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3-34

發佈時間: 2024-07-04 16:2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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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霧睡到十一點方醒。

微信上一排未讀消息, 她往下翻到孟弗淵的頭像,率先點進去。

兩條未讀,一條是說他先去公司了,一條讓她睡醒了聯系, 他來接她吃中飯。

陳清霧回復過後, 切出去處理其他信息。

不過片刻,孟弗淵的頭像便跳至最上方。

新消息讓她稍等, 馬上過來。

陳清霧回復“好”, 將要退出, 想了想,點按右上角的三個點,將聊天置頂。

洗漱完畢,稍作等候,孟弗淵的車開到了門口, 叫她出門。

今日是個晴天, 車就停在樹影與光斑之下。

陳清霧拉開車門, 坐在駕駛座上的人穿一件淺灰色薄毛衣, 在淡金的日光裡, 有種薄暮微霰的清峻。

陳清霧扣安全帶,笑問:“你早上幾點起床的?”
“九點。”

“隻睡了六小時不到,扛得住嗎?”

孟弗淵目光從她臉上掃過, 啟動車子時,平靜地說:“不到四小時。”

“啊?”話音落下時,陳清霧便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是 , 他失眠到了四點多才睡。

她笑說:“對不起啦。”

孟弗淵輕哼一聲, 仿佛並不領受她的道歉。

餐廳孟弗淵已提早訂好, 除此之外,還有一隻小小的蛋糕,森林雪山的造型,裝在六寸大小的盤子裡,單插著一隻蠟燭。

陳清霧貪心地再度許了一次願,將蠟燭吹滅。

蛋糕分作兩塊,兩人一人一塊。

正吃著蛋糕,孟弗淵擱在桌上的手機振動,他拿起看了一眼,說:“我爸。”

電話接通。

陳清霧所有動作都停了下來,本能不敢發出丁點聲響。

電話起初只是寒暄,而後不知孟成庸說了什麽,孟弗淵神情陡然一沉。
他站起身,無聲對她說了句“稍等”,便拿著電話往洗手間方向去了。

過了數分鍾,孟弗淵接完電話回來。

陳清霧忙問:“怎麽了?”

“沒事。”孟弗淵端起水杯,平靜地喝了一口水,“家裡安排我相親。”
“……啊?”

“我已經拒絕了。”
“……真的假的?”

孟弗淵看她,“聽起來不像真的?”

陳清霧徹底迷糊了,笑說:“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

“總裁也要相親啊。”
“總裁應該直接聯姻,是吧?”

陳清霧笑不可遏。

孟弗淵下午還有事,吃完飯,就將陳清霧送回了工作室。

陳清霧睡了一個午覺,傍晚時分,開上車去接趙櫻扉“進城”吃飯。

和閨蜜相處就更不拘,逛什麽都能打發時間。

因今天天氣好,兩人在咖啡館室外坐了下來,一邊喝東西,一邊曬太陽。

趙櫻扉對情感話題通常不感興趣,但陳清霧的這一樁過分刺激,便忍不住追問後續。

陳清霧陳述現狀,趙櫻扉說:“這都還不在一起?你們的窗戶紙是納米材料做的吧?”

陳清霧咬著吸管喝檸檬茶飲,神情懶洋洋,語氣卻是嚴肅:“換成其他人我早就答應了,反正假如不合適,大不了就分手。但是孟弗淵情況特殊,每一步,我都必須考慮清楚再走……因為沒有回頭路,你理解嗎?我跟他失敗之後,沒有退路可言。而且,他喜歡我六年,如果沒有抱著同等的覺悟,我貿然答應他,就是對他的辜負。”

趙櫻扉聽得頭大,“……你們成年人的感情世界,真的好複雜。”
“拜托是你先問的。”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啊。”
“那你想聽什麽?”

