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是最後一個姍姍來遲的,皇上也不見怪,但看到她身後跟着的明月時,卻是微微一怔。
德妃身子一向虛弱,只是走了那麼一塊路,臉色便有些發白了,面上浮起一個端和的笑容向皇上行了一個禮道:“皇上萬福金安。”
皇上趕忙吩咐了人看座,低聲道:“你身子不好,天氣這樣熱出來小心中了暑氣。”
她得皇上關心,自然是寬慰一小點道:“承蒙皇上掛心,只是臣妾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參加過重華宮的宴飲了,近日還是上官小姐爲臣妾調養了一陣子,臣妾覺得身子好些了,這纔出來走走。”
皇上聞言看向明月,便見她端然一個行禮道:“給皇上請安。”
微微頷首,皇帝便道:“你外公陳提點曾經是本朝的國手,如今你也進了太醫院做醫女,實在是深得他的真傳。”
“謝皇上誇獎。”明月清淺一笑,面上只是掛着淡淡的得體笑容。
皇后含笑點首,見德妃一直站着身上有些吃不消,便道:“好了,都別站着說話了,快入席吧。”
兩人一同謝恩,德妃已然是微微喘着,一旁的儀貴妃卻是嫵妹風韻地瞄了她一眼道:“德妃身子不適就少出來多走動,免得帶着個醫女到處逛遊,讓皇上擔憂。”
儀貴妃這話說得輕佻,德妃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凝滯,到底也不曾說些什麼。
皇后微微蹙眉,和聲道:“德妃這些年一直在養病,好不容易出來一回,妹妹應該高興纔是。”
說罷眼角餘光看向儀貴妃,然而後者並不領情,只懶懶地正了一下發間那金光閃閃地金累絲紅寶石步搖道:“臣妾是爲皇上擔心。德妃一向身子虛弱,這樣到處招搖,皇上也難免跟着擔心,所以還不如不出來的好。”
皇后微微色變,卻是不失清遠神色,淡淡一笑道:“妹妹體恤皇上也是應當的,只是不要再御前失儀纔好。”
儀貴妃也不在意,只嫵妹地拋給皇上一個妹眼兒,以扇障面道:“今日只有自家人在,皇上是不會介意的。”
皇上不置可否,端起桌子上的金盞酒杯道:“前時天氣炎熱,難得涼爽許多,今日一起在這裏賞花品酒,自然是不要那麼多規矩的。”
儀貴妃聞言,豐脣嘴角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起身舉起酒杯道:“是了,臣妾在這裏祝皇上龍體康健,事事順心!”
皇上聞言頷首舉杯一點,便將其中的酒一飲而盡。
皇后嘴角笑意依舊,卻又幾分寂寥,只垂首不語,默默吃菜。
明月坐在德妃旁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果然如慕容沛所說,皇后雖然宅心仁厚,但是終究不如行事乖張的儀貴妃得寵,就連在宮宴這樣的大事上也被壓着,實在是叫人憋氣。
明月微微垂首,確實不想攙和其中,只是皇后那日曾經勸解過她,總有些過意不去。但是眼下正在風口浪尖,總要尋一個何時的機會纔好。
宴席間觥籌交錯,明月也儘量隱着自己,眼下儀貴妃風頭正盛,甚是得意。
正在衆人歡飲間,便聞得一陣細微的歌聲,忽遠忽近,卻是帶着飄渺的低婉,明月放下手中的筷箸,便見一旁的德妃也是略略皺眉。
明月意味自己方纔聽錯了,如今意見德妃的模樣,也是收斂心神,悄聲低語道:“娘娘也聽到了?”
德妃微微側首,鬢邊的步搖墜子便發出細微的碰撞之聲,差點將那歌聲掩蓋:“聲音忽明忽暗,只怕是很遠。”
正說話間,那把歌聲卻陡然近了幾分,就連皇上也手下一滯,衆人皆是沉寂下來,儀貴妃神色微微不滿,聲音不大不小道:“好端端的,哪裏來的這些靡靡之音?”
皇上神思有些沉寂,皇后見狀,溫婉一笑道:“歌聲很是動聽呢。”
皇上“唔”了一聲,隱匿在珠簾下的雙眸有些深沉的顏色,似乎有些恍惚,只聽得那聲音越發清晰,似是空山雨露一般清新脫俗,但更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叫人彷彿置身於飄渺無邊的雲霧之中,飄飄然不知所以然。
皇后會意一笑,不知怎的,明月竟覺得有些不安,再轉首,便聽皇后緩緩道:“皇上很可要見一見那位女子嗎?”
這裏皇上還未發話,儀貴妃便“嗤”的一聲冷笑,引得衆人的眸光都轉向她,便見她冷冷睨視一眼皇后道:“這歌聲從哪裏來的也未可知,怎的皇后娘娘還要讓皇上去尋一個不知名的女子唱的歌嗎?”
