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三年六月二十六,當朝丞相周傲華五十大壽,朝中同僚、各地門生齊聚一堂、熱鬧至極,就連景帝也親自作對聯來賀,贊其“一顆忠心,兩袖清風”。
這個歷史悠久的世家在這一刻算是達到了頂峯崾。
家主周傲華官居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妹周玉華爲大魏皇后母儀天下;其外甥宇文軒乃當朝太子;嫡子周文賢官居要職;長女周雨止乃上官世家長子上官磊正妻;嫡長女周夏韻乃東宮太子妃;嫡次女周夏清嫁於東夷山陰王上官毅爲妃;就連毫不起眼的庶次女周璇也是齊王妃;……
周家到了今日這境地已是榮耀至極,當之無愧的大魏第一世家。
然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乃亙古不便的真理,浩瀚歷史、多少世家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周家能逃過這一歷史規律嗎?
這一日,天還未亮,周璇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倏地掙扎着從牀上坐了起來,動作過猛,磕到了腿。
痛——
周璇倒吸一口涼氣躪。
“做惡夢了?”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際響起,不用去看便知是宇文轍。
周璇蹙了蹙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目光下意識地去看窗外。
窗戶半掩着,外面漆黑一片,隱約可以看到啓明星在天空中孤獨地發着亮光。
還早,未到五更天。
宇文轍怎麼會在她屋子裏?
周璇不解,這兩天她都沒看到宇文轍,看得出來他很忙,或許跟周傲華的壽宴有關。
周璇有一種預感,今天他肯定會有所行動……
這注定不會是平靜的一天。
夜明珠在屋內亮起,光線不算特別亮。
影影綽綽的光線下,宇文轍的俊臉忽明忽暗,徒增幾分邪魅。
英俊好看是必然的。
只是那雙一貫漆黑的眸子此時竟然佈滿了血絲,看來這兩日他很忙,說不定都沒睡覺。
那顆夜明珠周璇認得,就是昔日他送給自己卻被自己摔碎的那顆。
看得出來它經過修補,雖已面目全非,可是周璇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心裏徒然生出幾分愧疚。
當時她便不知道那是文德皇后的遺物。
母親遺物,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
周璇非常愧疚,雖然之前已經向他道過歉,而他似乎也原諒她了,可是此時此刻再次看到這顆夜明珠,周璇心裏忍不住再次升起愧疚之情,再看他一臉憔悴,頓時胸口劃過一絲奇怪的感覺,心軟了幾分。
“要不要上來躺會兒?”
周璇的聲音很輕,宇文轍一愣,她的話讓他意外。
他以爲她要麼會問他什麼時候來的,要麼就什麼也不說……
終歸他未經允許來到她臥房,她是不高興的,卻不想她竟讓他上-牀……
這丫頭是在心疼他嗎?
話出口之後,周璇有些後悔。
天吶!
她在幹嘛?!
就算看得出他缺乏睡眠也不應該讓他到她的牀上來呀……
他會不會誤會什麼呀?
“現在時候還早,要不你回綠蘿院……”
宇文轍豈會給她反悔的機會,不待她說完便去了靴子,合衣上了牀,躺在她的身側。
周璇不說話了,因爲已經沒有意義了。
還好宇文轍並沒有做什麼,只是規規矩矩地在她身側躺着。
黎明前特別安靜,空氣中有他淺淺的呼吸聲,以及他獨特的淡淡香味,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討厭……
宇文轍大概是真的很累,沒多久周璇便聽到他平緩的呼吸聲。
睡着了嗎?
