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
次日,踏著朝陽時斷續不停的鼓聲,長京城內九道城門次第敞開,迎接象徵著王朝新生的少年帝王。
街巷裡弄繁華得近乎夢幻,四處攢動著想要一睹天子真容的好奇頭顱,喧囂聲中起伏著捕風捉影的傳聞,不少話都有犯上之嫌,護送的金吾衛如臨大敵,自然是將小皇帝捂回了鑾輿中。
是以,裴昭最終也沒能騎圍獵的馬去西郊。
顧佳期聽了外頭那些話,正在出神,沒留神車簾一動,裴昭彎腰進來,叫了聲“母后”,在她身邊坐下。
佳期被他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怎麼來了?”
裴昭從袖中摸出一杯東西來遞給她,“青瞬在街邊買的。”見她不明就裡,補充道:“說是暖胃安神。”
今日天未亮就要走,佳期自然沒有睡好,於是笑瞇瞇地接了。那東西看著奇怪,黑魆魆混著白膩膩,裴昭見她要放到唇邊,連忙道:“不知是什麼東西,母后還是不要吃了。”說著就要拿回去。
少年那模樣一本正經,佳期已隨意抿了一口,噗地笑了出來,“是芝麻糊混杏仁霜。”
裴昭沒出過宮,自然也沒見過這上不得檯面的民間小吃,“哦”了一聲,“母后怎麼知道?”
佳期笑起來眉眼彎彎,一側的長眉挑了挑,“哀家掀過的攤子可比陛下批過的折子還多呢。”
她有心活絡,裴昭雖然素來冷淡,倒也給面子微笑起來,“母后還有這樣的本事,兒臣倒不知道。”
“哀家還有許多陛下不知道的事。”佳期掀開車簾一角,指了個方向,“那是湯餅鋪子,如陛下所見,來往的多是腳夫,旁邊挨著茶樓,倒是富商雲集,後頭的地窖裡是儲冰的,夏日宮裡用的冰就是從那裡面來。不過他們三家店的老闆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還是,如今不知道了。”
裴昭倒像是對外頭這些人情風物興致缺缺,不過還是很有耐心地聽她絮叨。
佳期並不嫌自己煩,一來是當“母后”當慣了,二來是裴昭看似冷漠,實則十分細心,眼下看似是來侍奉她,實則是怕她聽了外頭那些攝政王和太后之間的緋色傳聞多想。
可惜佳期倒不十分難過,反倒巴不得那傳聞傳得更盛些,往好裡想,沒準裴瑯良心發現就此撒手,往壞裡想,也許有英雄志士提劍而起將她除之而後快,倒都算得上好了局。
到西郊行轅時已經是夜裡了,天空裡憋著雨,縱使是春日也覺得氣悶。
佳期下車往地下一站,便深吸一口氣,霎時想起往年情狀,心裡沉甸甸的,白日里那些溫和快慰全隨著夜游神飛上了夜空。
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寂無人,她把裴昭和青瞬打發出去玩,自己留在房中發呆。
裴瑯當然是會來的,伸頭是一個裴瑯縮頭也是一個裴瑯,逃也沒有用,還不如就這麼等著。
桌上擱著各樣妝奩,她閒得發慌,一一翻開來看,裡頭是花花綠綠的首飾和胭脂香粉。
從前的顧將軍府當然不缺這些,顧量殷戰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賞賜、禮品也總是雪片一樣飛來將軍府。
佳期那陣子性子野,一度發愁屋裡放不下,只好央大哥顧楝出去把東西當掉充軍餉。
軍餉總是急缺的,和軍餉比起來,這些東西不值錢。
不過現在顧佳期是太后了。太后要端莊矜持,一年到頭穿著沉重的深衣,梳著高高的髮髻。
她有時候在銅鏡裡看自己,感覺像看到了東瀛進貢來的人偶娃娃,美衣華服蓋著細胳膊細腿,提線才會動,臉上始終沒有表情。
天氣又悶又熱,佳期玩了一陣首飾胭脂,左等右等等不來裴瑯,乾脆趴在桌上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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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夜風一陣陣拂在後頸上,涼絲絲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佳期趴在桌上睡著了。
夜風晃晃蕩盪,夢也晃晃蕩盪,她在那個飄搖顛倒的世界里站了許久,才發覺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
那年她還是平帝的顧貴妃。平帝色迷心竅,薨逝前還惦記著后宮中那一群沒能沾手的妙齡嬪妃,惦記得徹底發了瘋,下旨將她們全部沉塘處死。
她被人從太液池裡撈上來,嗆水嗆得肺出了毛病,一連幾日高熱不退,已經燒得意識模糊,偶爾睜眼醒來,連人臉都看不清。
偏偏事不遂人願,越是看不清,越是聽覺敏銳,有個半熟悉半陌生的聲音在她榻邊,帶著笑意說道:“沉塘?皇兄臨行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有四年多沒聽到過那個聲音了,但大約瀕死的人總有些格外的敏感,她一听就知道那是裴瑯。
四年前還是她未婚夫的裴瑯。
她想過裴瑯會恨她,以為自己什麼都準備好了,卻沒想到會那樣難過。一轉眼就難過了六年多,裴瑯還是恨她,一絲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