“就類似,已經睡了,準備閃婚了,這種狗血一點的。”
“……”

趙櫻扉說:“不過說句公道話,雖然打交道不多,但孟弗淵給我的印象確實比他弟靠譜多了。”

“那裴卲呢?你對他什麽印象?他一直問我能不能再申請加你好友。你就給一個好友位怎麽了,人家給你開那麽高的顧問費……”

“讓他加我釘釘,工作的事釘釘聯系。”

“……”

/
生日過後,陳清霧結結實實忙了一陣。

園區的柴窯農歷新年之前將要最後一次開窯,陳清霧想送燒一批瓷器,必須提前做準備。

轉眼便到十二月。

聖誕節陳清霧原本打算就待在東城,但廖書曼過陰歷生日,今年恰好就在聖誕節當天,少不了要回家一趟。

她一說回去,孟祁然和孟弗淵也都準備回去。

孟弗淵臨時調整行程,東城尚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沒能跟陳清霧時間協調一致,就讓她先走一步。

陳清霧自駕,平安夜前一天下午,同孟祁然一道回南城。

大抵距離便是最好的濾鏡,久未回家,不管是陳遂良還是廖書曼,對她的態度都溫和了許多。

三人坐在一起 ,吃了一頓氣氛尚算融洽的家宴。

但這融洽氛圍並未維持多久。

吃完飯,陳清霧陪著陳遂良在客廳裡看電視,一檔鑒寶類節目,裡面出現陶瓷相關的古董,陳遂良順嘴問兩句相關知識,譬如鬥彩與粉彩的區別。

陳清霧逐一回答。

其實陳遂良未見得真有興趣,不過上一回他給一位國外的生意夥伴送禮,拿不定主意,問陳清霧意見,陳清霧推薦了某位陶瓷藝術家做的青花瓷茶具,送出去以後,那位生意夥伴喜歡得不得了。

陳遂良好面子,而這一回是陳清霧的專業叫他長了面子。

陳遂良一邊喝茶一邊說道:“你媽說上回去你那兒,看你經營得還算不錯。你既然確實喜歡這一行,那就乾著吧,資金周轉不開就跟我說。”

那語氣仿佛是說,無非是一點小本生意,權當是哄她開心了。

陳清霧早就免疫了,笑一笑說目前還能周轉得開,仍舊低頭剝柚子。

陳遂良話鋒一轉,“你跟祁然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有打算了嗎?”

“我和祁然沒有情況。”

陳遂良立即抬眼去瞧她,目光都銳利幾分,“這話是什麽意思?”

陳清霧正要開口,廖書曼走了過來,“老陳,上回清霧奶奶生日的禮金簿放哪兒了?”

“書房。”

“沒找到,你幫忙找找。”

陳遂良放了茶杯起身朝書房走去。

廖書曼走過來,低聲說:“你跟祁然的情況私底下跟我說說就得了,告訴你爸他能理解?一提肯定又要吵架。”

陳清霧目光隻定在手上,輕輕地說:“您也沒理解呀。”

廖書曼一怔。

書房裡傳來陳遂良的聲音,“不就在這兒嗎?”

廖書曼應了一聲,看著陳清霧欲言又止,但還是沒說什麽,轉身往書房去了。

/
次日是平安夜。

下午兩點,正在房間裡休息的陳清霧,收到孟弗淵的消息,告知她他已抵達南城,正在回家路上。

微信上閑聊一陣,陳清霧讓孟弗淵到家先休息,晚上見。

到了下午四點,陳清霧下樓,沒見陳遂良的人影,而廖書曼正在餐廳裡打電話,約人上門來打牌。

陳清霧有幾分疑惑,待那電話掛斷之後,她忍不住問:“爸呢?”
“出門應酬去了。”

“今天晚上不跟孟叔叔他們聚餐嗎?”
按照慣例,今晚通常都會是兩家聚餐。

廖書曼說:“孟家今天晚上有客,要給孟弗淵相親。”
陳清霧愣住,“……給淵哥哥相親?”

廖書曼瞥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在問,她說的話有哪句不明白的。

陳清霧問:“淵哥哥自己答應的?他好像……不是那種會答應相親的性格。”

“那肯定瞞著他啊。”廖書曼說著話,將餐桌上瓶插的洋桔梗重新挪了一下位置,“是你孟叔叔朋友的女兒,他家舉家來南城玩兒,就正好一起吃頓飯……你應該有印象吧?方杳,你小學幾年級來著,她來孟家住過兩天,你叫她杳姐姐。”

印象中確然有這樣一個人。

“瞞著淵哥哥是不是不太好……他不是一直挺討厭別人摻合他的私事。”

“一些人情世故,面子上總要顧及。你祁阿姨給我看過方杳的朋友圈,那姑娘挺漂亮的,也是藤校留學背景,做的也是IT專業,跟孟弗淵肯定投緣。”

陳清霧心亂如麻。

她一點也不擔心這次相親會有什麽結果,她只是替孟弗淵不平。

明明,上一回孟叔叔打來電話,他就已經拒絕過了,他們卻還是罔顧他的意願,瞞天過海。

晚飯,陳清霧吃得沒滋沒味。

八點左右,廖書曼的牌友們都到了,陳清霧坐立不安,考慮再三,打算出門去孟家一趟。

理由也想得充足:“上回祁阿姨在我那裡看中的那隻鐵釉花瓶,我給她送過去。”

“孟家有客人,你這時候去?”

