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顆檸檬
衛生間水溫適中，蘇淺將龍頭擰至涼水區域，掬了捧清水抹了把臉，雙手按在盥洗臺上，蘇淺失神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女孩子臉蛋很美，眼神卻很空，殷紅的嘴唇飽滿透亮，像是還殘留著方才的余溫。
蘇淺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兒，爸爸入獄後，看似平靜的生活再起波瀾，隨著阿婆的住院，她曾經幻想的那種生活，早就被現實壓垮。
有時候，很心酸，會不甘心，天底下那麼多人，為什麼她要去承受這些不堪重負的命運。
然而，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個兒矯情得不行。
蘇淺想起當初爸爸入獄前欠下的賭債，利滾利，很快便深不見底。
催債的人很可怕，經歷了無數次被堵門，被潑油漆，被威脅，即便後來將老家的房子抵給他們，缺口依然很驚人。
賀韋安就是那個時候上了門，經由陸焰的授意，賀韋安言簡意賅地說明來意。
先是替她們家解決了麻煩，幫忙安置了住院的阿婆，後來談到了關於工作。
起初，她不明白那高到離譜的家教費。
漸漸的，懂得了。
不過，就是個玩物罷了。
乖乖的，像西西一樣，在他身邊，做個聽話的木偶。
蘇淺眨眨眼睛，眼睛裡氤氳著水霧，怔怔地凝視著自己，片刻後，蘇淺對著鏡子，自嘲地笑了笑，鏡子裡的女孩子也像她一樣，嘴角彎了抹弧度。
伸出一指在鏡子上輕輕劃了幾下，蘇淺自言自語地低喃：“蘇淺，你乖一點啊，究竟在矯情什麼呢？”
深呼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再次撩了捧涼水撲在臉上，蘇淺對著鏡子練習著慣常的假笑。
雙手捏緊，打算出門，卻聽到了女人略顯遲疑且顫抖的聲音：“……淺淺。”
脊背微僵，下意識地回頭，蘇淺一眼就看到了蘇眉。
盥洗台與衛生間呈幹濕分離的狀態，衛生間裡排隊的人不少，盥洗台處卻沒什麼人。
蘇眉捏了捏手裡的挎包，特殊的職業化，以至於對於各種場面的把控，遊刃有餘。
儘管內心惶恐不安，面上卻依舊能夠保持著得體的微笑。
“我、我以為眼花了。”蘇眉放慢語速，儘量使自己顯得平靜。
蘇淺平靜地望著她，沒說話。
蘇眉上前幾步，因為緊張，打理精緻的指尖陷入真皮包袋中。
平復著躁動不安的心情，蘇眉勉強一笑，問她，“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
陸焰慵懶地靠在椅背上，白皙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骨瓷杯，日料店的梅子酒很有名，清香爽口，帶點甜味兒。
西西臥在他膝頭，正打著呼嚕，陸焰捏了捏西西的小肉墊，黑漆漆的眼睛裡有些迷惑。
心口處悶悶的，說不出的煩悶，以前跟她接吻，她總是眼神很空，當初他很喜歡這種狀態，沉迷在感官的享受裡，腦子放空，憑藉著本能，做自己喜歡的任何事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受不了她的眼淚，起初只是覺得心煩，漸漸的，心煩變成了莫名的心慌。
他很討厭麻煩，而她卻一直是他最大的麻煩。
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依舊能夠多一點，再多一點地忍受她的麻煩。
一小壺梅子酒很快見了底，陸焰招呼服務員又要了一壺。
“嗨，帥哥。”
一杯酒下肚，陸焰聽到身後有人喊他。
他漫不經心地回頭，兩個女生就坐在他身後的位置，很陌生，完全沒印象。
陸焰蹙了蹙眉頭，沒理會。
顧小曼輕佻地問：“你是蘇淺的男朋友嗎？”
她站起來，像是要在陸焰旁邊的位置落座，陸焰睨了她一眼，聲音冷冷清清地阻止她：“走開。”
顧小曼愣了愣，倒也沒真的落座。
她剛才一進店裡，就看見了蘇淺抱著一只貓，跟在一個男生身後。兩人雖然一前一後，沒有過分的舉動，可走在一起時，特別地和諧。
後來，就瞧見了男生跟蘇淺接吻，顧小曼吃驚極了，心裡又妒又不爽。這會兒見蘇淺不在，顧小曼覺得自己應該拯救眼前這位“接盤俠”。
