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反覆了一整晚,明月的高熱終於是退了下去。
晨曦的金光宛若一隻金粉展翅的蝴蝶,翩躚之下,最終停留在明月纖長的睫毛之上,那鴉翼般的濃密緩緩一顫,只覺得帷帳之外有人影幢幢。
“主子,你終於醒了!”入眼便是巧兒滿布血絲的雙眼,但是她欣喜的模樣卻將臉上的疲憊沖淡了許多。
“我怎麼了。”明月的嗓音吶吶而起,卻像摻了砂子一樣沙啞。
巧兒驀地紅了眼圈,那雙眼更像是一對珊瑚珠子,眼淚汪汪道:“主子昨晚發了高熱,藥也喝不進去,要不是阮太醫,只怕奴婢便要自責而死了……”
“阮無城……”朱脣翕張之間如蘭吐息,明月雙眸微微睜着道:“他在哪……”
巧兒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地止住眼淚,抽了一下鼻子道:“阮太醫昨晚一直在照顧主子,一夜沒有閤眼,現在正在藥膳坊給您煎藥。”
明月失神般地轉回眸光,輕聲道:“叫他去休息吧,你去請苑竹來幫忙。”
“可是主子身邊不能沒人伺候–”
巧兒方要出聲,便被明月打斷道:“沒關係的,你去吧。”
兩廂爲難之下,巧兒只好垂首道:“是。”
說罷便轉身出去,明月這才呼出一口氣,心口劇烈的跳動幾乎讓她眼前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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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發了一夜的高熱,現下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力量,明月想動一下手指,卻覺得整個手都像腫起來一樣,木訥地動彈不得,她苦笑一下,微微閉了雙眸養神。
原來人一向都是這麼脆弱的,就連自己也不能避免。
稍稍平復了胸口的氣息,明月正在遐思間,便聽得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逐漸來到牀前,明月轉首,便見阮無城端着藥罐子進來。
明月沉默一聲,阮無城也不多言,只將藥倒好,端到了她的跟前。
脣角緩緩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明月的眸光停駐在他額上還已經變得粉紅的傷疤,最終還是啞聲道:“謝謝你。”
“吃藥吧。”阮無城的嗓音也有些沙啞,明月垂眸一抿脣,吶吶道:“我自己來就好。”
說罷掙扎着想要起身,阮無城微微斂眉。但還是將藥放到一邊,伸手幫明月起身,順手在她身後墊了一個軟枕。
“你身子太虛弱了,最近給德妃娘娘配藥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阮無城將藥遞過去,卻是沉聲說話,明月也不拒絕,微微點首默許。
眼角餘光的包圍中注意道他眼底的烏青,明月有些過意不去,低低道:“你休息一下吧,等下苑竹回來伺候的。”
阮無城沒有答話,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寂寥得將殿中滴漏的聲音一滴滴的擴大。
良久,阮無城卻驀然發聲:“不管你發現了什麼,宮中最忌諱的就是和哪一位妃嬪走的太近,尤其是太醫院的人。”
他如墨般的雙瞳如黑洞般凝着明月,聲音卻似其中刮出的冷風:“親近者便會被視爲一黨。後宮的爭鬥原就不是你我可以攙和進去的。你心中應該有數。”
明月不言不語地飲着碗中苦澀的湯藥,脣齒間卻是一片酸味,便聽阮無城繼續道:“陳提點過世,我們都很難過,但望你不要因此將自己棄於無地。”
話畢,阮無城便起身,將那藥罐端起道:“望你好自珍重。”
說罷便旋身離去,明月微微咬脣,大滴大滴的熱淚便滾落到那碗藥中,她無聲地落着淚,心中已經是大雨滂沱。
外公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兩個至親之一,如今方纔離世不久,怎能叫她就輕易地穿紅戴綠地去面對那些爭鬥?
思忖間,苑竹便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中端着一盆溫水,見明月獨自蜷坐在牀上暗自傷神,不由得輕嘆一聲,幾步上前。
“奴婢已經讓巧兒姑娘去休息了。主子擦擦臉吧……”苑竹將洗好的方巾遞到明月跟前,接過藥碗,明月似是再也按捺不住,將臉埋進方巾之中,深深痛哭起來。
苑竹直看得心酸,抹去眼角的淚水,取來一把桃木梳,輕輕爲明月篦着頭髮。
“梳頭可以解開發絲間的髮結,奴婢卻希望這把梳子亦能梳開主子心中的心結。”
半晌,明月微微顫抖的雙肩慢慢停了下來,她從方巾中擡起頭來虛弱道:“我現在時常後悔,若是當晚我不去休息,而是和阮無城一同去守候着那草藥,也許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了……”
手下一滯,苑竹無聲地嘆息一聲,亦是垂垂落淚道:“主子心中愧疚纔會這般想。只是那間人早已打定主意去做,就算主子也在那裏守着,也不過是多了一個受傷之人而已。”
明月怔怔地凝着面前的被褥,傷神道:“可我終究……難辭其咎,甚至還連累了阮無城。”
苑竹爲明月拭去面上的淚痕,溫言道:“主子傷心是難免,只是若一直這樣消沉,豈不是失了太子之意?”