“去一下就走,正好看看祁然要不要出去玩。”

這樣一說,廖書曼便不再質疑什麽,“冰箱裡有個芝士蛋糕,你順便帶過去給他們。”

陳清霧點頭應下。

載著花瓶和蛋糕,陳清霧驅車去往孟家。

下了車,她抱上東西,走過去撳按門鈴。

片刻,保姆過來應了門。

陳清霧笑說:“你們吃完飯了嗎?”
“已經吃完了,在茶室裡喝茶呢。陳小姐你進來吧……”

門裡傳來腳步聲。

“清霧。”出來的是祁琳,幾分驚喜。

祁琳今日穿了一身套裝,妝發都打理得分外精致,足見對這次晚宴的重視。

陳清霧笑著遞過手中花瓶和蛋糕,“您挑的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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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都快忘了,難為清霧你還記得。”祁琳驚喜極了,叫保姆接過花瓶拿到裡面去小心安置,“進來喝杯茶吧,我讓祁然陪你出去玩。”

“不用,我是順便過來的,馬上就要走了,跟高中同學約了出去玩。”

“今天家裡來客了,不然是該讓祁然陪你去過平安夜的。”祁琳笑說,“明天去你家,我們給你媽媽過生日。”

陳清霧說“好”,遲疑了一瞬,又笑說:“我媽說今天是給淵哥哥相親?”

祁琳目光在她臉上一頓,笑說:“是的。他們正在茶室聊天呢。”

陳清霧敏銳察覺到,祁琳的笑容,似乎僵硬了兩分。

她正在想該說什麽,祁琳笑說:“清霧,耽誤你幾分鍾時間可以嗎,阿姨想單獨跟你說兩句話。”

陳清霧忙點頭。

“那你在院子裡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出來。”

陳清霧邁下台階,走到前院的樹下。

等了不到三分鍾,祁琳複又出來了,手裡多了一隻提包。

祁琳走到她面前,笑得幾分不自然,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仿佛下定決心:“清霧,那阿姨就有話直說了。”

“……您說。”

祁琳有些局促,也有些斟酌詞句的意思,“這段時間,我也漸漸了解了,可能一直是我們大人在起哄,你跟祁然實際沒那個意思。那沒什麽的,清霧,做不成親家,也不影響我們兩家的關系。這話你可能覺得肉麻,但我真是從小把你當做乾女兒看待的。我原本就想生個女兒,只是不巧二胎又是兒子。”

陳清霧心臟莫名懸起。
到底是什麽話,需要她鋪墊得這樣長,這樣客氣,這樣懇切?

“……你和祁然成不了,今後找了別人做男朋友,阿姨依然一萬個祝福……”祁琳目光有兩分歉疚的決然,“只是……”

她話音稍停,打開手裡的包,從中拿出一樣東西,攥在手裡。
“我睡眠不好,一點聲響就容易醒,國慶那次聽見你們在樓梯那兒說話,也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陳清霧心裡一個咯噔。

祁琳將手裡的東西,遞到她手邊,“前陣子打掃他的書房,把地毯翻起來清洗,在地毯下面發現的……”

陳清霧僵硬地低頭看去。

一張拍立得。

她記得什麽時候拍的。

大三那年的元旦,兩家一同去山上看凌晨的倒計時煙花秀。那時她剛買了拍立得相機,遞到孟弗淵手中,請他幫忙拍一張她和祁然的合影。

而此刻她拿在手裡的這一張,是她背對著南城大廈的單人照片,取景框的最邊緣,還能看見孟祁然露出一半的手臂。

或許,是孟弗淵偷偷拍下,又偷偷藏匿。

糟糕預感應驗,像一腳踩上已然開裂的冰面。

陳清霧隻覺得熱血上湧,羞愧難當,頭重得她一時抬不起來。

祁琳語速很快,有點一鼓作氣的意思,“……清霧,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姑娘,我想,你這回也不會犯糊塗。撇開兩家的關系如何不談,我們做父母的面子不談,清霧,你就單單考慮弗淵和你自己。弗淵現在事業有成,時不時上主流媒體采訪,還報選過市裡的傑出青年……現在網絡時代,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呢,但凡叫有心人拿去炒作,他的名譽要怎麽辦?還有他跟祁然,他們是親兄弟,你要看著他們兄弟反目成仇嗎?還有你,清霧,弗淵要遭受的那些,你更要百倍地承受,社會輿論對女人本來就更加苛刻,你要怎麽辦呀,到時候一人一口唾沫……”