“帥哥，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你千萬別被蘇淺的外表給騙了。”沈藍天在一旁幫腔，言語間頗為鄙夷，陸焰抬眼，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的，毫不避諱，冷漠又平靜，沈藍天被他盯得莫名覺得心慌。
過了一會兒，沈藍天才回過神，輕蔑地笑了一聲，繼續說，“你別瞧她長得清純無辜楚楚可憐，我們可是經常見到她大半夜上人家的豪車，那個男人的年紀都能給她當爹了吧？”
顧小曼也跟著笑了出來，“對啊，系裡都在謠傳她被人包養了——”
“包.養？”
陸焰聞言，微微一怔，冷冷清清地打斷她。
“是啊。”瞧他一臉茫然的模樣，顧小曼以為自己果然猜測的不錯，這位帥哥看上去應該是被蒙蔽了，她得意洋洋地說，“你不知道吧？蘇淺家庭條件挺差的，爸爸進了監獄，還有個生病的外婆，可能很缺錢，這種人，為了錢，沒什麼不能做的。”
“而且，也不是第一次了，高一時就勾飲人家有錢人家的公子哥，被人媽媽找到學校，當著一堆人面，甩了好幾個耳光，西分的人都知道。”
“後來，人家還不是玩玩她，就把她甩了。”
“帥哥，你可能不太清楚，包.養她的那個男人年紀都能給她做爸爸了吧？”
“嘻嘻，你怎麼知道人家在牀上是不是叫‘爸爸’呢？畢竟，是金主爸——”
“bitch。”他的聲音很輕，沒什麼起伏。
顧小曼和沈藍天一唱一和，越說越離譜，冷不防被他打斷，兩人均是一愣。
幾秒鐘後，領悟他說的意思，兩人的臉上瞬間由紅變白，漸漸變成了青色。
“你、你說什麼？”
陸焰慢悠悠地直起身子，伸手揉了揉西西的小腦袋，他抬頭直視著她們，黑漆漆的眼睛裡噙了抹淡淡的笑意，輕飄飄地問：“聽不懂英文？”
“你你罵我們是、是錶……”
話太糙，沈藍天實在說不出口，氣得渾身發抖，她從沒被人這麼羞辱過，當下就抬手，一個耳光甩了過去。
陸焰不想碰她，微微側了側身子，俐落地躲開，沈藍天沒留意，往前栽倒，顧小曼及時扯住她，才沒丟臉地栽倒在人家的桌上。
小小的騷動讓周圍的人側目，因為外國人居多，大都不懂中文，只是圍觀看熱鬧。
正在這時，賀韋安辦完手續，瞧見這邊的騷動，急匆匆地朝這邊走來。
顧小曼鐵青著臉，見到賀韋安，她像是抓住了什麼把柄般，指著賀韋安對陸焰說：“就是這個男人，經常在南門接送蘇淺，你自己問問他，是不是跟蘇淺有璦昧關係，有沒有包.養——”
“我養的。”
陸焰低頭摸了摸西西的小肉墊，慢條斯理說了句，爾後，他冷冷直視著她們，“你們有意見？”
顧小曼：“……”
沈藍天：“……”
陸焰厭煩跟她們在這裡嘰嘰歪歪，蘇淺去了許久都沒回來，剛才就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這會兒心底隱隱擔憂起來。
他將西西遞給賀韋安，睨了一眼呆愣在一旁的顧小曼兩人，跟賀韋安交待了幾句，賀韋安很是恭敬地應了。
等陸焰的身影消失在餐廳，賀韋安走至兩人面前，溫和有禮地說：“兩位，關於親犯別人名譽權這件事，我想，我們應該認真談談。”
……
衛生間裡，蘇眉抿了抿嘴唇，不自在地說：“一晃眼，你都已經這麼大了，當初你還這麼小一點。”
她比劃了一下，手腳像是沒地方放。
“當初？哪個當初？”
蘇淺目光沉沉地凝視著她，笑了，“時間太久，我早就不記得了。”
蘇眉心口一疼，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付太太，您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麻煩讓一下。”
蘇淺作勢要出門，蘇眉呆滯地讓了讓，在她拉開衛生間門的同時，蘇眉喊住了她：“淺淺，你跟那個男孩子……你們在談戀愛嗎？”
蘇淺腳下一頓，雖然蘇眉用了“談戀愛”這幾個很溫和的字眼，可是從她遲疑的聲音裡，蘇淺很清楚她的意思。
她覺得好笑，扭頭望著蘇眉，眼底眉梢全是諷刺的笑意。
蘇眉不想說得那麼難聽，她剛才瞧見的那一幕，對她衝擊很大，加上聽付瑤跟自己說過這件事，蘇眉心裡難受的不行。
她訥訥地說：“淺淺，我、我知道我沒資格在這裡對你指手畫腳，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誤入歧途。”
蘇眉的呼吸很急促，“一腳地獄，萬劫難複，你還小，還不能分辨出這個社會的殘酷，我聽瑤……付瑤說，那個男孩子家世很好，像這種家庭，在婚姻上都無從選擇，更別說他這個年紀心性不定，沒准以後膩了，就毫不猶豫地放棄——”
“談戀愛？”蘇淺輕笑著打斷她，眼底浮了抹水霧，“付太太不用這麼委婉，我沒什麼不能承受的。剛才您都看見了吧？在餐廳。”
蘇眉心頭一酸，哽住了。