應該是吧……
可是,周璇卻沒有多少睡意。
回憶突然衝破閘門,浮出來,在她的腦海裏馳騁翻滾着。
那些回憶裏有她自己,有慕容莫問,還有飛燕……
那是五年前的秋天,東都的樹葉開始凋落。
她和慕容莫問剛剛從崑崙山回來,那個風華絕代的男子沒有送她回周府,而是帶她去了大魏天牢。
之前周璇只在電視劇裏看到過天牢,第一次去,說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不過卻不害怕,因爲她知道有他在。
天牢雖然守備森嚴,但是對慕容莫問來說卻太簡單了,他帶她進天牢,如入無人之地。
周璇好奇慕容莫問爲何會去天牢,直到她在天牢裏見到那個和自己長相相似的女子,方纔知道他是來救人的。
第一次見到飛燕,周璇感覺很奇怪,雖然早就清楚人有相似,可當你親眼看到一個與自己長得那麼像的人出現在前面,那種感覺又是不一樣的……
周璇在看飛燕,飛燕也在打量她。
和周璇委婉的目光不同,飛燕看她的眼神非常直接而又凜冽。
那一刻起,周璇知道這個女孩不簡單,也清楚她一定會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一筆……
周璇雖然奇怪一向冷漠的慕容莫問爲何會親自闖入大魏天牢救人,可是她沒有問。
她瞭解慕容莫問的xin格,他若想說便會告訴她,他不說那麼她無論問多少遍他也不會跟她說的……
周璇只知道那個慕容莫問從天牢裏救出來的女子叫做百里飛燕,武功高強、xin格開朗,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不知道她爲什麼會被關在大魏的天牢,也不知道她和慕容莫問之間到底有什麼淵源……
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們成爲好朋友。
或許是因爲長相相似,或許是因爲飛燕開朗的xin格,她們一見如故,漸漸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除了林阮,飛燕是周璇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然而在夢中卻不是這樣的……
夢,便是剛纔她做的夢,把她驚醒的夢。
夢裏有慕容莫問,有飛燕,卻唯獨沒有她……
她看到他們並肩走在鬱鬱蔥蔥的草地上,天藍雲白,椿風溫柔,吹得他們的髮絲交=纏在一起……
那麼地柔和。
那麼地協調!
好似傳說中的一對神仙眷侶……
心莫名地發慌。
她扯着嗓子喚他們,他們卻沒有回頭。
她不放棄,不斷地喊着:
“飛燕、飛燕……”
“慕容、慕容……”
可是他們沒有反應,誰也沒有反應,任由她如何撕心裂肺……
然後,醒了。
周璇想不通自己怎麼會突然做這樣的夢。
飛燕和慕容莫問,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呀!
她無奈地搖頭,心酸酸的,輕輕地對自己說:
“周璇,你怎麼搞得跟怨婦一樣呀……草木皆兵……”
就算不清楚慕容莫問爲何突然不要你了,也不能聯想到飛燕身上去呀……
飛燕,她是你的好朋友呀!
一直以來,她都待你如同姐妹,你有了麻煩她比誰都急……
周璇,你怎麼這麼壞呢?
不該。
實在不該的……
後來,周璇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又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外面鳥兒歡快的叫聲,嘰嘰喳喳的,很是動聽。
她並沒有賴牀的習慣,通常她醒了便會起牀,極少在牀上賴着,即便是現在腿腳不便,她依然會坐起來。
倒不是覺得賴牀不對,只是個人純粹習慣問題,躺舊了會難受。
此時,周璇想起牀,卻發現身子動不了,好像有人牢牢抱着她不放……
柳葉眉微微蹙起,周璇不解地轉過頭,便看到一張絕美的臉。
白皙光滑如瓷器般的肌膚,俊秀的鼻樑,薄薄脣微微抿着,雙眸輕輕閉着,一縷陽光從窗戶的縫隙中射過來落到他的臉上,投下光影斑斕、風華絕代……
宇文轍怎麼會在這裏?
周璇怔了了一下,方纔想起凌晨夢醒發生的事情……
可是,他們睡下的時候明明是各自躺好、互不干擾的,怎麼醒來就在他懷裏了?
大約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睡夢中的男子動了動濃密的睫毛,睜開眼,一雙墨眸比寶石還要璀璨。
“璇璇……”
清晨他的聲音帶着沙啞,卻別有一番動聽的味道,配上他上揚的嘴角便是一副完美的美男圖。
賞心悅目。
“你還要睡嗎?”
周璇沒有直接讓他放開自己,而是問他還睡不睡,其實她是在含蓄地告訴他她不睡了,如果他還要睡的話就放開她,如果他也不睡的話,他們就一起起牀。
反正無論如何他都得放開她。
宇文轍勾脣笑,他家璇璇真是夠含蓄的……
“王妃不睡了嗎?”