祁琳眼泛淚光,“清霧,相信阿姨,那些壓力你承受不住的……”

這樣在情在理的一番話,讓陳清霧一句“可是我跟祁然從來沒有在一起過”的辯解,顯得蒼白得可笑。

“對不起,清霧,弗淵是我兒子,你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作為家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自毀前程。這事兒目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也不打算再告訴其他人,包括弗淵。我想,清霧你可以比我處理得更好。趁著還來得及,就到此為止了,好不好?”

祁琳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好像在等著她自己做出決斷。

陳清霧不敢抬頭,無論此刻祁琳是什麽樣表情和目光,她都不知道如何應對。

她只是本能地攥緊了那張拍立得,過了好久之後,才啞聲說:“……我該走了,阿姨。”

“……嗯。去玩吧,注意安全。”

陳清霧轉身快步朝停車處走去。

拉開車門,爬上駕駛座,點火啟動,一氣呵成。

直到把車開出了小區大門口,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隻憑肌肉記憶開過一個一個路口,回到家中。

進門時棋牌室裡傳來一疊高亢的笑聲,不知是誰正胡了一把杠上開花。

陳清霧上樓,回到自己臥室,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她摜倒在床上,臉埋進枕頭裡。

臉頰滾燙,像是一頭扎進了凍湖裡。

/
陳清霧幾乎整夜失眠。

第二天中午,孟家前來拜訪,給廖書曼慶生。

陳清霧磨蹭了好久才下樓,到客廳一看,發現孟弗淵沒有來。
而祁琳正在笑著跟大家解釋:“弗淵公司有點事,一早就回東城了。”

午餐開始,一桌子美味佳肴,兩家舉杯祝壽,其樂融融。

陳清霧機械地舉起了杯子,在碰杯的清脆聲響中一陣恍惚,隻覺得眼前的一張張笑臉,恍如摳不下來的假面。

為什麽所有人都可以活得那麽自洽,那麽肆無忌憚,唯獨她不可以,孟弗淵不可以。

吃完飯,切過蛋糕,趁著無人注意,陳清霧一個人悄悄地出了門。

冬日裡天光灰淡,遠處樹枝上掛著紅綠色調的聖誕裝飾,反襯得周遭一片蕭條。

陳清霧點了支煙,掖住圍巾,往外走去。

身後一陣腳步聲邁下台階。

“霧霧……”

陳清霧轉過身去,神情淡漠。

孟祁然單手抄在黑色羽絨服的口袋裡,腳步稍頓,“去哪兒?看你好像心情不好……”
“沒事。我就出去散散步。”

“我陪……”
“你別跟著我。”

她聲音裡只有隱忍著不耐的平靜。

孟祁然嘴唇抿作一線,不敢再上前,只能看著陳清霧轉過身去,清瘦背影漸漸走遠。

陳清霧走到了小區的中心花園,在長椅上坐了下來,煙夾在指間,在長久的靜默中蓄了一段灰白,又被風吹散。

風拂面而來,陳清霧眯住眼睛,忽覺口袋裡手機振動。

孟弗淵的微信消息:抱歉清霧,有事先回東城了。等你回來,給你補過聖誕。

昨晚被逼應酬,他一定惡心透了,即便這樣,依然還在盡力照拂她的情緒。
陳清霧回復:沒關系,你先忙工作。

孟弗淵:你先陪阿姨過生日。
陳清霧:好。

正在輸入的提示閃爍一陣,卻無下文。

畢竟廖書曼過生日,陳清霧還是熬過了整天。
第二天一早,跟家裡打過招呼就開車回了東城。

工作室裡,還保持著大前天離開時的樣子。

中央空調打開了,那暖氣好像不抵寒意,讓她單單坐在那裡,就覺得瑟瑟發抖。

之前明明不覺得有這樣冷。

一整天,她都在拉坯塑形,不讓自己有停下來的余地。

過了晚上八點,孟弗淵一通電話打了過來。

陳清霧手上都是泥,起身走過去擰水龍頭時,電話停了。

洗淨手,正在擦拭,手機又再度振動。

她立即接起。

“回東城了嗎?”
“……嗯。”

