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痕
邊境。定水河鎮。
雪下得很大,雪渣子撲簌簌掉下來,夾雜著凜冽的寒風,轟隆隆席捲了一整個小鎮。
福來客棧裡,幾個夥計正圍著火爐烤著手,火爐裡紅薯和栗子的香氣逸出來,叫一個小夥計吸了吸鼻子,撥了
個紅薯出來,在懷中捂了一會兒,才剝出金黃的果肉來,吭哧咬了一口。
這一口燙得小夥計直叫喚,噗噗兩口吐了出來,掌櫃就罵他:「什麼敗家玩意兒,有的吃還瞎嚷嚷,趕明兒大
軍來了,打起仗來,一根草你也得當人參吃!說不得吃樹皮啃草根的日子也要過呢!」
掌櫃只是嘴巴凶,是以小夥計並不怕他,還嘻嘻笑,湊過去,說說:「大掌櫃,咱們這裡真要打仗啊,跟誰打
啊?北延不是剛滅了麼?」
掌櫃橫了他一眼,還是給他解釋說:「要真打,我還在這裡開客棧,老子又不是嫌命長!不過幾個餘孽還在路
上,韓將軍那大軍一到,什麼餘孽捉不到。」說完嫌棄地一拍他的腦袋,「懶得跟你廢話,去去去,嚼你的紅薯
去!」
掌櫃正說著話,又忽覺身上一陣寒,抬眼一瞧原來是昨日投宿的一行客人下樓來了。
掌櫃忙笑道:「客官,您……您今兒真要走?」昨日這幾位客人便吩咐過,今日要過定水河,往金國去。他瞥一
眼為首那人懷中抱著的人,猶豫道:「這麼冷的天,這麼大的雪,您不妨多歇幾日,等風雪小些了再去渡河,不然
這天氣,您弟弟這樣弱,也吃不消啊!」
這一行客人體格高大,不似楚人,只是幾國交界的邊境地帶,多族混居,異族樣貌並不為奇。只有為首的這個
頭領人物,懷中一直用斗篷裹著個人,據說是他弟弟,因為體質弱,所以連走都走不得。
為首的那人沉沉道:「我們此行有事,需今日便趕回去,去牽馬罷。」聲音帶些異族口音。
掌櫃也只是象徵性地勸一句,反正冒著風雪要渡河的又不是他,聞言只笑著說是,然後指著小夥計,罵
道:「別嚼喪了,去給客人牽馬來!」
福來客棧的小夥計打了個寒顫,心不甘情不願地溜出來,去將馬廄裡的馬牽出來,見要走的客人已經站在門內
等了,忙賠笑道:「客官,馬都在這了,昨日喂了水和糧的,您放心便是。」
客人只是點頭,丟給他一串錢,便齊齊上馬走了,只有那個頭領,抱著斗篷裡那人,共乘了一騎。
上馬之時,斗篷微微掀開一點,露出半張秀致絕倫的臉,小夥計瞪大了眼,趕緊把頭低下去了。
乖乖……什麼弟弟,怕不是是個兔兒爺罷,不然怎麼生的……生的那般好看,比定水河鎮最好看的女娘都好看……
只是再一抬頭,斗篷已被領頭的拉得嚴嚴實實,只有一只手,恍若無意地微微垂下來,凝雪般的手指上一枚潔
白的玉戒指。
他們腳程快,沒過多久便消失在風雪裡,小夥計呆呆在風雪裡站了半晌,才從那半張臉的衝擊中回過神來,喜
滋滋拿著這串錢,進了門。
他見沒什麼客人了,便窩在角落,屁顛屁顛地數著剛剛的打賞,數完了心裡就舒坦了,裡頭又暖和,不由眼皮
子亂顫,耷拉著眯了一會兒。
不知眯了多久,小夥計三魂七魄都游離了,忽然聽隆隆的馬蹄聲似要震破天地,驚雷一般從遠處迅捷而來,小
夥計甚至覺得房子都抖了三抖,心差點跳出來,錢串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正砸中了自己的腳。
小夥計被砸得斜眉歪眼,睡意全無,還來不及撿,便見一隊兵士已將他們客棧圍了起來。
那些兵士個個殺氣騰騰,掌櫃忙迎上去,連連賠笑:「諸位軍爺,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小店可是做正經生意
的,並不敢犯法違紀,小店的酒還不錯,天這樣冷,不妨進來喝兩杯?」
兵士肩上猶帶未落的霜雪,臉色卻比霜雪更為冰冷,不管掌櫃怎麼說話,都將福來客棧圍得鐵通一般,給茶不