言罷,殿中卻是一陣寂靜,皇上卻是不語。
明月心下一沉,卻見形勢有着微妙的變化,儀貴妃擺明了不將皇后放在眼中,但是她卻不知道皇上對這歌聲也是有意的。若說儀貴妃囂張跋扈倒是一流,但是這揣度君心就差了一大截了。
眸光流轉之間,明月便盈盈起身道:“皇上,臣女也覺得這位女子歌聲十分婉轉動聽,但卻不如俗流。古有詩人踏雪尋梅,並不只是爲了觀賞梅花,而是想尋那意境。今日重華宮宴乃是家宴,自然沒有那麼多的約束,不如盡興一些,見一見那位女子,也算是聞歌尋才女了!”
儀貴妃見明月這樣一說,登時惱怒異常,柳眉一挑,橫道:“太子妃這話可就說得不妥了,皇上乃是堂堂天子,怎可去尋一不知名的踐婢?你這樣說,豈不是藐視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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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脣畔含笑,委身行禮道:“貴妃娘娘言重了,臣女怎敢藐視皇上天威。只是皇上時常忙於朝政治史難免有勞累的時候,若是能尋得這位女子,時常在皇上身邊唱上那麼兩句,倒也能爲皇上解解乏呢。”
明月這話算是挑了刺,儀貴妃丹鳳雙眸立時迸出絲絲寒霜冷意,身子稍稍前傾,雙眸微眯道:“還不知對面是什麼人,太子妃怎的就敢妄下定論?何況皇上是誰都能伺候的嗎?”
明月也不惱,只是兀自一笑道:“貴妃娘娘教訓的是,只是若皇上能得一位可心的佳人,想必貴妃娘娘也會高興的,不是嗎?”
“你……”儀貴妃方要出口斥責,便被皇上一聲打斷道:“好了,平白爭辯什麼!”
儀貴妃被一斥責,雖氣不過,但還是噤了聲,便見皇上取了酒盞,仰首一飲而盡,一咂舌道:“罷了,朕也煩悶,你們……一起陪着朕去看看吧!”
“皇……”儀貴妃被氣得滿臉通紅,卻見皇上並不理會,徑直從蟠龍寶座上起身,衆人也紛紛起身跟隨。
才走出重華宮,便是一陣濃郁馥雅的花型撲面而來,雖然溫熱,但是卻叫人心中沁進幾分安寧。
皇上反手揹着前行幾步,就見遠遠的花海之中立着一抹楚楚身形,直看得明月心中一跳–
身旁有些踉蹌的聲音,她慌忙轉首,便見德妃滿眼地不可置信,兩人相視一看,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身影分明像極了梅妃殿中的自畫像,可是梅妃早已自戕香消玉損,那這花叢中的女子又是誰?
一邊的德妃以然有些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但前面的儀貴妃卻是更氣,圓潤的雙肩已經開始顫抖起來–曾經梅妃三千寵愛於一身,幾乎是寵冠六宮,這樣的恩寵實在叫人心驚,如今儀貴妃終於一枝獨秀,怎能容忍他人再來奪走?
皇上因着那歌聲沉醉不已,然而衆人卻是滿腹狐疑,惴惴不安。
曾經有一個梅妃已經叫人擔憂,如今又是一個這樣的女子,實在是不能不叫人害怕。
正思忖間,那女子似是感覺到衆人的眸光一般,越發向着重華宮靠近,歌聲渺然如九天玄音,只見那女子一襲蜜合色薄紗羅裙,不同於一般的繡花花紋,卻只是在一邊工筆描繪出一支火紅色的彼岸花,妖冶顏色叫人看的灼目,那歌聲亦如她的着裝打扮一般,如灰暗之中綻放的一所最瀲灩的彼岸花,美得讓人覺得不真切。
明月細細聽去,卻是李清照的一曲古曲《念奴嬌,chun情》。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徵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樓上幾日椿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椿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此曲是李清照敘寫了寒食節時對丈夫的懷念,字裏行間無一不是對自己遠行的丈夫的思念之情,那種心有餘悸的感覺,表現得極爲悽迷。然而在那女子常來,更是增添了幾分期待的意味,聲聲歌聲如芙蓉泣淚,思念之意更濃,叫人的心都爲之一撼動,砰然生出一種想要上前呵護的感覺。
明月凝着那女子的窈窕的身形,愈發覺得眼前的情景竟然是這樣的熟悉–那幅畫作之上便是這樣一個情形,想來重華宮便是皇上和梅妃初次相遇的地方罷!思慮間,心下卻是愈發驚異於那女子的聰慧。
梅妃一直是皇上心頭的隱痛,這些年來他雖然下令宮中封口不提,但是心中仍舊是對她用情頗深,這一點從梅妃生前的宮殿之中東西都紋絲未動便可以看出。
然而此女子不僅選擇了梅妃與皇上初次相遇的地方來歌唱,卻是選了一首思君之歌,不禁讓人覺得恍若梅妃在世,以然是許久不見皇上了,這纔在這裏唱出這樣的歌來。
明月心中清楚,梅妃自然是不會再活過來了,這女子雖然與梅妃打扮的相同,但是身量上更嬌小一些,少了梅妃身上清麗脫俗的孤冷。
那麼,既然梅妃不會如自己一般重生,那這個女子,又會是誰?
清淺側目,便見衆人皆是驚異不安的神色,唯有皇后和皇上神色各異。
皇上是一臉的沉醉懷念,甚至是有着淡淡的哀傷,而皇后–脣角含笑,眉眼之間皆是溫和。
皇后!是皇后一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