“那怎麽不和我說一聲。”孟弗淵聲音溫和,“吃過晚飯沒有?”
“沒有……不大餓。”

“派了車過去接你,過來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
“……好。”

大約半小時,孟弗淵的司機開車抵達,接上陳清霧,往公司開去。

到的時候,孟弗淵還在跟海外的芯片供應商開視頻會議。
助理過來,讓陳清霧去會客室裡稍微歇一會兒,孟弗淵馬上就到。

坐了大約二十分鍾,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孟弗淵一身黑色,淡白燈光底下,有種淵渟嶽峙的冷峻。

他快步走了進來,“抱歉,稍微耽誤了一會兒。”
陳清霧微笑搖搖頭。

“餓不餓?”
“還好。”
“走吧。”

陳清霧點頭,站起身,跟上前去。

一樓大廳裡燈火通明。
陳清霧站在玻璃牆外稍稍頓住腳步,看了看展廳裡那正在自適應運行的第一代機械臂,那銀色的外觀,有種獨屬於機械造物的優雅。

孟弗淵凝視著她,“想進去看看嗎?”
“啊……好。”

孟弗淵在門禁處,按指紋解鎖。
玻璃門彈開,孟弗淵將她手腕輕輕一捉,牽著她走了進去。

裡面一排計算機屏幕,正處於待機模式,桌上擺著幾張工位證。

陳清霧想起上一回過來,這裡面有人在進行調試操縱。

“還真有人在這裡工作?”
“嗯。”

陳清霧微笑說:“那也太沒安全感了,來往都有人盯著。”
“是電子霧化玻璃。”
“這樣。”

陳清霧繞著正中的機械臂,緩緩踱步,隨口說道:“……前天晚上,你們家裡有客人是麽。”

孟弗淵一頓,立即欺近一步,頭低下去看她,聲音也跟著低了兩分,“你不開心是因為這件事?”

陳清霧不作聲。
寧願他就這樣誤會。

“我爸自作主張安排的。放心,不會有下次。”
“我沒有不放心……”陳清霧低垂著眼,“我只是……想問憑什麽。明明你不願意的,為什麽他們一點也不尊重你的感受。”

孟弗淵一時啞然。

身為男人,“委屈”這種情緒,未免顯得過分軟弱。
或許可以憤怒,可以漠然,唯獨不該有委屈。

但原來,只有被人看見的,才叫委屈。

“這些無所謂,我都習慣了。”孟弗淵平聲說。

“憑什麽要習慣呢……”
陳清霧知道自己這一句並非在質問孟弗淵。

展廳裡燈光分外潔淨,是極具科技感的冷白色調,她在這種光線裡,面頰有種無血色的蒼白。

孟弗淵還是覺得她情緒不對勁,低頭,抬手按在她肩膀上,“怎麽了,清霧?”

“沒事……”陳清霧收斂心神,“我們走吧……”

“等等。聖誕禮物沒送給你。”

陳清霧動作稍頓。

孟弗淵抬手,按了按她身後的鍵盤。

她不由地轉身去看,孟弗淵修長手指輕懸於鍵盤之上,飛速敲擊,屏幕上光標閃爍,代碼快速滾動。

最後,他輕抬食指,按下回車鍵。

“哢”的一聲輕響。

陳清霧循聲看去,卻見那靜止的機械臂啟動,一百八十度轉向,上方的懸吊系統伸展,“手臂”展開,伸向不遠處。

那裡放了一隻瓦楞紙箱。

“手臂”與紙箱上方懸空,“手指”下落。

停頓一瞬,那“哢噠”的聲音是扣住了什麽東西。

她仿佛情不自禁地睜大了雙眼,屏住呼吸。

“嗡”的一聲過後,“手臂”抬了起來。

懸吊系統回收,“手臂”收回,穩穩地停在她面前的“手”中,捧著一束鮮紅欲滴的玫瑰。

陳清霧怔忪地伸手,接過了那束花。

六年,他才獲得送她玫瑰的資格。

孟弗淵的聲音,沉沉地在她身後響起,“過去六年,我曾無數次衝動想要攔住你,告訴你這句話……”

陳清霧下意識追問:“什麽?”

