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進到屋中,村長詳細地把昨天如何聯系上衡月和衡月同意擔起他監護人責任的事完整跟林桁說了一遍。
“還有就是……”村長看向林桁,欲言又止道,“你爹他……已經去世了,半個月前的事兒,昨個你姐給我說的……”
這個“你姐”,自然指的是衡月。
村長說著,話音漸漸沒了聲,他這個年紀,該是看慣了貧苦,但此時都有點說不下去。
林桁他媽生下他沒兩年就受不了跑了,如今爺爺奶奶走了,爹也死了,血濃於水的親人一個不剩,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
雖說衡月答應會照顧他,但畢竟非親非故,能照顧到哪個份兒上誰也說不好。
但無論如何,跟著衡月去大城市是林桁如今最好的選擇,他爺爺奶奶看病耗光了家裡積蓄,後面又是買棺材又是辦喪事,這家徒四壁的,不知道變賣了多少東西,他身上怕是沒剩下幾個錢。
總不能讓他真的學也不上,窩在這地方步老一輩的後塵,挖一輩子地,種一輩子莊稼。
村長歎了口氣,從襯衣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煙,想抽一口,余光瞥見一旁像杆荷花莖亭亭立著的衡月,又把煙盒塞了回去。
得知林青南去世,林桁反應意外的平靜,他垂手站著,隻淡淡“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面上絲毫不見悲傷,連他父親如何去世的都沒問一句,彷彿死的只是一個和他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屋內安靜下來,壓抑厚重的氣氛似一團纏繞不清的透明清霧彌漫在空氣中。
村長坐在一張長凳上,手搭著膝蓋,見林桁這態度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麽,這孩子一貫緘默少語,吃多了苦,心思也沉,連安慰的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生老病死,老人壽終正寢走了是沒辦法的事。從另一方面來說,林桁至少從此身上沒了負擔。
“事情就是這麽回事,”村長打破寂靜,看得出他還是因為衡月的到來而替林桁感到高興,拍了拍大腿站起來,對林桁道,“別傻站著了,去洗洗換身衣服跟你姐走吧,以後就不用忙得學也上不了了。”
困境之中陡然出現一根解難的藤曼,換在誰身上都該高興的事,林桁卻半點沒動靜,他微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面,如同一種無聲的拒絕。
兩人用方言交談,衡月沒怎麽聽,她看了一圈屋裡簡樸過頭的陳設,視線落在牆上掛著的兩位老人的遺像上,最後又慢慢轉回了林桁身上。
林桁此時也正抬起頭看向她,但他好像沒料到她會突然轉過頭來,少年怔了半秒,眼皮垂下去,立馬又錯開了視線。
隨後給出了一個誰也沒想到的答覆。
他對衡月說,“這不是你的責任,你沒有必要帶著我這麽個累贅。”
他聽起來像是認真在為衡月考慮,一字一句極為誠懇,“你能來這,我很感激。但是——”
村長聽林桁越說越不對勁,皺緊眉頭,在一旁拚命給他打眼色。
但林桁彷彿眼盲一般沒看見,一字一句條理清晰地替衡月分析了個透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指向一個中心點,那就是——照顧他對衡月沒有半點好處。
成年人看重利益和未來,村長知道他走出去遠比待在這個小村鎮有前途,所以會勞心勞力地替他找他那不盡責的親爹。
但十六歲的林桁卻心有傲骨,不願意平白無故受人恩惠,即便這個人在法律上是他的“姐姐”。
衡月慢慢聽他說完,點了點頭,林桁以為她想通了,但卻見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平靜道,“知道了,你說的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去收拾吧,我買了六點的機票,再耽擱可能要誤點了。”
顯然沒因林桁這番話有任何動搖。
林桁愣住了,村長也愣住了,他沒想這一路安靜少話的姑娘竟然是說一不二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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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是,如果是一般人,哪能隨隨便便就應下來要照顧這麽一個平白冒出來的窮苦弟弟呢。
村長見衡月態度堅定,不由得隱隱高興起來,他看著林桁長大,對他而言,林桁有著落總歸是件好事。
他心中突然湧起股仿若“嫁女兒”的衝動,見林桁還站著不動,正準備跟著再勸幾句,兜裡的電話卻突然響了。
中老年人手機聲音開得大,他不好意思地朝衡月擺擺手,掏出電話,接通了往門外走。
門外簷下,村長的聲音響如洪鍾,即便在屋內也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打起來了?又因為什麽打起來了?怎麽又是因為雞啄菜的事兒,不是都圍起來了嗎?哎呀!這兩老頭!”
