似扶助地撐著弘昌帝的後腦勺,卻讓弘昌帝半分都動彈不得。
「補湯趁熱喝才好。」
「父皇,請用。」
【妻宴芳鑒】
宴宴:
見字如面。
時隔上次元日一書,已有三月之遙。我從不知這宮中的時日是這樣難過,以至於我每每見開春以來鴻雁北飛,都不禁想向它們借一雙翅膀,徹底飛出這宮牆,跟著他們一齊飛到北地,去見一見、我的宴宴。
但妄想終究只是妄想,我還是要留在這四方高牆內,去完成我未完的命運,時機如此稍縱即逝,以至於我不能有太多思慮的時間,因為這機會一旦錯過,我不僅將輸掉這天下,更輸掉唯一能奪回你的機會。
我不能輸。
我也,不敢輸。
這半年來身邊人的轉變我都看在眼裡,我知道他們怎麼看我,但我不介意。因為我此生唯一會介意的人,她看不到。如果她看到現在的我,會失望嗎?會難過嗎?會哭嗎?
宴宴,我不知道。
但哪怕她會失望、會難過、會哭泣,我也不能停下了。
我已將此生付諸於深淵,只為了贏回她可以光明正大在大楚失望、難過、哭泣的機會。
聽到這裡,宴宴,你當真了嗎?
別當真,這些不過是我為自己找的藉口而已,我只是從未有任何一刻,這樣鮮明又清晰地認識到,權勢,是如此讓人沉迷。所以宴宴,若有朝一日你聽到一些消息,千萬、千萬不許歉疚。
這是哥哥的命令。
而哥哥又有一重瘋狂的想法,這想法太過瘋狂,如果我說出來,一定沒有一個人會贊同。但我已不能再忍耐。否則即便等你回來,也只等看到一個瘋子哥哥了。
宴宴,長樂宮的枇杷樹居然開始結果了。我十分訝異,因為花木太監原本說,頭年剛移栽的樹,是結不了果子的,但是昨日我去長樂宮中,卻見枝葉上已經稀疏地掛上了青色的果子,或許這並不代表什麼,但我寧願相信這是個好預兆。我相信我這瘋狂的想法,終究也會成功的。
無顏盼複,只願重逢。
而我那瘋狂的想法如果沒有被我扼死,那這個願望,或許很快能實現了。
夫臨
於弘昌二十六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