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
佳期哭笑不得,裴瑯的脾氣難捉摸得很,裴昭和佳期攪了他行獵,他要這樣廣而告之——東郊山里的特產倒不是酒,是當壚賣酒的紅顏少女,長京城人人皆知那是什麼地方,“行獵”又玩的是什麼花樣。
佳期搖了搖頭,覺得裴瑯偏狹至極,卻捨不得放開手裡的米酒,又捧著啜了幾口,才道:“陛下好些了沒有?”
她睡了一日,眼下已是黃昏時分。裴昭年輕力壯,自然好多了,已要了折子來看,聚精會神,都忘了點燈。
佳期叫人點了燈,在他邊上沒滋沒味地翻了會書,突然想起來,“今日倒沒見李太醫絮叨。”
裴昭“嗯”了一聲。殿內燈火幢幢地晃,他沒找到黃銅剪子,便叫人拿來,剪了燈花,“李太醫今日有些怪。不說他,母后怎麼了?”
佳期沒怎麼,一時疑惑,裴昭便點了點自己的臉,“母后的臉通紅。是熱麼?”
他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佳期才覺出自己身上火急火燎地發燙,於是捂著臉頰笑道:“是上火。陛下,這時節燒炭還有些早呢。”
她生得瘦,尖尖小小的一張臉,濃長眉睫襯得肌膚如瓷如雪,眼瞳極其烏黑明亮,偏偏臉頰上一片紅雲,彷彿雪娃娃驀地活了。
裴昭看了她一陣,移開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兒臣還覺得涼,才自作主張,害得母后上火。母后回去叫人把炭盆撤了吧,兒臣糊塗了。”
佳期也不多坐,稍說了幾句話便要回成宜宮,裴昭送她到了殿門口,她便叫他停腳,“哀家認路。”
出了殿門,她卻並未向東,而是稍微一拐,走到了昭陽宮偏殿後頭,藥香裊裊,是宮人正煎著藥。
她在那里站定,裴昭身邊貼身伺候的邵興平是個人精,留意著太后往這邊來了,忙弓腰搭背地跟出來,“太后娘娘。”
佳期站住腳,攏了袖子,“陛下那桌上,哀家記得原是有把剪子的。”
剪燈花的黃銅剪子,刀刃未必有一寸長,但畢竟鋒銳,后宮禁苑中丟了這樣的東西,自然是大忌,先帝在時就有妃嬪這樣行刺過,不過未果。
邵興平驚覺忌諱,一下子流了滿頭冷汗,低頭應是,“奴才這便遣人清查,娘娘放心,必不驚動陛下——”
佳期淡淡“嗯”了一聲,青瞬拍手笑道:“邵總管也不必急著請罪,左右陛下剪不了燈花便早些就寢,也是功德一件。”
場中人不由得都笑了,佳期也一咧嘴,“你鬧得人頭痛。”
邵興平就坡下驢賣乖,將灶後的一個人拉出來,“太后娘娘頭痛,李太醫倒給看看。”
原來煎藥的正是李太醫。佳期雖然確實覺得全身發燙,但嫌此人囉嗦,並不想真讓他看看,兼之猶惦記著昨日昭陽宮外偷窺的人影,想要遣人一查,急著抽身,於是向後一退,“不必。”
李太醫卻陡然邁了一步,從青瞬身邊一讓,上前握住了她的腕子,搖搖擺擺道:“……娘娘……娘娘脈象熱盛邪灼……嗝,氣盛血湧,才會如此大起大落。”
絲絲縷縷的酒氣穿過空氣鑽進鼻端,佳期皺了皺眉,心下了然,難怪他今日躲著不見人,於是壓低聲音,“李太醫,御前當差,可不該飲酒。”
青瞬莫名變了臉色,叫了一聲“娘娘”便走了過來。李太醫卻哈哈大笑起來,狀似癲狂般,“家不成家,國不成國,間佞當道,無人掃除,輪得到一個銀婦教我御前的規矩?”
他眼里通紅,顯見得受刺激失了智,邵興平竟攔不住,被他一腳踹到了藥爐邊。佳期心下一沉,猛地意識到原來那牆角的人影正是他,卻見他合身一撲,只覺後背劇痛,竟已撞上了院牆,心裡竟又走神了——她在昭陽宮被行刺,這傳出去要成什麼話?
李太醫雖然年老,畢竟是個身長六尺的男人,這一撞撞得佳期眼前一黑,身子不禁軟了下去,只聽他嘶聲哭了起來,老淚縱橫,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背著陛下,我全看見了!陛下、陛下還叫我去給這銀婦生炭盆,可我全看見了……”
佳期心裡一團亂麻,知道自己是在他跟前露了馬腳。卻見李太醫手中一錯,已亮出了磨尖的寒光刀尖,正是那無故丟了的黃銅剪子,大概是他早間看見了什麼,回來便將剪刀一昧,就等著這一刻來清君側!
佳期緩過一口氣來,覺得身上燙得嚇人,卻無暇他顧,忙抬手用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習武之人都知道人手上有關竅,佳期雖然早已荒疏了,卻仍捏得準,果然,被她虛虛一握,李太醫再使不上勁,憋得汗如雨下,另一手仍攥住了她的衣領,惡狠狠道:“裴瑯那廝?狼子野心,圖謀江山,可惜道行還嫩——”
幾乎是在霎時之間,佳期五內如有烈火燒灼,胸腑內點燃了炮仗似的,“嗵”地直捅到了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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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腳下微一踉蹌,手上驀地脫了力,雖仍握著李太醫的手腕,那青瓷酒甕妖嬈的弧線卻驀地在眼前閃了一下,她猛地覺出了不對頭——這不是什麼上火,是那酒有問題,是裴瑯被人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