心中掠過一絲悲恨之意,卻在瞬間也化作無力的死灰,明月不無厭惡道:“追其根源,萬般事情皆是由他而起,此刻我又怎會塗脂抹粉地到他面前曲意承恩。”
“總是主子又萬般不願,此刻也不得不鞏固住自己在他面前的地位,如若不然,只怕是災禍不斷啊……”
苑竹婉轉地將其中意思傳達出來,明月自是明白她語中所指,卻不無沉重道:“香嬋終究是我的親妹妹,不管她怎樣想,外公交代過我,要給她一個好的歸宿,只要她不害我,我便不會動她。”
說罷微微閤眼,吶吶道:“罷了,我也乏了,你下去吧。”
陳博傅五七,明月主持了祭拜,但是還是因爲悲傷過度暈倒,心病身患兩重夾擊之下,身子終於支撐不住,病倒在牀。
雖然沒有再發高熱,但是終究也是整日懨懨地纏綿於病中,心灰意冷地整日休息在榻上。
從前幾日還有些趨炎附勢的人前來探望,但是明月總是將他們拒之門外,長久下來,明月的住處也是冷寂下來。
德妃一直由阮無城照顧着,偶爾會託他帶來幾句暖心的話,但是終究也是杯水車薪。
皇后自從那日勸解過明月之後,也是杳無音訊;上官豐就更不必說了,自從陳博傅去世開始就未曾出現過,如今上官香嬋正得太子殿下歡心,他自然是顧不上這個悲於祖父去世的女兒。
一時之間,明月這裏也是庭院寂寂,門可羅雀。這日天氣晴好,明月素衣銀簪,攜了藥箱去探望了德妃,見她身子好了許多,便坐在她榻前閒話幾句。
說是閒話,但是明月大半是會沉默不語的,德妃體諒她心中難過,也是時常靜默,偶爾看向明月,神色微微複雜。
明月被看得有些不自然,終究還是開口道:“娘娘何以這樣看着我?”
德妃微微一笑:“本宮只是在想,這裏常日寂寥,難得你還願意到我這裏坐坐。”
明月無言片刻,淺聲道:“娘娘這裏總是叫人靜心,遠離別處的紛擾。”
“本宮失寵多年,這裳椿苑自然是安靜的很。只是這樣安靜,卻比不得你的住處了。”德妃輕輕搖着手中的竹骨輕紗圓扇,平和一笑,倒叫明月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輕嘆一聲,明月不無寂寥道:“臣女還未嫁入皇家,自然是不在意這些的。”
她淡淡搖首,鬢邊的一直淺色玉釵微微晃動:“本宮一向看人很準,你本不是池中之物,即便會如此,也只是暫時的。更何況你身世頗爲複雜,那些人又如何能叫你安生。”
明月眉心陡然一跳,旋即卻舉目看向窗外道:“縱使之前椿風得意,也只是曇花一現。爭得了那樣許多,都不是我想要得。”
“你不想要,但未必別人不想要。”德妃嘴角噙了幾滴淡漠的意思:“你不去害別人,照樣有人要來害你。你若不爭,便會被人踩在腳下,這樣的道理,難道還要本宮來和你說嗎?”
她的話像一根根刺一樣,一下一下的刺得明月脊背慢慢挺直,再轉首,卻見德妃眼中蘊了幾絲寒意:“這宮中人人拜高踩低,本宮便是最好的例子。你若真的想爲你外祖父報仇,便要振作起來查明真相。而不知陪着我這樣一個失寵的嬪妃說閒話。”
德妃向來溫柔敦厚,如今卻說出這樣字字尖銳的話,卻叫明月心中一驚,她擡眼看向德妃,就聽她繼續道:“過一陣皇上會在重華宮賞花,你陪本宮去。”
明月一怔,但是心下想起德妃方纔的話,也是頗受觸動,便點頭道:“也好。”
德妃輕點下頷,兩人之間又是沉寂下來,許久,她才緩緩道:“你不要怪本宮多管閒事,只是你醫治過本宮,本宮不忍看你如此消沉。”
明月輕輕握住德妃的手道:“娘娘何出此言,這樣此番話,怕是沒有人能夠再提點明月幾分了。”
她有着一瞬間的沉思,嘴角的哀傷似水中落下的墨水般緩緩散開:“你我有着相同的遭遇,本宮勸你,亦是勸自己。”
德妃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一剎那的恍惚,明月不忍勾起她的傷心事,便將轉而投向窗外明豔的鳳凰花上。
想來自己那日罰跪在儀祥殿外的事情刺激到了德妃,自己好歹只是傷了膝蓋,而德妃卻是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這樣的血肉剝離的痛楚,她日日面對着儀貴妃,該是怎樣的恨。
明月心下五味雜陳,德妃心xin和善,卻不想會遭此惡遇,然而她依舊忍辱負重,甚至勸和自己,實在是難得。
眼底掠過一絲沉寂,明月便曼聲道:“娘娘放心,您慧質仁心,亦不會孤涼老死在這裳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