他偏要明知故問。
周璇沒有直接給他答案,而是淡淡地說:
“餓了。”
其實他們都清楚今天註定不會是平靜的一天,誰也都不可能再賴在牀上睡覺,只是誰都沒有提。
“好。本王伺候王妃更衣用膳。”
宇文轍勾脣一笑,邪佞無比地從牀上坐起來,因爲他是合衣而眠,身上的衣服有些皺,斷然不可能穿成這樣去周府赴宴,便命人去綠蘿院取衣服過來。
“其實王爺可以直接回綠蘿院更衣的。”
周璇輕輕地對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說道。
“聽王妃這意思莫非是不想看到本王?”
宇文轍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着
周璇,眼中似乎有火苗在閃動。
周璇嘆了一口氣,道:
“王爺誤會了,妾身只是覺得綠蘿院的東西齊全些,妾身這兒東西不全,恐不方便王爺您更換洗漱。”
“無妨,缺什麼讓白真真送過來便是。”
宇文轍笑容燦爛,周璇嘴角微微一抽,又是白真真……
這幾日她常居綠蘿院,白真真也沒怎麼來蹦躂,害她差點都忘了還有這麼號人了……
沒過多久,白真真就來了。
排場還是一如既往地大氣,身穿一件大紅窄腰寬袖拖地長裙,烏髮高挽起成時下最流行髮髻,插着絢麗的朱釵,一對金燦燦、亮閃閃的金耳環差點晃瞎了周璇的眼。
許久沒見,這位真正姑娘更加奢華了!
看來小日子過得挺滋潤。
白真真身後跟着十個丫鬟,每個人手裏都捧着東西,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後。
“去伺候王妃洗漱更衣。”宇文轍淡淡地說道。
“王爺……”白真真雙眸含情,眼圈微微發紅,委屈無比,“人家可是專門伺候您的……”
好熟悉的語調,這讓周璇忍不住想起昔日自己剛剛嫁過來的場景,宇文轍似乎也想到了,嘴角微微莞爾,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周璇打斷。
“真真姑娘既然是專門服侍王爺的,怎能大材小用?”
周璇微微一笑,想要起身,纔想起今時不同往日,自己的腿傷還沒好,動不了。
近日來,周璇的起居一直都由閃電打點,所以閃電看到這場景便要上來扶周璇,卻被宇文轍搶先一步。
他長腿一邁,彎下腰,把周璇從牀上撈了起來。
周璇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待到覺察時整個人已經騰空了,失去重心,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勾住宇文轍的脖子,一張小臉猛地撞到他結石的胸口,好痛。
宇文轍見自己的王妃難得露出這麼迷糊的樣子,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了。
“王爺……您……您擔心身體呀……可……可別摔着了……”
白真真見狀緊張無比地上前,生怕宇文轍體力不支,摔倒在地,磕着了一般,看到他穩當當地將周璇放到輪椅之上後,方纔鬆了一口氣。
“王爺,這種事情讓下人做就行了,您何必親自做呢!萬一有什麼閃失怎麼辦?”
白真真緊張兮兮地說道。
周璇見狀忍不住笑了,她擡眸打趣地看向宇文轍,道:
“真真姑娘說的是,咱們王爺可是紙湖的,一不小心破了怎麼辦?”
破了?
什麼奇怪的修辭!
宇文轍的眉高高挑起,不過現在這個時候,他似乎並不像看到白真真,於是揮手屏退了她。
白真真雖然不捨,可是畢竟宇文轍下了令,她不走也得走。
於是氣呼呼地帶着十個侍女離去,臨走前非常兇狠地瞪了周璇一眼,那樣子彷彿要把她千刀萬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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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轍,你讓她過來,又什麼都不讓她做就趕她走,是純粹爲了給我拉仇恨嗎?”