“別一直看著他,也請看看我。”

心臟恍如跌進深淵,溺水求生一般地疾速跳動,以至於無法呼吸。

陳清霧手指微顫,難以克制。
她幾無猶豫,放下花束,倏然轉身,踮腳,一把揪住了他襯衫的衣領。

孟弗淵瞳孔張開。

在一片嗡響的空白中,意識到,挨上他嘴唇的,是一個吻。

溫熱相貼的觸感,分外虛幻。

他閉了閉眼,沉沉呼出一口滾燙氣息,驀地伸臂,撳下一處按鈕。

四面玻璃頃刻霧化,隔絕所有視野。

下一瞬,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讓她在台面上坐下。

摘了眼鏡,隨手一扔。

手掌按在她腦後,傾身,凶狠地含住她的唇。

一瞬身體失衡,仿佛將要往後倒去,陳清霧本能伸臂,緊緊抱住孟弗淵的肩膀。

已然瀕臨窒息,卻覺齒關被撬開,舌尖侵入,不留任何余地,奪盡她的最後一點呼吸。或許,是知道此刻她根本不打算推拒,甘願同他一起下沉溺亡。

挨近的胸膛裡,心跳共振,仿佛山崩海嘯。

劇烈得心臟都在隱隱震痛。

比起探索, 更似一種確認,以至於互相親佔呼吸,直至氧氣耗盡。

孟弗淵察覺到陳清霧手掌抵在他胸口,無力地推了一把, 便終於停了下來, 手掌按著她後背,用力合入自己懷中。

心跳仍然劇烈, 久久無法平息。

誰也沒有出聲, 空間裡只有計算機主機待機運行的輕微嗡響。

忽覺肩膀處一團潮濕的溫熱。

孟弗淵一驚。
立即低頭去拊陳清霧的額頭, 想讓她抬起頭來,她卻搖頭,將臉埋得更深。

眼淚洇透衣料,皮膚恍如燙傷。

孟弗淵手足無措,猶豫一瞬, 終究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幾分強勢地抬起她的臉。

她眼眶一片通紅, 淚霧朦朧, 那難過到幾分淒楚的神情, 叫人心臟緊縮。

“……怎麽了,清霧?”孟弗淵呼吸都艱澀兩分

“對不起……或許我不該吻你……”她望著他,眨了一下眼, 滾落的一滴眼淚,就落在他的手指上,“……我好害怕。我希望我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慮的,因為一旦跟你在一起, 就意味著……”

“眾叛親離。”

這個詞叫孟弗淵說出來, 其分量之重, 讓陳清霧睫毛顫抖,“……我很懦弱,我還沒有做好這個準備。但是剛剛,我好像無法用理智去控制自己……不要吻你。”

孟弗淵手掌托著她的後腦杓,拇指替她擦去眼角濕痕,低聲問:“那你喜歡我嗎?”
這動作或許有些徒勞,因為她的眼淚仍然不斷湧出。

“……你會跟不喜歡的人接吻嗎?”
“不會。”
“我也不會。”

孟弗淵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那就夠了,清霧。”

她主動吻他。
她說喜歡。

陳清霧看著他,好似他的反應不在她的預期之中。

他低頭,聲音沉沉:“從決心追你開始,我就徹底思考過,我們會面對什麽。你不是懦弱,清霧,你遠比你以為的更要勇敢和坦誠。”

他未嘗不清楚,最開始她可能只是對這個與眾不同的刺激遊戲抱有好奇,所以沒有拒絕他的靠近。

可當她真正投入其中,卻無半點遊戲態度,每一步,都明白無誤地給予反饋,從不叫他患得患失。

而走到今天這個節點,現實壓力大軍壓境,對面來勢洶洶。
他們的陣營,只有他們彼此。

他多年審視,冷眼旁觀,已有即便決裂也無甚所謂的覺悟。

而清霧點破他的心意那天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半年時間,她還沒有同等決然的覺悟,再正常不過。

她夾在兩家之間,必然要比他承受更多的壓力,兩家父母是怎樣性格,他比任何人都要洞徹。

會害怕,才說明最壞情況已納入她的考量范圍。

他又怎麽可能苛責她一時的不夠堅決。

“別哭,清霧……”孟弗淵手指不斷擦去她的眼淚,使她抬眼與他對視,這般沉默了好久,他忽略心底鈍痛,啞聲開口,“……你需不需要,再給你一些時間慢慢考慮。”