吃,問話不理,直到接連兩匹高頭大馬停在門前,兵士才有了動作,整齊地單膝一跪,口稱:「將軍。」簡單二
字,氣壯山河。
掌櫃戰戰兢兢往門口一望,才發現下馬的,其中一個是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將軍,神情張狂恣意,似乎不將世間
人放在眼裡,右肩上停著一只蒼鷹,眼神銳利之至。只是不知為何,左手卻缺了一指,他也毫不介意,並不用指套
遮掩,反而伸出那只手,撫摸著肩上那只同樣張狂的蒼鷹,隨口道,「誰是這裡的掌櫃?」
掌櫃兩股戰戰,半天才抖著道:「是……是小老兒,敢問將軍有何吩咐?」
那將軍卻未說話,反而是他身邊一個人問:「你這裡可曾住過什麼異族樣貌的人?」
這人明明面色淡淡的,語氣也並不如何狠厲,只是在平靜地問話,掌櫃的卻從未覺得這樣害怕過。他方才就見
到這個站在少年將軍旁的人,只是那人威勢太重,他連看都不敢看那人,此刻被這麼當頭一問,掌櫃當場就嚇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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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了,癱在地上,顫顫道:「這位大爺,草民實在是不知道,我們定水河鎮的異族人實在是太多了,入住的若是楚
人可能還見得多些呢。」
那人盯著掌櫃看了半晌,忽然又問:「那可曾見過一些異族人,帶著個楚人女子?」他在自己身上比了
比,「那女子大約這麼高……」
掌櫃的冥思苦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來人的眼神太可怕了,他只得皺著眉,繼續想。卻聽那人頓了頓
又說,「或許不止,還高些。」說這句話的時候,掌櫃就覺得身上壓力一輕,再偷偷一覷,便見那人目光放柔了
些,不跟一開始是個凶神一般了。
那人又說:「年紀二十出頭,長得……極美。」最後兩個字像是從他唇齒間纏綿出來的。
掌櫃忽然便明白了一二:這世道亂,不會是哪家高官的嬌妻愛妾給人擄走了罷?只是他也的確不知道啊!近來
實在沒有留宿過什麼極美的楚人女子。
掌櫃的便這麼說了,少年將軍立即道:「不可能。蒼鷹親自帶的路,不可能出錯。」他把臉一沉,「你還不說
實話?」
小夥計見情勢緊急,怕他們下一秒便把掌櫃砍了,忽然眼前一亮,站出來大聲道:「我剛剛便見了個大美人!
跟仙女兒似的!」
掌櫃跺著腳道:「你這猴孩子,出來亂嚷嚷個甚!你哪裡見過什麼天仙美人!」又苦著臉,點頭哈腰道:「這
孩子年紀小,沒見過世面,村口的翠花兒他都當仙女,諸位不要跟小孩兒計較……」
「夠了。」
話未說完,便見那個威勢極重的男人打斷了他,直接問小夥計:「你在哪兒見的?」他緩緩摸著左手上一枚玉
戒指,不知想起什麼,口氣倒是溫和了些。
小夥計年輕不知事,還抬頭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正好瞧見男人的動作,不由喃喃說:「那大美人……也有這麼一
枚戒指……」那美人的手指剔透得和玉同色,小夥計望了一眼,便絕不能忘記。
那人已陡然望過來,眼神如癡如狂,全沉沉壓在小夥計頭頂,叫他更害怕了。
「但是……」他遲疑了下,才說:「那不是個女娘,是個男的啊……」
掌櫃趕緊附和道:「是、是!說是他弟弟呢,不是什麼女娘。真的沒看見什麼……」
那人卻已疾步出門,翻身上馬,唇角勾起一點極淡的笑意來。
「不,是她。」
「就是我的……」
「我的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