“他給錢，我陪他，公平交易，沒什麼吃虧不吃虧的。”
蘇淺的眼神很沉靜，表情漠然，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蘇眉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淺淺，你不要這麼作踐自己，如果是因為錢的話，我……”
她本來想說我可以，可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可以什麼？蘇眉很清楚，丈夫付行知對她的掌控，在那個家裡，她哪裡有什麼經濟大權。
“你不怕他知道嗎？”
蘇淺輕笑著，瞬也不瞬地注視著蘇眉，她的語氣很輕，“既然當初作出了選擇，以前的事情就應該牢牢埋在心裡，阿婆時常告訴我，讓我不要去找你，也不要恨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錯……”
蘇淺沒有繼續說下去。
眼底的水霧迅速集聚，蘇淺撇過頭，冷靜地看著窗外，等了片刻，她放低了聲音，“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您能痛快地做出抉擇，不要一時心軟地生下我，是不是現在每個人都會過得很幸福？”
蘇眉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捂住嘴巴，淚如雨下。
兜裡的手機不停地跳躍著，蘇眉抹幹眼淚，摸出手機，看到付瑤連著打了幾個電話，想必是著急了。
“淺淺——”
蘇淺腳步沒停，也沒回頭。
蘇眉跟著她走了幾步，蘇淺推開了衛生間的門，蘇眉著急地叫住她：“淺淺，你等等——”
話音未落，就見蘇淺頓住了腳步。
陸焰握著手機，背抵著牆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們。
蘇淺默默注視了他幾秒，低垂著眼眸，邁開步子，從他面前走過，沒跟他打招呼。
原以為會被他強行制止，可出乎意料的，他沒攔她，只是很安靜地跟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機場大廳人來人往，蘇淺只顧著悶著頭往前走，強忍著幾乎要墜落的眼淚，最近已經在他面前哭過太多次，也依賴過太多次，以至於連她自己都開始產生迷惘，對陸焰，她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呢？
可眼下，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想不了那麼多，也顧及不了那麼多。
不知道在這裡轉悠了多久，蘇淺說：“陸焰，你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嗎？”
他沒吭聲。
眼淚砸在了地板上，蘇淺紅著眼眶，低聲跟他商量，“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就待一會兒，求你。”
下一秒，被他從身後牢牢抱住。
蘇淺微微一僵，來不及反抗，就被他強行轉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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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模樣，蘇淺迅速低下腦袋，然後她察覺到陸焰伸手按在自己腦後，稍微施力，將她的眼淚緊緊扣在他心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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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掙扎了幾次，可他抱得很緊，掙脫不開，她乾脆自暴自棄地緊緊攥著他的襯衫，任由眼淚將自己吞沒。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蘇淺聽到他低啞地嗓音，飄在自己頭頂。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