屋裡倆人誰也沒說話,衡月放松著站累的腳腕,林桁則像塊石頭般沒怎麽動彈。
沒半分鍾,村長又匆匆進了門,兩道眉毛擰在一起,一副心焦火燥的模樣,“衡小姐,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兒突然有點事得去一趟。”
衡月看他神情焦急,沒出言挽留,淺淺勾起一抹笑,道,“好,這一路謝謝您了,您有事就忙去吧,我來跟他說。”
村長看衡月神情冷靜,稍稍微放下心來,他提起水杯,語重心長地又勸了林桁幾句,這才火急火燎地走了。
村長彷彿是一根連接在林桁和衡月之間的線,沒有了他在中間平衡,主動權便完完全全落到了衡月手裡。
林桁和這個年級的其他男孩一樣,在狹小的空間裡單獨面對衡月這樣隻比自己年長幾歲的漂亮女人時,總是慌亂的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
明明她才是這間房屋的外來者,但卻是林桁表現得分外局促,怕唐突了她,又不希望她看輕自己。
外面日頭稍落下去,厚白雲層晃過明妹日光,在門前投下大片緩慢移動的陰影。
林桁眉心沒再皺著,但也沒抬起眼看衡月,他就這麽站在離衡月兩步遠的地方,彷彿在思考該說些什麽才能讓衡月明白“照顧他對她來說並不值得”這件事,然後再回到他的玉米地裡繼續摘玉米。
衡月看著他汗濕沾泥的臉,問,“你要直接收拾東西和我走,還是洗個澡我們再談。”
她聲音不高,輕柔但不算溫和,並沒有給林桁第二選擇的權利。
林桁張了張嘴,還準備說些什麽,衡月卻突然認真叫了聲他的名字。
“林桁,”她看著他,“我花了四個小時從北州過來,想得已經很清楚。照顧你對我來說並不麻煩,但對你來說,你的人生從此會寬闊許多,你才是應該好好想清楚。”
她微歪著頭,高跟鞋尖踩著地面點了點,繼續道,“我母親同你父親結婚十二年,在他照顧我的時間裡,對你卻沒有盡到生父的責任,我心有虧欠,你若過得不夠好,我怕余生都不得安寧,你就當行行善,幫我個忙,嗯?”
林桁終於抬眼看望向她,他個子高,明明是低頭看著衡月,氣勢卻莫名矮了一大截。
衡月看林桁的眼神如看路上遇見的那幾個小孩,直白又坦然,明亮眼瞳裡滿滿映著少年清瘦的身影。
被這雙眼睛望著,讓人莫名有種被它的主人珍視的錯覺。
林桁分不清她話裡想要照顧他的真情實意有多少,他看著那雙眼睛好一會兒,終是垂下眼眸,極輕地“嗯”了一聲。
林桁答應了衡月後,出門去把那扔在地裡的半背簍玉米背了回來,他把玉米放在門外,沒背進門,然後進屋衝了個澡,他洗澡的速度很快,前後不超過五分鍾。
他換了身衣服出來時,看見衡月坐在了一張小凳子上,她將傘和包放在了一邊,單手提起裙子,正彎腰往腳踝上看。
她側對林桁而坐,烏黑長發用一根黑色實木簪子挽在腦後,發絲細密,如同上好的柔軟綢緞,底下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細頸。
長裙貼著臀,裙子將腰身掐得纖細,側腰處軟得凹下去,林桁幾乎能看見布料下凸起的胯骨,她微微一動,淺藍色裙擺便似海水一般在她腳踝處飄搖。
陽光照進屋內,溫順地睡在她腳邊,她整個人都好似在發光。衡月身上的穿著和氣質提醒著林桁,她和他們不一樣,和他更不一樣。
他默默收回視線,但又沒忍住看了過去,見她兩道細眉蹙著,遲疑了片刻,低聲問,“怎麽了?”
衡月聽見聲音,回頭看向他。林桁洗的冷水澡,此時身上透著一股涼氣,他頭髮濕漉漉的,胡亂擦了幾下,有些亂,還在往下滴水。
林桁的左耳上有一顆黑色的小痣,之前被泥遮住了,此時身上泥灰衝去,才乾乾淨淨露出來。
那顆痣很濃,那小小一點皮肉都彷彿被染透了,極其惹人注意。
衡月的視線在他耳朵上停留了幾秒,慢慢收了回來,道,“被蚊子咬了。”
她看著腳踝上方腫起來的一個大毒包,有些無措,她連什麽時候被咬的都不知道,直到發熱發癢才發現。她想伸手去撓,又怕弄破了它。
林桁看著那截纖細的小腿,愣了一愣,進房間翻了一瓶花露水出來。他大步走到衡月身前,屈膝在她腳邊蹲了下來。
他低下頭,露一個烏黑潮濕的發頂給衡月,頂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發旋,衡月看了看,是朝順時針方向旋轉的。
林桁扭開花露水的綠色小瓶蓋,熟練地將刺鼻的花露水倒在手心裡搓開。
他蹲下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麽問題,但當他將手摁在衡月白皙細膩的小腿皮膚上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人不是他照顧慣了的爺爺奶奶,而是他並不算熟識的“姐姐”。
腦內神經如同被火燎了一口,林桁猛然將手縮了回來,用力突然,腳下都趔趄了半步。
他下意識抬起眼簾,想去看衡月的反應,虹膜卻猝不及防地掠過一片飽滿白膩的皮膚。
那是衡月衣襟圍裹著的胸乳。
林桁臉一下紅了個通透,脖子和耳朵也未能幸免,那雙黑沉沉的眼珠子都瞪圓了一圈。
衡月彎腰看著他,好像沒覺得倆人的姿勢有什麽問題,那張妝容精致的臉離他極近,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好聞的香水味。
她很漂亮,是林桁不敢直視的漂亮,眉眼含情,是一種濃烈又肆意的美。
林桁對上衡月的視線,立馬便挪開了目光,纖密的睫毛顫了幾下,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看了。
在這個十六歲少年的貧瘠人生裡,這是他第一次離年輕女人的身體這麽近。他嘴唇微動,想要道歉,衡月卻好像完全不在意。
她坐直身,蹙眉看了一眼他手裡綠油油的花露水,將腿往他面前伸了伸,墜在那耳垂上的藍色耳環在林桁的余光裡輕輕晃動,她輕聲道,“麻煩了,我不太喜歡手裡弄上花露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