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談
廣明宮內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見,只有筆尖和紙張相接的輕微嘶嘶響聲,幾個時辰都未曾停歇過。
張得勝原想勸一勸陛下要愛惜龍體,可惜這宮殿的主人不說話,伺候的張得勝就更不敢多說話了。他本是弘昌帝給樓臨的,最開始的時候,還想借著這個名頭,小小地拿捏太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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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成功。
只是不知怎的,樓臨倒是一直沒把他給換掉,就這麼用了他許多年——當然,是把他敲打得渾身上下都不再敢有一絲反骨就是了。
現如今殿下成了陛下,弘昌帝龍馭歸天,樓臨君臨天下,他自然不敢再有別的想頭,甚至比以往謹慎了十倍、百倍。這其中的緣由,也不僅僅是因為身份的改變,而是張得勝很明顯的知道,樓臨的「出口」沒了。
再情緒不形於色的人,也終究還是人,只要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如今這滿腔的情緒沒地方發了,他可不得提著一萬個心眼子麼?畢竟他主子身上藏了多少火,誰也看不出來。
而樓臨的出口哪去了呢,從東宮跟來的老人,誰都心知肚明,在北邊兒,在北延呢。
張得勝一時默默,又聽小太監來回說小韓將軍來了,他精神一振,把人帶了進去。陛下與小韓將軍所談及的內容,是誰也不能聽的,張得勝親自守在書房門口,又過了近兩個時辰,才聽陛下留小韓將軍用膳,叫人備飯。
要去禦膳房傳話的小太監苦著臉,悄聲問他,「張爺爺,今日陛下留客吃飯,可要再添幾樣,畢竟平日……」
小太監沒敢把後頭的話說出來,但張得勝也猜得到,他有些頭疼,想了想方道:「叫膳房看著再添幾道罷,雖陛下沒說,但若和平日似的只有六道,也太不成樣子了。」
一時太監們擺膳完畢,樓臨帶著韓笑歌出來,並不要侍膳太監伺候,二人分主次坐了一桌,韓笑歌往桌上望了一眼,歎道:「雖說如今艱難,陛下也太儉省了。」
桌上不過八菜二湯,飯也是尋常的白粳米,以樓臨如今的位置,實在不像天家的排場,便說剛死的那個聞太守,一餐飯都要林林總總三四十道菜,說那才叫體面呢。
樓臨已先開箸用膳,面色也淡淡的,不見絲毫異色,聞言只道:「與北延的一戰一旦打起來,多少銀子填進去也不夠。朕這裡幾十百來道菜的排場,究竟也吃不了多少,省下來給邊境的將士,好多著呢。」
韓笑歌是經過他爹當年連軍糧都發不下來的窘狀的,現如今他自己又領著兵,樓臨這樣克勤克儉,要糧給糧,要人給人,要銀子給銀子,是下定了決定要和北延打這一仗。
韓笑歌心內歎息一聲,因說道:「陛下之前所料果然不錯,臣回京沒多久,北延就假借盜匪之名,來了涼城探虛實。好在涼城警備充足,沒讓他們打進去。」
樓臨笑了笑,「你在涼城整治了三年,北延又只來了那麼些人,若真讓他們輕而易舉進了城,反而惹人嫌疑。他們進不了城,必然要挑人洩憤。朕的好太守——」他輕輕一哂,目光鋒銳如刀,「想必當殉國了罷。」
「聞太守被人一箭射在城牆上,當下就咽了氣。」韓靖當日在涼城左支右絀,連軍資都被克扣得所剩無幾,聞太守功不可沒。後來韓靖戰力竭而死,為何無人馳援?韓笑歌想起他父親的往事,臉色也漸漸沉下來,「算他運氣好,壞事做盡,還能這樣痛快的死了,得個殉國的美名。」
「他本是溫家子弟,溫家和北延私下來往,為了避人耳目才讓他改頭換姓,且讓他先得個死後哀名。如今溫家還有用,他們的人同北延高層有往來,留著他們掌控住北延這條線,等日後溫家這筆帳一起出來了……」樓臨一筷子穩穩下去,一只淮杞黃精燉乳鴿的鴿頭便被叉了下來,在濃白的湯水中滾了幾滾,好好一道菜便如浮屍一般,望著死不瞑目了。
樓臨如今在外人面前,已極少有這樣隨意的時候了,韓笑歌望著有些想笑,一時把那些傷懷也丟開了,反笑道:「臣在邊境可沒這些好湯喝,縱有,也沒個耐心去做、去等,陛下縱不喝,多讓臣喝幾碗。」
樓臨把那一大碗乳鴿湯往他面前一推,笑道:」都給你了,不喝完算你抗旨。」
韓笑歌只管把頭都搖飛了,擺手道:「被陛下分過屍的,臣可不敢再喝!倒是阿疏最喜歡這道湯,她若……」話未說完,不用看樓臨倏然變沉的面色,韓笑歌自己也悔不當初起來。這幾年來難得如此放縱,讓他恍惚間回到了當年與樓臨、玉疏一起說笑的少年時光,以至於說話就沒了個把門的。
殿中一時滯澀,韓笑歌又想及一事,方勉強笑道:「說起阿疏,這次射殺了聞太守的那個少年郎,倒是難得的英雄意氣!信上說他一人連發三箭,分別釘在聞太守眉心、心口、下腹,叫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當場斃了命。」也替他出了口惡氣!
樓臨似想起什麼,目光柔和下來,「她看中的人,自然是好的。」
韓笑歌因問:「似乎叫……白羽?」
樓臨思量了片刻,還是道:「甫之,其實此時,照理說不該朕來告訴你。只是接下來幾年,你和白羽應該會經常打交道,若看到他的臉,你照樣要疑心,還不如先叫你知道。」
韓笑歌一愣,直覺樓臨所說的必然是道天雷,果然聽他說:「白羽,是韓將軍的兒子,說你同父異母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