所有情緒一時淤積於胸口,陳清霧張了張口,不知道怎樣反應才是正確。

“沒關系,你就坦誠告訴我,需不需要冷靜下來,再做決定。”

陳清霧遲疑著,點了點頭。

“那我等你考慮清楚。”孟弗淵的呼吸就浮在她的面頰上,聲音有種包容的冷靜,“但提前說明,我所能為你做的,全部都做了,所以你考慮的這段時間,我不會再來找你,我等你來找我。而一旦你來,我就自動視為你已經考慮清楚,決定跟我一起面對最壞的情況。”

陳清霧啞然失聲。
這世間怎麽會有孟弗淵這樣的人,有上位者的包容與強勢,卻無任何倨傲與脅迫。

在他這裡,軟弱是可以的,不計後果的衝動是可以的,出爾反爾也是可以的。

她被允許以陳清霧所有的面目存在,而不必只是那個乖巧懂事的陳清霧,委曲求全的陳清霧。

“還有一點。”孟弗淵又沉聲補充,“我只等你一……兩個月。我不希望這件事拖到最後,不了了之。今天是12月26日,2月26日為限,到了那天你仍然沒有來找,我會拉黑你一切聯系方式,今後所有來往,僅限於世交之間的應酬。這樣你能接受嗎?”

眼淚又要滾落,陳清霧聲音發啞:“當然……這樣對你才公平。”

孟弗淵閉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一時都不再說話。

面頰皮膚緊繃,微微刺痛,她垂著眼睛,感覺眼底也有一種發澀的痛感,與心口處的,別無二致。

孟弗淵再度開口,聲音黯啞澀然:“餓不餓?吃點東西,我送你回去。”

“……好。”

陳清霧從台面上下來,轉身拿起那束黑色紙張包裝的玫瑰,下意識將它抱得很緊。
正準備轉身,孟弗淵忽從身後伸臂,一把將她摟住。

腦袋低垂,臉緊緊埋在她的頸間。

呼吸挨上皮膚,一種滾燙的觸覺,這個來自身後的擁抱,好似將一切脆弱展露。

所有生殺予奪的權柄,他都親手交到她手中。

心臟彷彿被置於冰雪之中。陳清霧動作都停止,情願時間也是如此,這樣就不必抉擇。

終於,孟弗淵松了手。

她看見他伸臂拿起了台面上的眼鏡。

片刻,自身後傳來的聲音,只有一種絕對的平靜,“走吧。”

陳清霧抱著花,機械地往外走去。

到了門口,她朝著孟弗淵臉上瞥去一眼,那冷靜到極致的神情,沒有任何窺探情緒的余地。

這一頓飯,如何結束的,陳清霧毫無印象。

走出餐廳,她站在路邊,等著孟弗淵去停車場取車開過來。

空氣凜冽,風拂過面頰,薄刃般的鋒利。

她從口袋裡拿出煙盒,卻沒能摸到打火機,大抵出門時忘帶了。

頹然地歎了一口氣,只好作罷。

這時,車燈一閃。

抬眼看去,孟弗淵的車駛近,停在她跟前。

返程,一路沉默。

車載音響續播著歌單,音量很低,恍如窗外悶噪的風聲。

這首歌陳清霧聽過。

「他也想和你躲進無光的地方生活,分享著醜陋,或翻了啤酒」
「他應該別出生,或應該被犧牲」
「你是他最恨的世界裡,最愛的人」(*注)
車到了工作室門口。

先前的對話太隆重,以至於到了這裡,只能說得出“早些休息”與“晚安”。

陳清霧一手抱著玫瑰,一手拉開車門。

下車,動作稍頓,摔上了車門。

她向著駕駛座最後又看了一眼,轉身朝著大門口走去。

剛邁上台階,忽聽:“清霧。”

她立時頓住腳步,轉身。

孟弗淵從車上下來了,正單手抄袋,朝著她走來。

寒風天裡,那身影分外清寂。

他在她面前站定,徑直抓過她的手,輕輕展開她的手指,將一樣東西放在她掌心裡。

沒有再說一個字,轉身便走了。

陳清霧垂下眼。

一枚銀質的打火機。

她下意識將其攥緊,彷彿想要攥住那上面殘存的些許溫度。

以至於四角在掌心裡硌出細微的痛感。

……….