周璇鼓着腮幫子,嚴重懷疑宇文轍這廝是嫌棄她這些日子過得太安逸了想給她惹事。
宇文轍饒有興味地看着周璇一眼,邪佞地笑道:
“看樣子王妃是捨不得白丫鬟,既然如此,本王把她喚回來便是。”
他可不是開玩笑,說完之後竟真把白真真叫了回來。
周璇無語,她看看白真真喜出望外的臉,又看看宇文轍眼眸中狡黠的波動,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只覺得胸口堵着一口惡氣,出不來!
這廝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頑劣!
“張嘴。”
就在周璇忿忿的時候,宇文轍將一杯淡鹽水送到她嘴裏,隨後又將一支柳條欲塞入她嘴裏。
大魏還沒有出現牙刷,人們通常用楊柳枝潔牙。
當週璇意識到宇文轍此舉是要幫自己刷牙時候,嘴裏的鹽水差點噴出來,好在她定力夠好,硬生生給憋住了。
慢條斯理地將水吐掉之後,她連忙說:
“王爺,我自己來就行!您趕緊讓真真姑娘伺候您洗漱更衣吧。”
“那怎麼行?王妃你現在是傷殘人士,行動不便,還是讓本王先服侍你吧。”
宇文轍熱情而又體貼地說道,一旁的白真真見狀嫉妒得發狂。
王爺何其尊貴,居然親手伺候一個女人!
憑什麼?
她周璇何德何能!
其實周璇也不想啊!
如果可以她寧願自己動手,再不濟讓閃電也比讓宇文轍好呀!
可偏偏宇文轍堅持。
沒辦法!
“宇文轍,我傷的是腳,不是手,潔牙這種事情我可以自己來的。”
周璇在白真真恨不得殺了她取而代之的眼神中低頭小聲地說道。
倒不是她有多在意白真真的嫉妒,而是她長這麼大還沒讓別人幫忙刷牙過,這動作,太親密,太璦-昧……
更重要的是她怕宇文轍一下子沒控制好力道,刷得她牙齦出血是小,直接把她牙齒捅掉就麻煩了……
這裏可是古代,沒有以假亂真的烤瓷牙可以鑲……
宇文轍壓根兒不理她,趁着她張口說話的空擋,把那細細的柳條塞進她嘴裏。
柳條是事先處理過的,細細的纖維劃過牙齒,力度不大不小,非常舒服。
周璇只覺得心跳加速,一張小臉彷彿燒起來了一般,燙得嚇人,一直紅到了耳根。
這樣子太璦昧了,就連在一旁圍觀的白真真也不自覺地紅了臉,心情複雜地別開腦袋。
宇文轍替周璇結了牙,又替周璇擦臉,他的動作那麼輕柔,溫柔地拂過她的臉,好似在疼惜心尖上的人兒一般。
不過這傢伙夠可惡的,替她擦臉就擦臉嘛!
幹嘛靠這麼近!
那吐出來的溫熱氣息噴在她敏感的耳際,特別難受。
周璇的臉更加燙了。
她下意識地想要開口問他:
宇文轍,你待女人都如此的嗎?
然而話終究沒出口,因爲她聽到他小聲地在她耳邊呢喃:
“璇璇今日若不想去周家,本王替你推脫,畢竟你腿上有傷,行動不便……”
那音量很輕,正好只夠她一個人聽到。
周璇頓了一下,果真他今天對周家會有所行動。
這一刻,周璇似乎明白他今日爲何如此待她了。
是因爲內疚嗎?
其實他沒必要內疚的,周家害死文德皇后,他爲母報仇,無可厚非……
而他說這句話的意圖是什麼?
試探她對整件事情的態度嗎?
周璇的小手拍了拍宇文轍的大手,盈盈一笑,道:
“周璇出嫁從夫,夫君去給岳丈賀壽,爲妻的自然要一起去。”
一句出嫁從夫,讓宇文轍心裏一動。
她的意思是她站在他這邊嗎?
可是一句“岳丈”又讓宇文轍不悅。
她是在提醒他她是周傲華的女兒,而他是周傲華的女婿,讓他念及親情嗎?
眼前的女子端坐於輪椅之上,眉目溫潤,神情溫婉,靜若處子。
可是,這一刻,宇文轍卻覺得自己看不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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